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柱石
平盛四十九年,正月十五。
一場罕見大雪席捲了整個皇城。
天黑了。星星點點的火光在山間亮起,很快毗連成片,照得整個半山燈火輝煌。山腳下的大宅也熱鬧了起來,張燈結綵,車馬喧囂。
元寶滿面笑容,踏上寬闊的石階,一邊不忘跟身邊人連連拱手寒暄。這裡是莫氏在皇城的主宅,從坊口過來,連著後面的半個山頭都是家族駐地。平日里大家各忙生意在外面奔波,到了正月十五卻要回來相聚,一面是為向主家彙報一年成果,一面也是要打聽來年新動向。
尤其是今年。
元寶一路遇到了好幾位熟人,都是已經幾年沒回過主家的,今年全提早來拜年。連軍營那邊的將軍們都回來了,見到他微一點頭,各樣大氅在身後翻飛,露出裡面的紫緞子內襯。
「你不覺得有點不對么?」一位老朋友寒暄完,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每道門邊,都有人把守。」
元寶依言望去,在內廳門柱旁的陰影里,見到了全神戒備的武者。他們都穿著暗紅色的鎧甲,頭盔扣下遮住了臉,只露出一雙寒光畢射的眼睛。
「是要仿照古意吧。」元寶猜測,「國之柱石嘛。聽說過去在邦里,主宅都是由武者鎮守的。」
「哈。叫武者盯著,我會吃不下飯。還是懷念去年上元,咱們家主奉上的那幾個餐盤啊。真正領教了什麼叫銀瓶乍破,玉體橫陳。今年不讓弄了,老兄你自己有沒有留幾個新花樣?我等著去教坊見識。」
元寶苦笑:「我是投上所好,可不敢擅作主張。」
兩人打著哈哈,一起踏進了議事廳。這是一間氣勢恢宏的大廳,正中一條長毯直通主位,兩側軟氈鋪地,全是矮桌坐席。往年這時候莫家主人還沒到,各樣美姬臠寵已經全在席間服侍了,肉色玲瓏,叫人看了眼暈。可今年大廳里卻連侍從都沒有,只有一位披著華麗短帔的帶刀武者在主位低頭跪坐,金色綬帶紋絲不動,巍然至肩甲垂落。
元寶心中一凜,認得那位是翎王身邊的金封武者,立刻就收了玩笑之意。金封是武者的至高榮耀,他以前以為能拿金封,不過是武功比別人高一些。可私下和翎王的金封武者往來了兩次才明白,什麼叫威儀具足,不容冒犯,果然由不得人不敬畏。
他整理過衣冠,和旁人一樣垂手肅容入席,見旁邊家族封臣嚴天毅和萬古良正低聲商量著什麼,就湊過去問:「兩位有沒有新消息?今天這架勢,是不是要有大變動?」
萬古良沉吟了一會兒:「不知道,我已經把產業單子都交了上去。」
嚴天毅說:「聽說底下商鋪的債務,已經全由顧氏清償了。明日就可以正常開張。我正和老古商量,不如趁此機會減減負擔,把那些扛不住的產業都變賣了抵債,之前專為莫家主開的雞場,玉場,還有斗蛐蛐的那些,都是光出不入的,再做也沒意思。」
元寶臉上露出了一絲喜色:「翎王果然靠得住,我只求了他兩間鋪子的債務,沒想到竟然全談下來了!那接下來什麼打算,可跟你們兩位透過口風?」
萬古良搖頭:「還能有什麼打算,無非賺錢二字。顧氏的忙也不是白幫的,除了高利息,每年還有分紅。何況以我之見——」
他俯身上前,壓低了聲音:「現在邦里正亂著,沒人顧得上這頭,難得有好機會,該抓的抓,該乾的干,記得提前通氣就行。時局要亂,提前做個準備,總是不會錯的。」
