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山有木兮(十五)
岑輕衣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她在黑暗中抿著唇,任沈千山牽著她的手不斷向前。
打在衣衫上的石頭越來越少,踏雪擊落雜物的聲音也稀疏起來,又走了幾步,沈千山放開手道:「好了。」
岑輕衣心裡突然冒出幾分失落。
意識到自己心中的感覺后,她耳朵一瞬間都熱了起來。
她手忙腳亂地把外衫從頭上扒拉下來,塞到沈千山的懷裡道:「謝謝師兄……」
沈千山盯著她發紅的雙頰和耳朵,直言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么?」
岑輕衣一口氣沒接上來,連著咳了起來。
她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手捂住被空氣哽得隱隱作痛的胸口,無力道:「……沒什麼,就是有點熱。」
沈千山「嗯」了一聲,又將外衫塞給她,囑咐道:「此處邪氣已經相當濃郁,前方恐有危險。這外袍你先穿著,萬事小心。」
岑輕衣心頭一沉,應道:「好。」
沈千山並指,在二人身邊畫出一道金色的結界。
他率先前進,目光沉沉,漆黑的眼眸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
踏雪感應到主人的警惕,清亮的劍光微微閃爍。
陰暗的天光透過扭曲嶙峋同鬼爪一般的樹枝,低低地壓在赤土之上,越往前走,天光越暗,黑霧越發濃郁,幾乎快要看不清下一步的路。
岑輕衣小心翼翼地避過落在地上的枯枝。
他二人落腳無聲,呼吸也壓得很輕,四周更加寂靜。
因此,當岑輕衣隱隱聽到一道細細尖尖的女聲哭泣時,她瞬間毛骨悚然,反手揪住沈千山的衣袖,朝著他看了一眼。
沈千山輕輕地點了點頭。
岑輕衣緊緊地跟在他身邊,往那個方向走去。
突然,一道幾乎化為實體的黑霧沖他二人迎面而來,沈千山揮劍迎上,發出一聲金屬相撞的巨響,下一刻,黑霧內部發出一聲「哐當」的聲音,被他劈得裂成了兩半。
黑霧裂開的瞬間,如潮的紅光在他們眼前湧起,瞬間衝天。
血紅的陣法依兌、離、震、坤、艮、坎、巽、乾八位自東向西亮起,與尋常陣法截然相反。【注】紅光大盛,黑霧在陣法中間涌動,如萬千條長蛇扭動絞纏。
別山地動起來,枯樹發出痛苦的呻|吟,中空的根在土地里斷成兩截,「轟隆」一聲倒下。
紅光幾乎亮到刺眼,下一刻卻忽然收斂到中位。中位最後亮起,深紅色的半球籠罩其上,流轉著一層粼粼的光。
一個身著黑衣的女子低著頭端坐在其中。
她停下細細的哭聲,獃獃地抬頭看著他們,忽然,凄厲的尖嘯從她的嘴中衝出,就像尖針一樣,活生生要將人的耳膜刺穿。
她的手一松,一具乾屍骨碌碌地從她懷裡滾下,松垮的皮顛到背後,露出一雙極度驚恐的眼睛和大張的嘴。
正是失蹤的柳家老爺。
黑霧驟然化為巨錘,以泰山壓頂之勢向他們襲來,根本無法躲避!
岑輕衣瞬間揚起長鞭。
沈千山橫劍格擋,天地轟鳴,紫色的雷電衝破陰沉的天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中位攻去。
黑霧瞬間轉化為一條黑色的巨蟒,揚起身子,同雷電對峙,爆發出一陣刺眼的白光,如同水波,瞬間波及四周,帶倒一片枯木。
黑霧和雷電在半空中對峙,一時之間竟然誰也奈何不了誰。
沈千山本就有傷在身,此時又強行使用「驚雷」,劇烈的衝撞讓他肩膀上的傷口瞬間崩裂,白衣迅速被大片血跡染紅。
他換為左手握劍,靈力瘋狂輸出。
一絲血從他的嘴角溢出。
紫雷隱隱顯出敗勢,黑霧眼見著就要一衝而上,將紫雷一招吞噬!
