第 11 章 咬我
他長久地沒有動靜,瑤光便擔心起來,隔著馬車帘子問:「發生什麼事了?」
舒皇子欣賞著自己的手,心不在焉地答:「阿鈺繞過我,把敕封御影衛的摺子直接遞到了父親手裡。」
瑤光怔了怔,問:「通過詹事官遞的嗎?不應該啊。」
舒皇子嘆了口氣,說:「是。不應該。阿鈺不懂事。」
瑤光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詹事官是宮裡老人了,做事知分寸,靠得住。當年翎殿下開蒙讀書,他還跟著作了幾年的輔教官,和殿下感情自然比別人親厚些。」
舒皇子輕聲道:「總歸是阿鈺任性。這回我得好好和他講講道理,不能總這麼不懂事。」
他們的馬車到了詹事府,果然看到翎皇子的輿駕在外面。兩人一進外堂,就見詹事府眾人都被趕出來在外面等候,詹事官的屋子門窗禁閉,翎皇子正在裡頭吵吵嚷嚷,大笑道:「師傅,以後和我一起去藩地吧,給你蓋個小院子,屋前屋后養一群大鵝。臨淵說他會養鵝。」
詹事官被搓磨得哼哼唉唉,一疊聲道:「不養鵝不養鵝。兒子要進都尉府,師傅哪兒都不去,留皇城給兒子掌眼。一把老骨頭,經不起小殿下折騰啦,下回可別來找我。」
翎皇子聽起來十分開心,笑道:「我只有一個御影衛,只此一次,沒有下回。要是不趁著父皇最忙的時候遞上去,事情也沒這麼順利。」
舒皇子聽到此處便冷笑了一聲,門一推沉聲道:「我的小弟弟,也學會跟我耍心眼了。」
屋裡幾個人都嚇了一跳,詹事官慌忙站起來施禮,舒皇子卻不加理會,徑直走到臨淵面前端詳了半晌,微微一笑道:「確實不錯,我小弟弟好眼力。」
他和顏悅色,語帶笑意,卻讓容鈺萬分緊張,嘴一撇故意做出了賭氣的樣子,反問:「你不讓我要左衡,又不讓我去都尉府,我只好在自己府里找一個,也不行嗎?」
舒皇子轉過身來輕嘆了口氣,道:「沒有不行,只是不妥當。你想要御影衛,只管和我說便是,父親日理萬機,何必用這點小事打擾他?」
容鈺頓時憤怒,冷冷問:「那什麼樣的事,我可以去找父皇?我遞摺子求見了這麼多回,都被你截下了對不對?」
舒皇子又笑了笑,說:「我截你摺子幹什麼?我是輔政官,御覽的摺子都得先在我這裡過一遍,重要的呈上去,不重要的就往後排一排,你若有急事,過來找我也是一樣的。二哥什麼時候疏忽過你?可是你不應該,越了我直接往御案呈摺子,翎殿下帶頭壞我的規矩,以後你讓二哥怎麼做事?」
他這番話說得溫聲細語,比春風還和藹,詹事官聽了卻突然神色大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殿下!」
舒皇子沒有看他,只是搖了搖頭繼續對容鈺道:「你看,你這樣讓詹事官為難,也讓我為難。」
他轉過臉來,溫言道:「大人請起。阿鈺不懂事,勞大人費心了。大人教導阿鈺多年,如今也該讓阿鈺投桃報李,我記得令郎今年年初剛入都尉府,就讓他到翎字部下效力吧,阿鈺要記得多多關照。」
幾句話輕描淡寫,不過是個簡單的調任,卻如同青天霹靂,打得詹事官驚慌失措,抖著雙唇說不出話來。翎殿下母族衰敗,家裡沒人替他謀划兵權,他自己又傻乎乎地光知道玩樂,導致翎字軍從設立那天起就是個空殼子,只湊了百十個混吃等死的兵士成天進山打野豬。他的獨生子根骨絕佳又勤奮上進,為了成為武者不知道吃了多少辛苦,這一下子分到翎字軍里白白閑置,一輩子全都葬送了!
