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遺棄
至聖至義的我主,眾生侍奉之神啊……
最後一句禱告滑下了咽喉,化作一片喃喃的自語。聖堂內重歸陰暗沉寂,只有一縷夕陽從狹窄的天窗射下,在潮濕冰冷的牆壁上投出一片稀薄的光影。
「我也曾在這裡長夜慟哭。」睦先生結束了禱告,緩緩轉過身來,「那是——平曦成親的前一年。他們是神的部族,卻被塵世污濁迷了眼睛,甘願委身於人。他們進入這罪惡之城,把純潔的處女奉給貪婪和慾望,把我的平曦——」
他驀地閉上嘴,唇角一陣不自然地抽搐。頓了頓,他再次開口,微笑著如同一位優雅的貴族:「我也曾在這裡慟哭。」他強調,「整夜地跪在這裡,乞求著神啟和力量,就和你現在一樣。臨淵,這不可恥,這是神的試煉。那天在城牆上看到你,我能感到神搏動得多麼厲害,那時候我就知道,你終將歸於神國,和我站在一起——一切都是神的指引。」
「我曾經貪妄自大,以為可以憑藉人的力量修建神國。你在四荒城看到我的地下王國了嗎?多麼宏偉美麗,那是人力的極致。可是沒有用。我試了無數人的血,也喚不醒那些侍蟲。沒有神賜,一切都是烏有。神賜……你知道什麼是神賜嗎?」
他俯下身,雙手捧起臨淵的臉。盯著對方渙散的黑眸,他滿懷憐愛,一字一頓道:「神賜,就是你。」
他說著翻掌一拈,就見幾隻碧綠的小蜘蛛急匆匆攀上他指尖,又紛紛掉落在地上,爬進了黑暗中。「看,多美麗。這是你的國。」睦先生輕輕呢喃,「歸來吧,我的武者,和我一起,沐浴神的光輝。」
睦先生放開了手。遍體鱗傷的武者隨之軟軟倒在了地上。耳朵里一片轟響,他知道有人在說話,可他已經無法理解裡面的含義。語言,身份,承諾,尊嚴……所有的一切都在殘酷的鞭打中化作飛灰,睦先生在第一次訓誡的時候,就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
那之後他的世界就徹底坍塌了。鞭打的次數太多,像是被扒掉了一層皮,到後來甚至不需要誡鞭,只需輕微觸碰,就能讓他疼得渾身顫抖。痛苦從來都不會被適應,只會一點一點,將他靈魂撕碎。一開始,他還會想自己是不是武功已廢,後來,就都無所謂了。
他什麼都不想。
劇痛和恐懼引得他一陣陣顫抖,每一次的顫抖又帶來更多的恐慌。平靜優渥的生活讓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一把刀,可當鞭聲炸響在耳邊,他才發現鍛造已經深入骨髓。他已經記住了睦先生的腳步,只要對方靠近,他就怕得瑟瑟發抖。可一把刀痛苦的呢喃卻不能讓執鞭人滿意,他要更多。
「臨淵。」睦先生垂下手,讓鞭梢充滿威懾地搭在武者的頭頂。和每次一樣,武者脊背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繃緊了,痛苦地抽動著,好像他放上的是一塊燒紅烙鐵。他讓自己的聲音盡量溫和,柔聲問:「再來一次。你是誰?」
「是主人的刀。」
遍體鱗傷的武者沒有猶豫,迅速給出了答案。之前總是要多次懲戒,才能讓他想起來,可今天卻回答得很快。睦先生心中微微一喜,知道對方的底線已經被擊潰,就立刻繼續逼問:「我是誰?」
武者沉默了。
睦先生輕輕嘆了口氣,反手就是一鞭,狠狠打在臨淵的臉上。在對方痛苦的掙扎和慘叫中他不動聲色,溫言道:「我說過的,沉默就是拒絕。主人這裡不允許拒絕。你好好再想一想,教過你很多回了,我是誰?該叫我什麼?」
誡鞭重新落下,搭在頭頂,讓臨淵又開始渾身戰慄。沉默會被責罰,說錯也會被責罰,虛弱的武者走投無路,在避無可避的殘酷刑罰下失聲嗚咽,他把自己的臉藏在手臂里,喃喃道:「主人。」
這兩個字一出,像是破開了什麼禁忌,他像個無助的小孩子一樣蜷成一團,發出一陣破碎的哭泣:「主人。主人主人主人主人……主人救我嗚嗚嗚嗚……主人主人主人主人嗚嗚嗚嗚……」
睦先生沉了臉,感到一陣挫敗和焦躁。每次把人打到崩潰,都會這樣逼出一連串的主人和求救,可這並不是在呼喚自己。他知道臨淵已經極度虛弱,再逼下去怕要玉石皆焚,可若就此收手,卻又總是心有不甘。他輕聲嘆息,最終還是收起誡鞭,撫摸著臨淵血跡斑斑的臉龐,柔聲說:「主人在這裡看顧你。」