他這樣一說,元寶立刻喜上眉梢,連連點頭稱是。之前少主掌權的時候,對底下實在干涉太多,竭澤而漁,稍有盈餘就全都抽走,搞得大家都是風光在外,裡子虛空。現在換了翎王來,雖然一樣也是要錢,可他對家族事務畢竟不熟,又沒有少主那麼多臟事要干,供大家施展的餘地自然也大了許多。
念頭一轉,元寶就把心裡琢磨了許久的打算說了出來:「顧氏願意替咱們墊付債款,除了上頭的面子,我想著咱們底下,也得有個表示。這幾日我正和裕通記的大掌柜談,想和他們換個乾股。只是我名下流水雖然多,路子卻不夠暢通,還差點籌碼。你們若有此意,咱們不妨聯手。」
換乾股就是兩家都分一點控制權給對方,彼此共同進退,取長補短,也是擴張產業最重要的一種方式。莫少主掌權時,為了防著封臣們和別家串聯,曾嚴厲禁止商鋪私放乾股,可現在翎王急用錢,元寶就想鑽個空子先把生米做成熟飯。嚴天毅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殿下新掌權燒的第一把火,必然要燒得如火如荼,我看你這個主意好,拉我一個。」
兩人輕輕一擊掌,就算把這個事敲定了。萬古良卻不同意,直視著元寶眼睛,沉聲道:「小寶爺,莫怪我說句難聽話,你是聰明,可將來,也必栽在這自作聰明四字上。翎王掌權,能掌多久,你可想過?他和顧家現在談得好,幾個月後變成什麼樣你可不知道,怎麼敢這麼早就插手人家產業?」
元寶張了張嘴,正要分辨,萬古良卻一揮手打斷他的話,壓低嗓子道:「我上次去翎王那裡,見滿府興師動眾,正忙著給翎王重新做衣服。聽說陛下親自發話,要他要不穿五重領,要不就服紫,儘快選邊站隊。站隊站隊,有敵才有隊。你想想在皇帝心裡頭,是怎麼看待莫氏的?」
元寶怔了怔,臉上微微變色。大家族和皇室的關係一向微妙,表面上大家都恭恭敬敬的,其實底下的利益爭奪一點都不少,像炎邦陳氏,借著隆王之名,在西境和皇室的爭奪就一直沒斷過。
可莫氏三十多年前就舉家搬到了皇城,還把一個掌權女兒嫁進宮裡,明擺著早就死心塌地效忠了,想不到皇帝還是這麼不放心!
母家若和皇室不和,皇子夾在中間,就成了最難做的一個。尤其翎王手裡有兵權,更是兩邊都忌憚,兩邊都不放心,所以陛下立刻提醒,要求他儘快選邊站隊,分清敵我。可是這隊又豈是那麼好站的?母家邦里還有一整個大家族和封臣隨時會背刺,皇城上頭又有一個舒皇子壓著,元寶想想就覺得翎王前景難料,不由擔憂:「你是說……這個位置,他坐不長?」
萬古良搖頭:「以史為鑒那!皇子奪軍從來都沒有好下場。我若是他,就背靠陛下,先把莫氏的產業吃掉,賺上一大筆再說。尤其教坊,賭場和酒樓,都是日進斗金的買賣,能握在手裡,他養兵就不愁了。」
這幾個產業都在元寶名下,萬古良這麼一說,元寶頓時心驚肉跳:「怪不得他要大家上交賬本和產業單子!這是要大換血!」
萬古良說:「也不一定。且看他選哪邊吧。我猜測,今日就要見分曉。」
幾人正低聲商量,忽然外面傳來一陣樂聲,緊接著編鐘七音齊響,大門轟然中開。喧嚷的大廳立刻安靜了下來。眾人慌忙起身準備迎接,就見翎王一個侍從都沒帶,大步走了進來。他穿了一身華麗的深紫色儀服,衣擺拖地,滿綉銀龍紋。站到主位上他轉身一揮手,淡淡道:「諸位請坐。」
元寶瞧著一道深紫色身影,心中便是一緊又一松。緊是因為翎王服紫,這是要回歸母家了,卻不知道皇帝會是什麼反應;松則是因為既然回來,那就是一家人,他總不會折騰自己的封臣。等到翎王落座一轉身他才看清,深紫色的大袖露出了裡面玄色龍紋的內襯,穿的竟然還是皇子的五重領。
這是一套冕服!