他如墮冰窟,狠狠一個頭「砰」地磕在地上,哀求道:「殿下!」
舒皇子眉目間笑意未收,聲音卻驟然冷了三分,輕輕道:「阿鈺,還不快給大人個保證?那可是大人的獨生子,將來就把前程全交到你手上了!你若再這樣任性胡鬧,以後詹事官大人就第一個不答應。」
容鈺默不作聲,走過去扶起了詹事官。老頭磕得滿臉是血,簡直像個響亮的耳光直扇到他臉上。他就是這樣一個可愛而無用的小東西,可以讓人疼愛和關懷,卻不夠格把獨生子託付。他同時感到屈辱和痛苦,一個讓他軟弱,另一個卻又讓他熱血沸騰。他緊緊咬著牙,忍下了那直頂上頭的恨意和憤怒,硬是露出個天真笑臉來,說:「師傅放心,你兒子一來,我就讓他做總兵。」
舒皇子在旁邊聽著,輕笑了一聲,說:「這才是我的好弟弟。你是帝國皇子,需知道一舉一動,影響著底下多少人的前程性命,凡事要三思而行,不能再肆意妄為。你這邊隨便找了個影衛,那邊宮裡為你培養的武者怎麼辦?我聽說那位了不得,宮裡層層遴選出來的,真正是萬里挑一。你這樣胡鬧,豈不是打人家的臉?最後還得哥哥替你料理。」
他看都不看詹事官一眼,只是把容鈺拉到自己懷裡,為他整了整微散的衣領。低聲說:「乖一點,讓我省點心罷。」
他攬著容鈺的肩往外走,像以前做了無數次那樣,一手遮了他視線,另一手對瑤光揮了揮。
二哥可真體貼。
金尊玉貴的翎殿下嬌脆如琉璃,一點血,一聲尖利的嘶喊就足以讓他噩夢連連。所以他被遮上眼睛,摟在哥哥的懷抱里,假裝不知道他們殺了他的大黃狗,他的烈性子馬,和那些各色各樣的麻煩們。他曾羨慕瑤光和二哥之間的默契,直到某一天他也讀懂了二哥那些優雅手勢的含義,「不要見血」,「震懾即可」,或者是「處理掉」。
他要殺掉臨淵。
冷汗迅速浸透了容鈺的裡衣。「鏘」地一聲瑤光抽刀,他也在同時猛地伸手,掐住脖子把二哥狠狠按到牆上。腥甜的黑潮在胸口翻騰欲出,他手臂上青筋暴起,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收緊手指,咬牙切齒道:「你要是敢碰臨淵,我就殺掉你!」
舒皇子被迫仰起了頭。他不能呼吸,卻沒有因窒息而恐慌。他驚奇地看著容鈺,像是看憤怒的寵物第一次伸出利爪,而他驚奇於那爪子的小和可愛。他緊握著容鈺的手腕,緩緩加大力道,硬把少年的手從自己脖子上掰了下來,皺眉道:「胡鬧。」
因為是胡鬧,所以要有懲罰。懲罰總是針對軟肋,因為他就喜歡看人疼。他看著可愛弟弟展露出來的在乎,憐惜得簡直不捨得下手,忍不住又說了一句:「胡鬧。」
他的態度表示得已經很明確,瑤光便不再遲疑,一抬手刀光如芒,直刺臨淵胸膛。
臨淵沒有抵抗。
他沒有武器,心情也不好。一夜的休息不足以讓他完全恢復,他很虛弱,可對手很強。和所有死士一樣,他的求生欲總是在體能衰弱的時候降到最低點,很少想到自保。悍不畏死和極易破碎這兩個特性在刀身上總是矛盾地同時存在,所以有經驗的主人會在一開始就為刀設立防線,令他自珍自重,也不會過度損耗。
他並沒有從翎皇子那裡得到什麼引導,這時候乾脆放鬆了肌肉,任由殺氣抵胸,沁涼了他心口。
「臨淵!」
容鈺陡然爆發出一聲驚恐的嘶喊。
那聲音劃破喉嚨,凄厲得不似人聲。瑤光心中一震,慌忙撤刀卻晚了,劍鋒一斜,翎殿下飛身撲至,將刀刃緊握在了掌中。
鮮血沿著短刀狹長的血槽緩緩滴落。紫曜金鍛出來的薄刃銳利無匹,稍一用力就能割斷五指。瑤光急忙鬆手,一疊聲地提醒:「殿下,握刀柄握刀柄!」
