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胭脂閣
01
這地兒不對勁。
夜風涼涼吹散了酒氣,當程少尹第八次走過同一個拐角,饒是他帶著幾分醉意也都清醒了。真是邪了門兒,這地方不對勁。
狠狠打了個寒顫,程少尹靠在牆上,原先打過髮蠟的頭髮也被汗浸濕,額前的碎發垂了下來,晃在眼睛邊上,扎得人心煩。他下意識摸了摸脖子左側,那兒有一個指甲蓋兒大小、黑紅色的胎記。
程少尹咬咬牙,正準備再走一遍,不料剛抬腳就聽見一個聲音——
「先生迷路了?」
身後的女子不知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她穿一身水紅色高領旗袍,唇似硃砂,雙瞳剪水,分明是不諳世事的少女模樣,眼尾卻微微勾起,是明艷又惹眼的長相。
在程少尹回頭的同時,四周蔓起薄霧,他只來得及看清她一眼。
但驚艷這種東西,一眼便足夠了。
月光成束,照進霧氣里,少女便自光霧中向他走來。
「若是先生迷路了,不如來閣中坐坐?」
少女講話既軟又輕,帶點兒上海口音,先前被涼風吹去的酒意,此時隨著熱氣上頭又涌回來,彷彿被蠱惑一般,程少尹只顧著看眼前人,失去意識似的怔怔點了頭。
等他再提步,已經是走進了一旁的樓道里。
樓前有一個中年人,他面色慘白,臉上有兩坨不正常的紅暈,遠遠看著,像是紙紮鋪里待燒的假人。他左手執書卷,右手拎著一支毛筆,在聽見腳步聲時僵硬地抬頭。
「來了?」聲音如同枯枝劃過石子地。
少女一頓,也不知是在猶豫什麼,她停了停。
中年人低頭點蠟,遞給她一盞燭燈。燭燈光線微弱,內焰昏昏,外層泛著幽幽綠光。少女手伸了一半,卻始終下不定決心去接。
程少尹眼神木然,卻下意識似的望她一眼,似乎是在問她「怎麼了」。
少女見狀,彷彿終於決定了什麼,她眸光一沉,接過燭燈。接著,高跟鞋在地上踏出清脆的聲音,她帶著程少尹走進磚瓦樓里。
木質的樓梯老舊,遠處一隻黑貓躍過,踩出「嘎吱」一聲。
樓外寒風凜凜,在少女關門時鑽了一縷進來。
程少尹被風激出一個寒顫,意識也霎時清醒。
不對,這邊上哪兒來的樓道?他在這兒來來回回走了八遍,巷裡分明只有青磚瓦片和苔蘚滿地,找破天也就牆角邊上一個狗洞,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可供的出入的口子。
停住腳步,回過神來的程少尹渾身發冷。
「先生怎麼了?」
幾乎是程少尹剛一停步,走在前邊的人便察覺過來。
「你別動!」
這會兒,就算這人再美也不管用了。
程少尹強作鎮定:「我不管你是什麼東西,我也不管這是哪兒,總之,我……」
他心慌得很,嘴皮子也跟著不利索,說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末了一咬牙,索性也不再說了,程少尹轉身就走。
可身後早沒了出路。
程少尹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沒門兒」。
「這,這……」他指向身後幾堵白牆,「出口呢?」
屋內光色昏黃,唯一可做照明的不過是少女手中一盞燭燈。像是舊時候的小農村裡用的那般,沒什麼照明效果,明明滅滅,不過聊勝於無。
女子被他逗得發笑,將燭燈置於桌上,她的眼尾朝下彎了彎,蔥根似的手指捻起一方羅帕掩在唇邊。
程少尹心裡發堵,強將恐懼轉成怒火:「你笑什麼!」
「先生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少女的聲音依舊輕軟,沒脾氣一樣,看出了他的緊張,也不再靠近,只是自顧沏著茶。
另一邊的程少尹看一眼手錶:「十二點。」
「十二點……」她喃喃,很遺憾似的。
「那您暫時走不出去了。」
女子沏好一壺茶,腰肢輕擺,她細白的手腕上有一個小圓骨頭,那骨頭隨著扣茶葉罐的動作一動一動。
「館子有規矩,十二點閉門。」
程少尹深深呼吸:「那幾點開門?」
女子笑笑:「十二點開門。」
這不是逗他嗎?