他把臨淵抱到床上,為對方擦乾了冷汗淋漓的身體。參湯一勺一勺喂進去,可很快又混著血絲從唇角流下。睦先生看了看,見臨淵嘴裡一片血肉模糊,幾乎快把舌頭咬爛了,不由輕聲嘆息,摸著他唇角勸:「吃點東西。你已經很久沒吃過東西了。」
臨淵緩慢地眨動著眼睛。渙散的眼瞳里倒映著睦先生的身影,空空的一片茫然。
睦先生無計可施,只得跪在臨淵床邊,握著他的手默默祝禱。禱告結束后他走出小聖堂,見前幾天給臨淵送的飯菜還原樣擺在那裡一動未動,不由又是一聲嘆息。
夕陽漸漸落了。最後一縷餘暉也緩緩滑過了小聖堂的窗欞,把屋子扔給了深沉的黑夜。過了不知道有多久,忽然腳步聲響起,臨淵猛地驚跳,抬頭見燭光如豆,睦先生扶著秋平曦走了進來。月余未見,秋夫人的肚子大了許多,可整個人卻瘦了下來,面容憔悴,一見到臨淵就發出一聲驚叫,猛地撲了過來:「臨淵!你怎麼這樣了!」
睦先生慌忙把平曦攔下,一手虛護著她肚子,一手攬肩:「小心,不要靠近,莫傷到孩子。」
平曦一言不發,回手就給了睦先生一個耳光。她看了臨淵一眼,恨極怒極,反手又抽了一個耳光,睦先生卻依舊溫柔優雅,虛扶著平曦,低聲說:「不是不讓你過去。這把刀還沒有認主,實在是危險。」
平曦顫聲問:「他有名字有自己主家,你把他當刀?你說他願在通衢城逗留,就這麼留的?」
睦先生柔聲哄:「他當然願意,你看,我都沒有鎖他。」
平曦大怒,厲聲道:「你當我傻!拿了他的刀鞘,他還能去哪裡!」
她憤怒至極,還要再說,肚皮卻忽然一陣劇烈起伏,疼得她弓下了腰。睦先生慌忙扶她坐下,一疊聲地問:「可是疼得厲害?實在不行明天再來吧。」
「不。」平曦強忍著痛楚,一抹臉,恨恨道:「你出去,我單獨和他說。」
「這……」睦先生猶豫了。
「你滾!」平曦驀地大吼。
睦先生躊躇半晌,走過去拿鏈子把臨淵的手銬在了床頭,才扶著平曦肩膀低聲道:「你就在這裡,不要過去。你不顧念自己,也得想想孩子。我就在外面等你。」
他說完離開,在外面扣上了門。小屋裡重歸寂靜,過了半天,平曦才扶著腰緩緩走近,坐在臨淵的身邊,低聲說:「臨淵,我害了你。」
一語畢,眼淚滾滾而下。她不再說話,就只是無聲無息地哭泣,哭了半天才又道:「我害了你,也害了我父親。他和我說已經把麻煩料理乾淨了,我回來了才知道,他……他那麼噁心。」
「他叫人看著我,不准我出門,也不准我見你。要不是你不吃東西,逼得他沒辦法,他也不會放我過來。臨淵,你不要死。你來摸摸孩子,」她抓著臨淵的手,湊過去讓他摸自己肚皮,「感覺到了嗎?孩子在動。是個健壯的小傢伙。再有兩個多月,我就要生了。求你了臨淵,不要死,等我兩個月。」
她說著湊近臨淵耳邊,用極小的聲音道:「兩個月後,我替你報仇。我已經安排好了,孩子落地后就會被人帶走,到那時我沒牽絆了,不殺他,難解我心頭之恨。」
她起身拎了個食盒放臨淵身旁:「吃一點東西,求求你了,臨淵,你要活下去,不要白白死在這裡。他說你不肯認主,我發誓,我會把刀鞘拿回來還給你,讓你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我若騙你,就讓我死在產床上,讓孩子把我剖成兩半。可是現在,不要讓沙礫無謂地磨損你的刀鋒,你摸摸孩子,你看看孩子,等這個孩子出世,我要報仇。你能等的,對嗎?」
臨淵不動,也不回答。平曦轉頭,見武者睜著眼睛,目光凝在黢黑的石壁上,像是已經穿透牢獄,凝視著天地的盡頭。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低聲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小屋裡重回寂靜,最後一點燭光晃動著,也漸漸沉浸在了黑暗裡。夜深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臨淵從夢中轉醒,看見清冷的月光從窗欞間投下,照在自己的床頭。恍惚間他覺得和以前一樣,自己還是和翎皇子一起躺在大床上,那時候殿下心口有傷,醫官說要小心睡覺不能壓到,他就經常徹夜不睡,在月色中守著他的主人。那是一間有一百個窗戶的屋子,窗外屋檐下掛著盛滿月光的淺藍色燈籠。他們的身旁趴著一隻很大的花脖子,攤開扁扁的佔據了半張床。主人的腳踩在他身上,而他的腳陷進花脖子的長毛里。他記得床褥間所有微小的光亮和陰霾,記得掌心裡肌膚如玉,玉色中凝聚著他所有的快樂和悲傷。他微笑著細細描繪,一邊在枕邊摸索,可是手指探出去,卻摸了個空。
