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進櫃
銀扣輕合,在身後發出細微的聲響。軟尺拉平過肩,量過肩寬,臂長,又一路拉到腳底,留出三分衣擺餘地。厚重的素錦中衣在陽光下反射著淡淡的一層光暈,容鈺轉過身,鞋面上神光隱隱,燙染著繁複的暗色龍紋。
「殿下。」老裁縫恭恭敬敬為他披上外袍,「大典用的儀服還要再改改肩。」
容鈺點點頭:「知道了。」
他轉過身張開雙臂,讓人為他束好革帶,外佩紫綬蔽膝。若要外出見客,還會另披織錦大袖,系雙璜大佩,這便是皇子的五重領了。等到穿戴完畢,侍從俯身捧上托盤。紫緞子的內襯上擺著各樣權戒和家族徽記。容鈺猶豫了一下,還是選了之前周旭瓏送的紅寶石配環,扣在了手腕上。
「要不要順便試一下四季常服?若有不合適,可以一起改。」
容鈺撥弄著配環上的兵權徽記和紅寶石印章,心不在焉一點頭:「先放著吧,回頭再試。」
他抬起眼,注視著大銅鏡里的自己,卻看到了另外一雙滿懷恨意的眼睛。兩人在鏡中對視良久,容鈺便道:「虎頭,趕緊試衣服。」
虎頭脫得精光,把衣裳往地上一摜,亂踩幾腳大吼:「我不穿衣裳!我要回家!」
他自打被容鈺接到身邊,每天都要鬧上一兩回,容鈺不煩了,冷冷道:「閉嘴,再鬧就把碧血丹心殺掉。」
碧血丹心是一對雙胞胎武者,他倆打虎頭一落地就被指派做了陪讀,十幾年下來感情深厚,也正是他倆帶著虎頭成日偷偷摸摸往外跑,後來被容鈺抓到。他這句威脅無比好使,虎頭立刻紅了眼睛氣得呼呼直喘,大吼:「你敢!」
容鈺整理著衣袖,道:「你看我敢不敢。」
虎頭怒吼:「你卑鄙無恥!我爹說他錯看了你!你利欲熏心!搶我家東西!」
容鈺有些意外:「小舅舅能說話了?」
虎頭大吼:「他早就能說話了!他就是不願意對你說!」
放在衣領上的手指微頓了頓,很快就若無其事地繼續動作,容鈺淡淡道:「他能開口了就很好,你以後每天去陪他兩個時辰。」
虎頭更氣,大吼:「我樂意陪就陪,不樂意陪就不陪!我樂意讀書就讀書,不樂意就不讀,我幹什麼都不用你管!」
容鈺說:「我沒管你,這是命令。」
說完轉頭吩咐身旁隨從:「給虎頭試完衣服,看著他把書背了,功課檢查了,下午帶到莫家主那邊去待兩個時辰。要有不聽話都記下來,回頭去揍碧血丹心。」
隨從大聲應是,把虎頭氣得渾身哆嗦,怒吼:「我殺了你!」
容鈺懶得理他,擺擺手走了。
他出了屋子,徑直去了前院書房。萬古良在那邊已經等待許久,見到他進來,先喝口茶,清了清嗓子,作勢要起身迎接。
容鈺手一抬:「不必。萬家主請坐。」
他過去不掌權,在母家無論見了親戚還是封臣,統統以輩分相稱。現在改口叫萬家主,就是分出上下,真要插手家族事務了。萬古良穩穩端坐,不動聲色道:「殿下小瞧了萬氏的忠貞。」
容鈺道:「貨船在港口停了半個月,我叫封臣們拿賬本過來領自家貨物,現在還有小一半沒動靜,一查鋪子,全和萬氏有關。您的忠貞,我已經領教過了。」
萬古良神色泰然,摩挲著茶杯沒說話。容鈺嘆了口氣,道:「萬家主,可否遣退左右,我們私下聊兩句。」
萬古良一抬手,身旁武者微一躬身,退了出去。容鈺繼續道:「外面的。」
萬古良微微皺眉。容鈺攤開手道:「萬大人,現在整個王府都沒有武者鎮守。難道您還怕我親自動手么?」
萬古良常年武者不離身,剛才一進王府,護衛就悄悄告訴過他裡面很安全,如今翎王親口承認,他更放下了一半心,便讓外面侍衛離遠一些。等屋裡就剩兩人,容鈺便微微一笑,問:「萬家主,你日夜提防怕人刺殺,連睡覺都不敢在一個屋子裡睡通宵,這麼多年累不累?」
萬古良勃然大怒,「砰」地一聲放下茶碗,沉聲道:「殿下有話直說。」