「你們館子有毛病?」
她但笑不語,行動間點好幾支蠟燭:「這兒設備老舊,都是許久之前留下的,很多東西都用不了了,您多擔待。」
少女來來回回點了許多燭燈,周圍終於被徹底照亮,當未知變成可見,恐懼也便徹底消減下去。除了破敗些和沒出處,這也不過就是間舊屋子。
「我不管你們這兒什麼規矩,總之我現在就要走!」程少尹環住手臂,「你,給我開門。」
程家少爺,含著金鑰匙出生的,自幼被人捧著,眼睛長得比天還高。若不是今個兒成人禮,和朋友喝完酒心血來潮想在外邊逛會兒,也不會醉眼裡走進一條死胡同,到這個鬼地方受這驚嚇和氣。
想著自己先前的窩囊樣子,程少尹脾氣上了頭,人鬼都不管,自顧就指使起來。
「你還不去給我開門?」
不論他怎麼大聲、生多大氣,少女依然溫柔,間或用她那似帶懷念的眼神望他。
「你在看什麼呢?」程少尹被她看得發毛。
女子不答,只輕輕嘆:「您瞧,現在是幾點?」
程少尹低頭抬腕,望向腕間。
他鬧騰了這麼久,可錶盤上規規整整,依然是十二點。
即便再有氣勢,程少尹也不過就一個將將成年、被家裡慣壞了脾氣的小少爺,高考都還沒經歷,哪裡見過這種架勢。
幾乎是瞬時間,程少尹頹下來。
「你到底想幹什麼啊……」
女子正欲給他遞茶,忽然想見什麼,又收回茶盞,自己喝了起來。
「不做什麼,不過是看先生迷了路,喚你進來坐會兒。」她意有所指,「這個鐘兒迷路在此,可是很危險的。」
「再危險能有這兒危險?這個鬼地方,有進處沒出處的……」
少女放下茶杯,說話時,兩頰的梨渦一深一淺:「你自進了這條巷子,便很難出去了,除非過了時辰。說來時間易逝,這點兒也不難過,你且耐心等等。再說,我這兒於你已經是最安全的地方。」她低頭,錯開了些目光,「我,我總不會害你。」
她這語氣很奇怪。
不像是在對陌生人說話,倒像是與老情人的敘舊。
氣氛詭異得很,程少尹忽然就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人鬼情未了》。
他被自己的聯想激出個寒顫。
「你這話里的意思我不明白。」他梗著脖子回應,但很快又接一句,「我也不想明白,你不用和我解釋。」
有些未知變成了眼見會降低人心裡的恐懼,而另一些,即便明白了也不願被人挑明,寧願它永遠是一份未知。人類就是這樣,既矛盾,又喜歡自欺欺人。
少女也只附和著笑笑:「好。」
大概是她實在貌美,態度又始終如一,程少尹見人著實不怎麼可怕,膽子也大了幾分。他往屋子裡打量,卻沒看見一件現代傢具,除了蠟燭就是煤油燈,連桌邊的梳妝台都是年代劇里的老款式。
程少尹剛準備收回目光,不防餘光一瞥,他看見一樣東西。
那是一件衣服。
髒得很,又舊,卻被人妥協疊好,放在了床上,像是極為珍惜。
「什麼東西?破破爛爛的,為什麼放那兒?」程少尹指向床榻。
少女側身,頗為懷念:「那個啊,那是一個人留下的。」
「一個人?」程少尹不解,「什麼人?」
她眉眼含笑,彷彿回憶起什麼甜蜜的事情:「一個說書的。」
程少尹皺眉,隱約從女子的表情里猜到了什麼。恰巧這時他目光一轉,在那衣服邊上又看見一個小木匣子。木匣沒關,直露出裡邊的玉鐲。
程少尹家世好,這些玩意見得多,自己也識貨。玉鐲質地清透,一看就是好東西。
「那這個呢?」
「一個人留下的。」
少女重複著之前的答案,程少尹問一句,她就答一句,一句也不多說,一句也不拒絕。
「誰啊?」
「一個說書的。」
程少尹忽然有了興趣:「同一個?」
少女頷首:「同一個。」
瞧出了他的即便再有氣勢,程少尹也不過就一個將將成年、被家裡慣壞了脾氣的小少爺,高考都還沒經歷,哪裡見過這種架勢。
幾乎是瞬時間,程少尹頹下來。
「你到底想幹什麼啊……」
女子正欲給他遞茶,忽然想見什麼,又收回茶盞,自己喝了起來。
「不做什麼,不過是看先生迷了路,喚你進來坐會兒。」她意有所指,「這個鐘兒迷路在此,可是很危險的。」
「再危險能有這兒危險?這個鬼地方,有進處沒出處的……」