正當此時,坐在中位的女子忽然停下尖嘯,「呵呵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她越笑聲音越大,越笑聲音中的哭聲越明顯。
紫雷已經不支,在半空中劇烈地閃爍,下一刻分崩離析,瞬間消散在半空中。
黑霧突然沒了對手,難以遏制向前沖的勢頭,剎那間就衝上雲間。
女子的哭聲漸漸壓過笑聲,黑霧原本不可抵擋的沖勢弱了下來,接著,長蛇一般的黑霧從蛇頭開始消散,呼吸之間變得支離破碎。
女子嗚嗚地長泣不止,強烈的紅光和在紅光中涌動的黑霧平息,潛藏回了赤土之下。
女子抬起一直低著的頭,海草般凌亂的長發隨著她的動作滑到臉的兩側。
岑輕衣二人終於看到了她的面容。
她一副因為長久吃不飽而枯黃憔悴的樣子,雙頰深深凹進,漆黑的瞳仁佔據了她杏仁兒一樣的眼睛,兩行血淚從她的眼中流下,順著下巴滴到乾屍的頭上,「滋」地一聲,燒灼出一個孔洞。
她卻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只一邊嗚嗚地哭泣,一邊獃獃地望著他們。
岑輕衣一聲「鬼啊」就要脫口而出,沈千山卻沉聲道:「是執。」
執,沈千山在給她講三界常識時曾經提到過,那是人死後因為尚有執念,若有外力幫助得以殘魂不散,就有可能變為執。
此時,這隻女執獃獃愣愣地看著二人,一邊無助地嗚嗚哭,彷彿毫無威脅,可二人卻知道她剛吸幹了柳家老爺。
除非執的執念消散,否則只能將它們困住,根本不可能打散。
沈千山沉靜地祭出鎖妖籠,趁機將這隻呆愣愣的女執收入籠中。
別山地下發出轟隆隆的悶響,接著,岑輕衣感覺空氣中彷彿有什麼東西斷掉一般,氣氛驟然一松。
這隻執和別山的聯繫已經斷掉,此後別山的生氣不會再被她吸食。
此間事了,岑輕衣扭頭看著沈千山染血的衣服,蹙眉道:「沈師兄,要不你先處理一下傷吧。」
沈千山輕輕「嗯」了一聲。
岑輕衣自覺地背過身去,認真地眯起眼睛,警覺地緊握鞭子。
沈千山看著女孩直挺挺緊繃的背影,心裡某個隱秘的地方突然軟了一下。
他抿唇,背過身去,將這一絲悸動壓了下去,將染血的繃帶拆下來,嫻熟地上藥,又換上新的繃帶,才開口道:「你認為柳老夫人如何?」
岑輕衣本來神經緊繃,高度警惕,被他突然出聲嚇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細細地品了品沈千山的問話。
什麼叫她認為柳老夫人如何?
他不是那種喜歡廢話的人,他既然這樣問了,就定然是發現了什麼疑點。
岑輕衣想了想,斟酌道:「很可憐,但有的地方也讓我覺得奇怪。不過也說不定是她大受打擊之下的精神錯亂呢?」
沈千山問道:「你認為哪裡奇怪?」
岑輕衣道:「她一直在說有鬼,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堅定。雖然民間戲文確實會講一些鬼的事情,但是一般也是為了教化民眾,讓他們行善。我總覺得……她這個反應有些奇怪。」
沈千山道:「對。所以待下山我們就再去柳宅一趟。」
*
二人剛下山去,正待回柳宅再探,一道瘦小的身影突然從旁邊撲過來,就要抱住岑輕衣的腿。
沈千山反手巧力推開,那身影一屁股退倒在地上。
二人定睛一看,居然是本應該在柳宅好好獃著的柳老夫人。
她雙目圓瞪,兩顆眼珠暴凸,好像下一刻就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一樣,嘴裡瘋瘋癲癲地尖叫著:「她來了,她回來了!仙長,救命!她回來了啊!」
岑輕衣敏感地捕捉到「她」這個詞,用力按住柳老夫人的肩膀,凌厲地問道:「她是誰?」
柳老夫人卻不回答她,只瘋瘋傻傻地重複:「她回來了……她回來了……我親眼看見了!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