容鈺向後一靠,指了指桌子上的金烏龜:「當日我說要進紅柜子,你們全員反對,用的理由大義凜然,沒人和我透一句隱情。我雖然姓容,可也算莫氏半個主子,萬家主,欺上瞞下,你等有錯。」
「如今你不願交權,用的還是一樣理由,我猜萬家主的忠貞,大概比別人更貴一些,就提前令人查了查。」
容鈺杵著下巴,拎出幾張紙在萬古良面前抖了抖:「這是你和壑州劉氏往來的全部記錄。原來我表哥手下那些刀,全是經你手操辦的。幾年前你在劉氏買了死士又退還,結果那死士轉頭把主家撕了個粉碎,劉氏懷疑是你居中使壞,由此結下深仇大恨,派人刺殺無數,逼得你不得不再從別家買刀護身。這件事你一直沒和主家說,中間窟窿,全是你用公家銀款填補的。」
「你不敢交權。因為你不僅在海貨上押了錢,還在刀行有大筆欠款。稍有差池,仇家和債主一起來要你的命。萬家主,我說得可對?」
萬古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時無言以對,過了半天才道:「殿下長大了。」
容鈺笑了笑,雙手在桌上合攏:「萬家主,我勢在必得。」
萬古良聞言聲音也冷了:「殿下既然知道內情,老臣便也直言相告,我性命事小,萬氏的臉面卻不能不要,此事絕不能見諸人前,殿下查賬,就是要把我老臉往泥里踩。要殺要剮我沒有二話,但是只要我在,萬氏就不會交權。」
他說完緊緊盯著容鈺,臉上肌肉微微抽搐,等著和翎王圖窮匕見。容鈺卻依舊輕鬆一笑:「沒有那麼嚴重。我府里現下空無一人,你可知我都派去了哪裡?」
「去壑州。劉氏已經沒了。」
「你!」萬古良如遭雷霆,驀地起身,指著容鈺半天才擠出話來:「你太衝動了!劉氏門下死士無數,若派幾個武者就能打得過,我早就幹了!惹上他們,你以後再別想有消停日子!」
這幾句話倒是真心為他著想。容鈺語氣也軟了些,遞過一個小紙卷:「這是昨晚上飛鴿傳來的消息。」..
萬古良打開紙卷,上面墨汁淋漓,只寫了兩個字:「已畢。」再翻過來一片空白,具體如何殺敵,傷亡如何全沒提及,兩個字,就抹去了一個家族,他的心腹大患。
萬古良把小紙條在桌面上慢慢抹平,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是好,想了半天問:「怎麼可能?劉氏門下高階死士無數,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噢。」容鈺輕描淡寫,「我的武者,比高階還要再高一些。」
「刀呢?」
「毀掉誡鞭,發了一點盤纏,由他們自主。願意到我這裡來的,就編入翎字軍。」
「殿下錯了,不能留活口!」萬古良沉聲道,「同行相護,殿下動了一家,以後就和所有鍛刀人都結了仇敵!」
容鈺輕聲反問:「我結的仇敵還少么?」
萬古良一怔。
他剛才竟然忘了,面前這個微笑的少年,是來奪權的。自古以來,奪軍的皇子不是和母家破裂,就是被皇帝剷除,全都沒有好下場。皇城的利益分配已經穩定,翎王這樣冒冒失失地衝進來,不知道還要打翻幾家如意算盤。他從扯下家主儀服,胡亂披在自己身上那天起,就再沒了退路,從此回頭無岸了!
萬古良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勸解。
年輕的親王像是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麼,微微一搖頭:「若不是為了承擔仇恨,臣民何必要指定人主?我知道自己在為什麼東西付代價,您不必擔心。」
萬古良欲言又止,容鈺就微笑著伸出手來:「萬爺爺,帶我進紅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