少女放下茶杯,說話時,兩頰的梨渦一深一淺:「你自進了這條巷子,便很難出去了,除非過了時辰。說來時間易逝,這點兒也不難過,你且耐心等等。再說,我這兒於你已經是最安全的地方。」她低頭,錯開了些目光,「我,我總不會害你。」
她這語氣很奇怪。
不像是在對陌生人說話,倒像是與老情人的敘舊。
氣氛詭異得很,程少尹忽然就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人鬼情未了》。
他被自己的聯想激出個寒顫。
「你這話里的意思我不明白。」他梗著脖子回應,但很快又接一句,「我也不想明白,你不用和我解釋。」
有些未知變成了眼見會降低人心裡的恐懼,而另一些,即便明白了也不願被人挑明,寧願它永遠是一份未知。人類就是這樣,既矛盾,又喜歡自欺欺人。
少女也只附和著笑笑:「好。」
大概是她實在貌美,態度又始終如一,程少尹見人著實不怎麼可怕,膽子也大了幾分。他往屋子裡打量,卻沒看見一件現代傢具,除了蠟燭就是煤油燈,連桌邊的梳妝台都是年代劇里的老款式。
程少尹剛準備收回目光,不防餘光一瞥,他看見一樣東西。
那是一件衣服。
髒得很,又舊,卻被人妥協疊好,放在了床上,像是極為珍惜。
「什麼東西?破破爛爛的,為什麼放那兒?」程少尹指向床榻。
少女側身,頗為懷念:「那個啊,那是一個人留下的。」
「一個人?」程少尹不解,「什麼人?」
她眉眼含笑,彷彿回憶起什麼甜蜜的事情:「一個說書的。」
程少尹皺眉,隱約從女子的表情里猜到了什麼。恰巧這時他目光一轉,在那衣服邊上又看見一個小木匣子。木匣沒關,直露出裡邊的玉鐲。
程少尹家世好,這些玩意見得多,自己也識貨。玉鐲質地清透,一看就是好東西。
「那這個呢?」
「一個人留下的。」
少女重複著之前的答案,程少尹問一句,她就答一句,一句也不多說,一句也不拒絕。
「誰啊?」
「一個說書的。」
程少尹忽然有了興趣:「同一個?」
少女頷首:「同一個。」
瞧出了他的好奇,她笑著搖搖頭:「左右還有些功夫,我給先生講個故事吧。這個故事老舊,我的記性也不好,可能不大流暢,您全當打發時間,聽聽罷了。」
程少尹生起了幾分好奇。
他挑挑眉:「你說。」
03
少女講的故事和她的外表一點兒不像。
她生得甜美,講話卻沉,沉得像是程少尹老家裡的舊箱子。年年歲歲,什麼都在變,只有那箇舊箱子始終在角落裡積灰,偶一撣去,便嗆得人滿身滿臉,全是灰塵。
故事起於黃包車上的一場相遇。
那是一個剛剛入夜的雨後,路上隨著腳步,跳起的都是泥巴。故事的主角是歌舞廳里有名的交際花,她年紀不大,入行也不久,還沒學會收斂性情、還有著幾分在這一行里少見的真心。彎腰下車的時候,她化著精緻的妝,包也是時興的款式,正要去陪一位客人。
「誒,讓讓,讓讓!」
男人毫不紳士,沒長眼似的就這麼撞了過來。
「嘶……」
少女倒吸了口冷氣,她被撞疼了手肘,正要罵人,不成想剛開口講到「你這人」,手心裡就被塞進一張紙條。她一愣,對上一雙眼。
那眼睛彎彎的,眸子也清澈,尾端往下,討喜得很。
「這位小姐,不好意思,我趕趟兒!多擔待。」
男人嬉皮笑臉,露出一張被市井痞氣耽擱了的好皮囊。
「師傅,新租界三九號鋪子邊上停!」他上了車,連忙招呼著人就走了。
剩下少女莫名其妙,正想看看手裡的紙條,誰知道舞廳里忽然追出來幾個人,個個兒凶神惡煞,手裡抄著傢伙,像是要找誰麻煩。
見狀,少女不由得捏緊了手裡的紙條。
追出來的人不曉得剛才發現的事,自然不會為難不相干的人,她也便順勢裝作若無其事,越過那些人進了後台。
等到了後台,她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已經濕了,那張紙條也因此變軟變皺。
展開,是略顯撩草的字跡:七號包廂,殺人越貨,勿入。
少女心裡一驚,七號包廂正是她要去陪的客人所在。
她正呆怔著,管事的人走了進來,看她發獃便來詢問。少女此時很亂,一邊猶豫,一邊害怕,這事兒也不知是真是假,那男人也不曉得是什麼人,而她畢竟靠這個吃飯,萬一因此得罪了老闆可怎麼辦?