容鈺握住了刀柄。他擋在臨淵身前,將刀鋒一振,直指舒皇子眉心。可他很快就明白了情勢,反手把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啞聲說:「讓他走。」
舒皇子挑了挑眉毛,他當然不想讓阿鈺死,可是他好奇阿鈺能為一個外人做到什麼程度。於是他輕輕拿言語試探,淡淡道:「我的命令從來沒有收回過。」
容鈺慢慢放下刀。整個世界都黯淡下去了,他耳邊再次響起曼聲吟唱,聲聲不息,飄渺無跡,卻尖利得要撕裂他耳膜。世道就是這樣不公平,上一世他被二哥踏碎了血和骨,現在照舊得給二哥瞧一場熱鬧。躁動的血瘋狂地奔涌,他渾身戰慄,突然間腦袋一熱。
短刀銳利,劃出了一道圓潤的弧。
舒皇子陡然變色,失聲道:「阿鈺!」
刀光閃動。誰都沒想到翎殿下竟然真懷了赴死的決心,一揮之下使出了全力。
瑤光驚駭欲絕,倉促間扔出手上的鐵扳指。與此同時,臨淵猛地探手入刀光,護住了容鈺的脖頸。只聽得一聲脆響,刀鋒驀地走偏,在臨淵的牛皮護腕上劃出一道深痕。
「噹啷」一聲,短刀扔在了舒皇子腳下。
寒芒帶血,耀人眼目。
「二哥。」華衣少年眸色晦暗,深深看了舒皇子一眼。長兄如父,十幾年的愛護教導,縱容和珍視,他已經還清了。
「以後別再來找我。」
微風拂起。詹事府里滿院的竹林,同時發出了沙沙的聲響。長窄的竹葉漫天飛舞,落在衣擺上,就長久地眷戀著不肯離開。帝國的三皇子面罩寒霜,帶著他的御影衛步下台階,守候在外的扈從們便齊齊撫肩施禮,低下了頭。少年有著一副精緻的好相貌,細長眉眼微挑著,雍容秀氣,銳利卻含情。他站在馬車前,先將寬大的衣袖一攏,抖掉沾染的竹葉,才撩帘子進了馬車。
臨淵緊緊跟著他,撩起的帘子還沒放,他就從縫隙里鑽了進去。
馬車緩緩而行,一出禁宮大門,宮人們便將臨淵的貼身兵器送了過來。容鈺一邊遞給臨淵,一邊啞聲道:「要等我有了爵位,你才能帶兵器入宮。這段時間就先不要進宮了。」
他的嗓子破了,聲音暗啞,帶著大量氣音。臨淵答了聲「是」,心裡希望他不要再說話。可惜翎皇子並沒有閉嘴,繼續問:「你剛才為什麼不反抗?」
臨淵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他沒想到翎皇子會為自己出頭,這讓他確實有點後悔剛才沒閃躲。他想了想,選擇了一個也許能讓翎皇子滿意的答案:「我沒有主人的命令。」
容鈺長吸了一口氣,不再說話了。
他不說話,只是擰開水壺,喝了一大口水。接著開始洗手。他的手掌被划傷了,傷口不深卻很長,被涼水一激,疼得鑽心。
容鈺倒抽了一口氣,使勁抖了抖手。他發現臨淵在拿眼角瞥他,就忍不住滿腔的委屈和傷心,把手掌遞到臨淵面前,說:「疼。舔一舔。」
一隻冰涼的手,伸在他面前,幾乎快要碰到下巴。
臨淵心中頓時起了惡念,恨不得低頭一口把那隻手咬掉。他忍耐著,在容鈺手上敷衍地舔了兩下,抬起頭瞥了對方一眼。
一片陰影突然壓下來。
他被容鈺吻住了。被撕咬著雙唇,粗暴地探進了口腔的最深處。濡濕,柔軟,又疼痛。
臨淵完全懵住,下意識往後一退,兩人一觸即分,溫熱的氣息噴在耳邊,他聽見翎皇子輕聲說:「你欠我的。」
他十分的莫名其妙,卻見翎皇子已經重新坐好,若無其事地望著車窗外。
臨淵使勁舔了舔嘴唇,也跟著望向了車窗外。他滿腹的不滿和疑惑,心裡想:「咬我……想要孩子才去咬女人嘴巴,咬我的……我又生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