那個人並不在身邊。
他猛地驚醒,彷彿從高空墜落,瞬間從人又變成了一把刀。痛楚深入骨髓,他舉目四望,看見銀色的月光在窗欞和牆壁間照耀。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他搖晃自己的手,手腕上鐵拷叮噹,把他鎖在床上。他拉扯著鎖鏈,把手腕扭成各種形狀,在石床上敲擊和碾磨。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要去找你。他拚命掙脫,骨頭在鐵拷間拉得咯咯作響,可是一切都是徒勞,鎖鏈扣得很緊。
於是他俯下身。月色如蔓如枝,在他身上攀爬。他俯下身,撕咬著自己的手腕,平靜又漠然,像一隻冷酷的野獸,吞咽著自己的血,啃噬著自己的骨頭。他專心致志地做著這件事,不被痛苦打擾,也不思考後果。大量的失血讓他虛弱,他的身體不停抽搐,可是只要他能做,他就去做。他嗆著自己的血,斷斷續續地喘息,終於「咯噔」一聲,他咬斷了關節。
他毫不動搖,繼續撕咬,可心口有什麼東西一下子爆開了,熱流涌動,瞬間就不再疼痛。他住了口,驚奇地看著手腕上的傷口,破碎的傷口,沐浴著月光。
同一時刻。
容鈺在夢中忽然驚跳,靈力瞬間就凝聚到了掌心。
他猛地坐了起來,心驚肉跳,冷汗涔涔。像是發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的心揪緊了,一時間渾身發抖,幾乎窒息。
「殿下怎麼了?」外間小蓋聽見聲音,忙問。
「沒事,你睡吧。」
他定定神,把手藏在了被窩裡,掩蓋了淡淡的光芒。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他的心臟跳得飛快,靈力搏動,像是催促,又是乞求。有人需要我的靈力。那催促一下比一下急迫,他想仔細分辨,可是身體一直在顫抖,完全無法平靜。他把靈力給過很多人,透骨刀,江城的侍衛,兩個統領,城主的近侍……是誰?誰有這麼大的能力可以召喚他?催促越來越急,他驀地想到了一個人,霎時間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是臨淵。他受傷了。
「這算什麼啊……」他喃喃自語,緩緩把靈力送了過去。
熱流翻湧,一遍遍沖刷著手腕傷口,像一個溫暖的撫慰。
臨淵怔了怔,低下頭繼續撕咬,更多的靈力涌過來,把他柔軟地推開了。一點一點銀藍色的黯淡光華在黑夜中閃現,環繞著他的傷處,像冰雪消融,像絨毛輕觸。胸口熱流激涌,有什麼東西在焦灼地翻騰不休。.
是主人的靈力……那滴血。
臨淵怔住了。
更多的熱.流沖盪著他的手腕,不疼,但是又酸又癢,一點點撫觸按壓。骨肉滋生,傷處很快就恢復如初,那熱.流就翻騰著涌到了另一隻手,到手臂,到胸腹,到腳趾,到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臨淵被衝擊得一個勁顫抖,猛然間明白,這是翎殿下在檢查。
他深深戰慄,迎接那些深入到內髒的探查。浪濤涌盪,一遍遍沖刷著,讓他浮沉,也讓他淪陷。他在一波又一波細密的翻檢中苟延殘喘,被撫慰被焚燒,被摧拉枯朽地療愈,待那靈力終於退潮,月光如水,他像是一個人被遺棄在了海邊。(尊敬的網審員,球球了這裡是主角的異能在療傷)
臨淵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恢復如初的手腕。身上所有的傷痕都消失了,力量重回掌心,好像所有的摧折都未曾發生過。他無比清晰地感覺到了那滴血,在胸口和他的心臟一起搏動著,非常溫暖,非常輕柔。
他捂著心口蜷縮成一團,傷心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