「你沒事兒吧?」
好在管事的心思細,見她臉色煞白,擔心有什麼意外:「怎麼板著個死人臉?你要死啦?」
「我……」
「行了行了,晦氣。」管事的擺擺手,「正巧金老闆門口守著人,看著像是有要緊事,若是那邊沒來催,你就別去了……」
「我,我不舒服。」
少女依然不清楚該不該信那個男人,可她的直覺已經先她一步做了判斷。
「抱歉,我……」
「走吧走吧。」管事的滿臉厭惡,不再看她。
交際花嘛,陪一桌人,賺一桌錢,她不去,有的是人想去。
少女鬆口氣,道了謝,回家一夜無眠。
她想了許多關於如何驗證這紙條是真是假的問題,卻沒想到,這真假根本不需由她來證。事實上,次日清晨消息便傳開了。
說那歌舞廳昨夜出了事故,現在外邊還圍了警戒線,不許人進去。
街邊上吃著豆漿的少女半是慶幸,半是后怕。完了,眼前浮現出一張臉。那張臉分明生得好看,神態卻不招人待見,是最小市民的模樣。
可那雙眼真是生得好。
想著想著,少女的臉上浮出一點兒笑意。
這件事情說重確然重,當得上救命之恩。
只可惜不知道他叫什麼,若再有機會,她當要謝他。可她該如何謝他呢?
正糾結著,少女走進一家鋪子。這是一家西裝店,裡邊都是上好的料子,沒一件便宜貨,她隨意轉了幾圈兒,陡然間看見一條領帶。
少女說到這兒,忽然停了。
程少尹正聽得入神:「看見了一條領帶,所以呢?」
「沒什麼所以,她沒帶錢,沒買下來,再去的時候,那條領帶已經賣掉了。」
「沒有一樣的?」
少女搖搖頭:「沒有,那家店做的便是稀罕物,每樣東西都只有一件。」
程少尹瞭然地點點頭:「飢餓營銷。」
沒聽懂似的,少女疑惑地眨一眨眼,卻也不問,只是笑笑。
她另起了話頭:「不過,後來她磨了店家許久,磨得那店家都不耐煩了,終於給她找到一條一樣的。」
「不過一條領帶,做什麼這麼執著。」
少女深深望他,末了,自嘲似的笑笑:「先生說得沒錯,不過……不過是一條領帶。」
程少尹正聽著,不防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搭在他脖子上,水蛇一樣,又涼又滑。這玩意掉下來得突然,突然得讓他先前消下去的驚懼瞬間又躥回來。
他一把將東西拍下去:「這什麼!」
只見地上是一長形布條,已經有些朽了,看不出是做什麼的。
少女講話時的溫情在臉上一滯:「你怕它?」
程少尹撫著心口:「廢話,這什麼鬼東西!」
桌上的燭燈跳了幾跳。
聞言,她的身子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就緩和下來。
握著那布條,她低頭輕笑,眸光微沉:「也是。」
少女半垂著眼,情態失神而落魄。
「喂。」程少尹意識到什麼,「這該不會就是那條領帶吧?」
少女猶豫了會兒,點點頭。
「你沒再遇見他了?」
不然怎麼沒送出去?