滿堂鴉雀無聲,家主和將軍們面面相覷,彼此交換了無數個眼色。
冕服,是有獨立封地的王侯才能用的儀制。穿了這套儀服,就是表示自己對封地有絕對控制權,不再聽命於皇室。上古時期戰亂頻繁,母家一旦與皇室翻臉,皇子皇女夾在其中左右為難,只好帶著人馬跑出來,宣布兩不相幫,就此獨立。
那時候宗室靈脈旺盛,一個人足以護下自己的臣屬,才敢徹底換個儀制另闢天地。可現在不比過去了,翎王再有本事也不長三頭六臂,欠債也得還錢,打仗還得用人馬,憑什麼敢庇護全境?貿然換了儀服,除了惹怒皇帝,還能有什麼好處!
元寶心中腹誹,見左右眾人也都是一臉愕然,忍不住暗暗嘆氣。略頓了頓,翎王又說了一遍:「諸位請坐。」
眾人這才回神,一躬身紛紛落座。翎王便一拂衣擺,攏起袖子肅然道:「我的意思,已經表示得很清楚了。若有不願追隨的,請現在離開。」
翎王已經在莫氏掌權,離開這屋子,就等於是離開莫氏,哪有那麼容易說走就走。眾人心裡犯嘀咕,彼此看來看去,卻沒有一人起身。
滿堂寂靜。
容鈺又等了等,待大廳里人人屏氣凝神望著自己才開口道:「從今天起,我將正式在莫氏掌權。」
「不必疑惑,也不必憂慮。我會和莫氏三房有一場惡鬥,但那不是你們的戰場。」
「你們的戰場在這裡,在皇城。你們的武器是服從,目標是服從到底。」
眾家主面面相覷,全不明白這一番說辭因何而來。便聽翎王話風一轉,道:「這幾天我去過很多莫氏的店鋪。我去了妓院,教坊,酒樓和賭場,見到了不穿衣服的武者,和穿著莫氏儀服假扮家主的娼妓。我去的地方,人們對我,對莫氏毫無尊重。」..
「我查了各家的賬本。我們的生意做得很好。非常賺錢。我們的族訓是兵家五事,但我們賺錢。我們是九邦柱石,但我們賺錢。賺錢不是挺好么?莫氏的生意遍布九邦,莫氏的武者來來往往,但沒有榮耀。」
這話語氣不大對了。眾家主都緊張了起來,便見翎王手肘支在左右椅靠上,俯身沉聲道:「我們在做這世上最賠本的生意。賣了我們的榮耀和尊嚴,來賺錢。」
「我們是柱石。現在這塊石頭徹底沉睡了,任由庸眾雕琢攀附,一刀一刀切下賣錢。這就是我從小到大,在莫氏看到的事情。我看到巨石即將崩塌,而無知者載歌載舞。」
「所以我來了。思考用了很長時間,但是一旦找到方向,我決意粉身碎骨。」
他停了下來,環顧四周。小部分家主已經明白他要說什麼了,驚恐地站起,他點點頭,凜然道:「最深的沉寂只能用最強的權與力喚醒。聽著,從今天起,這就是你們的掌權人要做的,也是莫氏封臣們要做的——從今天起,停止莫氏名下所有產業。」
「停止一切營業。這是我們重獲聲望的唯一方法。停止嘩眾取寵,停止利欲熏心,停止刺殺,和一切骯髒之事。我要的是完全的忠誠和毫無質疑的追隨,是石頭一樣的沉重,安靜,堅定不移。我理解,你們會有損失,金錢上的損失。不付出代價的選擇是軟弱的,你們用金錢來衡量得失,但我用的,是真正的強與力,是敬畏和服從。莫氏的財富要從土地上來,從人心中來,我要重建一個,紮根在地上的強壯家族。」
他說完了略頓了頓,等大家都消化完了,才加重語氣重申:「再說一遍。莫氏的生意已經結束,今日就是諸位的最後一天。若有異議,請和我的武者說話,但是在我面前,學會服從。服從到底。這個掌權人不會有任何退讓,也不會被要挾。」
大廳中安靜了短短一瞬,緊接著舉座嘩然。喧囂聲中容鈺巍然端坐,心中十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