少女又搖頭:「遇見了。」她補一句,「可那是在幾年之後。還能再認出他,還沒忘記這人,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04
少女想得好,事情卻不巧。
但說來也是,偌大一個上海城,外來的、本地的,一日里要同百千人擦肩,街上來來往往這麼多人,哪兒那麼好找?哪兒那麼好遇到?
自歌舞廳出了命案,那塊兒便停業了,少女另尋了地方做事,她沒有別的本事,只會也只曉得做歌女。可大概是有所經歷,這一回,她尋的是個小場子,一天只唱幾首歌,也不貪心,掙口飯吃便好。
脫離了酒色財氣的大夜場,她的日子也變得清閑了些,只街坊鄰居依然拿不屑的眼神看她,好可惜,她原以為會有一點兒改變的。不過也是,交際花和歌女有什麼區別呢?都是下九流,都不是好貨色。
天清氣朗時,她也會出門遊玩。正是這日游至郊外,茶館里,她看見了一個說書的。
那人神采飛揚,一塊醒木掂在手裡,敲下時眉毛也跳幾下,他講得有意思,座下聽的人也多,個個都隨著他的講述抓心撓肺。少女也找了個位置坐下,她歪歪頭,發現那人嘴上起了皮,怕是口乾得厲害。
說書的沒一會兒就瞧見她,他先是一怔,但很快就別過臉去繼續講起書來。
她來的時間晚,那人的故事不一會兒就說完,座下也都散了。少女的目光總放在說書的身上,像是生怕一個不留神他就會消失似的。
可那人說完之後喝口茶便向她走了過來。
「小姐坐在這兒呆怔許久,是我講得不好,聽不下去?」
那人仍是記憶里的模樣,語速不慢,一雙笑眼,滿身市井氣。
不過一面之緣,他怕是早忘了她。
少女搖搖頭:「你講得很好,是我心裡有事,沒能將故事聽進去。」
「小姐心裡有事?」那人自來熟地在一邊坐下來,他熟練地招呼店家送了壺茶,「不好的事情積久了容易鬱結於心,若是小姐不介意,或許可以同我說說。」他麻利地倒了兩杯,硬生生將白茶倒出了白酒的感覺,「我沒名沒姓,也沒出處,認識的都叫我秋子。」
這個介紹實在潦草,可對方都開了口,少女也便接道:「我也非大家出身,當不上什麼小姐,你喚我胭脂便好。」
「行!」秋子爽朗一笑。
「至於你先前說的,我心中所想並非煩心事情,不存在什麼郁不鬱結。」她欲言又止,「只是我一位朋友,她最近見到一個故人,那人不認識她了。」
「朋友?」
秋子喝一口茶,露出個瞭然的笑。
他也不戳破,只是若有所思道:「什麼認不認識的,若說來處,誰也不認識誰,若講歸途,誰也再認不得誰。」他推過去一杯茶,「就像你,你一定也記不得從前見過我。」
胭脂心裡一跳。
秋子湊近沖她眨眨眼,半真半假作回憶狀,他拍拍自己的左腿:「我這條腿被人打廢過,好久才養好,那段時間我沒東西可吃,只能要飯。快餓死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個少女給過我半拉饅頭。是你吧?」
胭脂順著他的手勢望向他的腿,但她怎麼都回憶不起這麼一樁。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唉,一面的緣分,也說不準。」秋子大笑道,「說到這兒,你那朋友,會不會也是認錯了故人?」
胭脂下意識反駁:「我朋友的故人對她可是有救命之恩的!」
秋子笑得更歡了:「這不是巧了嗎?若不是那饅頭,我也餓死了,算下來送饅頭的人對我也有救命之恩不是?」
少女都是很容易生氣的,尤其是在自己在意的事情上邊。
她覺得自己被人忽略也被人小瞧了。
在秋子說完那番話后,胭脂像是被冒犯到,又羞又惱,拎起東西就走,頭也不帶回的。直至到家,看見閣中安置著的領帶盒子,這才平復一些。
但還是在意。
她泄憤似的在盒子上打一下,轉身便去睡了。
不想隔日樓下,她又見到他。
05
緣分這東西真是很奇妙的。
原先日日想見的人見不著,一朝失望之後,這見面倒是變得容易了。
買完麵條,胭脂轉身就看見隔壁桌對她笑著打招呼的秋子,她心裡一堵,掉頭就走。
還是秋子追上來:「誒,胭脂!」
「怎麼看見我就走,你走什麼呀?」
胭脂皺了皺眉,這人好無賴,還討人厭,先前的惦念,看來是記憶的失誤,加上沒見著人,判斷便依著那份失誤而有所偏頗。他才沒那麼好。
秋子善於察言觀色,他見眼前人模樣,只得退後兩步舉起手做投降狀:「行行行,正巧我也吃完了,我走,我走。」
說著,他轉身,然而剛走幾步又轉回來。
他在她面前站定,胭脂覺得奇怪,正想問又怎麼了,便看見他抿了嘴唇,多不好意思似的塞給她一個鐲子:「興許是我認錯了,興許……是你忘記了,但謝謝你啊。」
謝她?
胭脂握著鐲子,滿臉的疑惑。
秋子卻不給她解答,只是自顧講道:「饅頭或許不是真的,可救命之恩么……」
說著,他一頓,眼睛亮晶晶的:「你是個好姑娘,你該有福報。」
這個人怎麼回事?怎麼說話只說一半?
而且為什麼他說完就跑,一個字的後續都不留的?
「誒,這東西我不能要!」
胭脂喊著,但那人早跑得沒影了。
她氣得不行,什麼人啊,總是這樣,說什麼做什麼從不考慮旁人心情!
恰好這時老闆端了麵條過來:「給您放哪兒?」
麵條是要錢的,她當然不能舍了吃食追上去。
「就放這兒便好。」
她隨手指著,老闆轉頭:「好嘞,邊上給您收收!」
這才發現,她指的是秋子方才坐過的地方。
胭脂在地上跺了一腳,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可她有什麼辦法?只能下回見到再問。
「聽了這麼久,我吧。」程少尹撓撓頭,「我本想憋住的,可實在忍不住了,你說那胭脂對秋子這麼上心,為的什麼,就為了那一張紙條兒?」
少女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她思索許久,終於點頭:「就為了那一張紙條。」
程少尹不明白。
而少女搖搖頭:「我曉得你疑惑,我自己都疑惑,說是救命之恩,重而又重,但真的只是如此嗎?」她說著,笑了出來,「直到剛剛我才想清楚,是胭脂太可憐了。」
「可憐?」
少女似是失神,她望一眼燭燈。
程少尹不明所以,也跟著她望。
桌上燭燈飄忽,燃了一半有餘,只剩下短短一小截。就像是她講的這個故事。不過剛剛點燃,便要到了結尾,分明是兩個人的一生,卻短得不可思議。
「燈要燒完了。」她忽然冒出一句話。
程少尹隨口附和:「這燈燭燃得挺快。」
「是啊,真快……」
少女垂眸,幾分掙扎,不曉得是為什麼。
「你……」程少尹隱約覺得這燈燭不對,可他話到嘴邊,又覺得一盞燈燭無甚可問,「你還沒說,胭脂為什麼可憐?」
少女抿了抿唇,她輕一搖頭,笑得有些勉強。
「從沒有人在乎過她,街坊鄰里,他們明著暗著,都瞧不起她。你知道嗎?他給她遞的那張紙條,救的不止是她的命。」
她的笑像是三九天里葉面上的薄冰,輕輕一撣便要碎了。
程少尹似懂非懂,捉摸了好一會兒,終於放棄。他自幼無拘無束,瀟洒得很,被所有人喜歡寵愛,自然體會不到她的心情。
「後來呢?」程少尹見她說著說著發起了呆,便追問了聲,「後來怎麼了?」
「後來?」
少女從呆怔中清醒過來:「若早知後來,莫說是那碗麵條,便是身上所有銀錢擺在那兒,胭脂也該要追上去。」
程少尹以為她的故事不過說了個開始,卻沒料到,這個開始便是結尾。
胭脂和秋子的交道,說來也就到這兒了。
再過幾日,街上就亂了起來。
說是忽然亂的,真要算算,那個年代有過幾日的安穩呢?
但這次不一樣,這個亂是大亂,人心惶惶的大亂,再沒有哪一戶能睡上安穩覺,再沒哪一家能有得安生。被卷進時代的洪流里推著走,跟大家一樣,胭脂也很害怕。
誰不想活啊?
這天,胭脂在市場里買茶葉,她不過往那兒一走,賣報紙的小童便扯著一份追上她:「小姐買報紙嗎?都是早上出的,是新鮮事兒!」
「不了。」
她不識字,曉得事情多是通過鄰里口傳。
「小姐你瞧,真是新鮮事兒!」報童拿著報紙揚手。
「我……」
胭脂剛要再拒絕,就看見報上印著的照片。
那照片不甚清楚,可照片上的人她是認識的。是秋子。
「這是誰?」她指著秋子問。
報童努努嘴:「你給我買一份報紙,我就同你說。」
胭脂當下便掏了錢。
報童收得樂呵,講得也痛快:「這個呀,這是新黨派的,最近不是亂嗎?也就是這件事兒!這夥人昨天剛抓起來,好像這幾天就要□□處死呢!」
胭脂大驚:「什麼?」
報童覺得奇怪:「小姐您……」他一詫,聲音也小了,「您認識?」
「我,這……這不是個說書的嗎?我瞧見過,還聽過他講書。」胭脂強笑,「講得精彩,故事也新,怪不錯的。」
「這樣啊。」報童鬆了口氣,「他們這類人,誰知道分佈在哪些地方、裝成了什麼?」
「也是……」
見胭脂不再說話,報童也蹦到另一邊去,準備找新的生意。
那一晚,她做了個夢。
夢境混亂,一會兒是秋子眼眸澄澈對她說著奇怪的話,一會兒回到幾年前,黃包車下,他塞給她字條。時間和空間不停變化,胭脂也隨著亂序的畫面沉沉浮浮。
最後,她停在了一個夜裡。
當時她剛剛唱完歌,路上回家,遇見一個要死的人。男人頭髮散亂,滿身都是血污,臉上衣上,沒一處能看的。
星月不明,街上沒有路燈,他拖著條廢腿躲在牆角堆砌著的破籮筐後邊。
他躲得好,可大概是角度問題,胭脂一眼就看見了他。男人臉上儘是痛苦和隱忍,五官看不清楚,一雙眼睛卻亮,勝過了昏暗的夜星。
她剛將人瞧細,便有一伙人衝過來,那些人來勢洶洶,上來便問她有沒有見過一個跛子。胭脂嚇壞了,正要回答沒有,卻不知怎的,鬼使神差指了個相反的方向:「是不是跛子我沒留意,但那人渾身是血,往那兒去了。」
胭脂不常撒謊,也不知自己當時講話有無破綻,卻很幸運,她騙過了那些人。
在那伙人走後,胭脂鬆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背後竟都被汗濕透了。
再望向破籮筐堆,男人似乎也很驚訝,他像是沒指望過她會幫著自己。夜色里,他們對視一眼。
胭脂到底是個小女子,遇見這種事,總還是怕的。
她於是心口一緊,什麼也沒說,轉身便走。
後來的那陣子,她擔心害怕了好久,萬幸,她沒有為自己沒有惹上麻煩。
「所以秋子就是那個男人?」程少尹問道。
「胭脂也不曉得,她沒人可問,也沒人可說。」少女低著頭,「胭脂是個小人物,對什麼都不清楚,她甚至……甚至,在秋子被處死後,都不敢去給他收屍,只敢私下尋人,找見他舊日住處,在被抄乾淨的地方,偷偷帶回他一件衣服。」
少女說著就發起了抖,彷彿想到了什麼不堪回憶的事情。是啊,她說得簡單,但就單拎秋子被處死那一樁出來都不止如此。事實上,他被槍決時還沒斷氣,倒在地上抽搐,是那人又對著他頸部又補一槍,這才沒了動靜。
少女低頭,像是想哭,眼睛里卻始終是乾的。
她失神地望著程少尹脖子上的胎記。
「胭脂大概不聰明,即便那樣小心,也留下了痕迹。一個夜裡,她也被人抓走,被安上一個奇怪的罪名,然後……然後,便是一聲槍響,那些該要了的,了不斷的,從此都與胭脂沒有干係了。」
她說著,忽然笑出來。
「你笑什麼?」
「我只是忽然覺得胭脂虛偽,嘴上說著再無干係,卻仍想再見他一面。嘴上說著惦念他,卻還是將他……」
卻還是將他騙進樓里,甚至想將他留下。
少女沒說出後邊的話,她突然沉默起來,接著,起身,往外看一眼。那一眼,她正巧對上守在樓外、像是被紙紮出的人的目光。
「將他什麼?」程少尹輕聲發問。
少女卻並不回答。
她只是輕輕緩緩,嘆出一聲:「她在這兒等他許久了。」
程少尹想問些什麼,卻又不知道問什麼。
良久,他開口,聲音是自己都驚訝的嘶啞:「胭脂,我是他嗎?」
她不說話,只深深望他。
那一眼很長,比一輩子還長,長得令人心慌。
少女從始至終都沒有承認自己便是故事裡的胭脂,程少尹卻先她一步,將這個名字對她喚了出來。
「你……」
少女望著程少尹,眼前的少年乾淨澄澈,白紙一樣,哪怕皺著眉,眉宇間也都是飛揚的意氣,沒有半分市井痞氣。和秋子不一樣,程少尹看著就是位少爺。
她低了低眼。
良久,再抬頭,眸光中映出點點燭火:「你不是。」
在她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原先還燃得歡快的燭燈,忽然就黯了一些。
程少尹轉頭,剛想去看那燭燈是不是燒完了,余光中少女一步上前,擋住了那一盞燈。
「這便是全部的故事,說起來很短,也沒什麼味道,全是遺憾,不好聽。」
她面色平靜,眸中卻帶上幾分沒由來的哀慟。
故事裡,胭脂出身卑微,誰都能踩一腳,秋子是她短暫人生里接到的唯一善意。
這一刻,程少尹忽然就懂了,為什麼胭脂會為一張紙條搭上自己的一輩子。可即便懂了,也還是為她不值得。
於是他問:「胭脂後悔過嗎?」
少女一愣,不置可否。
06
室內燭光搖擺,程少尹與少女一起沉默了許久。
他不說話,少女也只是捧著那條領帶。
她後悔過嗎?一生短暫,如浮萍、如草芥,受夠了冷眼,也被所有人看不起。他是她一片灰暗裡唯一的光,是他救下她,令她幸免於難,卻也是因為他,她的生命結束於一聲槍響。
胭脂當然惦念著秋子,她當然愛他,可她愛得實在委屈,實在委屈。
半晌,少女在昏黃的光色里抬起頭。
原本美艷的臉上,現下全是愁苦,她獃獃望他。程少尹不喜歡這種眼神,總覺得她借著自己在看別人。
程少尹脖子左側,有一塊地方隱隱發燙。撫上去,是胎記所在的地方。
他抿了抿唇,試探著問:「你說我不是他,那麼我像他嗎?」
少女先是一頓,接著搖一搖頭:「他沒穿過一身好衣裳,至死都是一身破爛,比不上先生。」
他無意識應一聲:「對啊,他死了。」
少女不答,只是笑笑:「誰不會死呢?每個人都有這麼一天的。」
「說得也是。」程少尹似有所感,「我也會有這麼一天。」
少女連忙打斷:「先生福氣重,不要講這種話。」
從進來到現在,他這會兒才發現她也能做出這樣生動的表情,像是在為他著急。
程少尹挑眉:「不是你先起的頭……」
少女也是一愣。
彷彿被命運耍弄一遭,她捂著臉,表情複雜,似哭似笑。
「是啊,是我先起的頭……」
分明是我帶你進來,可事到臨頭,我還是不希望你死。
正是這時,外邊傳來幾聲鳥叫。
是清晨時分剛剛睡醒的鳥兒,聲音清脆響亮,能穿透這屋牆。
與此同時,燭燈殘光搖搖,只剩了最後一點兒的火。
「時辰到了。」少女喃喃著。
她轉身,像是做了什麼決定:「先生也該離開了。」
少女垂眸,白細的手臂一抬,指向了程少尹來處。
順著那個方向回頭,程少尹看見一扇門。
「我……」
說不上來是什麼心情,分明應該輕鬆,應該提步就走,然而程少尹卻覺得更堵了幾分。
「我這是能走了?」
再抬起眼睛,少女又恢復了進門時的溫柔,溫柔之外,也有幾分不舍:「是啊,先生快些離開,這兒不是現世,呆久了不好。」
她笑笑,抬手,拂過他的脖頸。
拂過那處胎記所在的地方。
「下回再走夜路,別這麼大意了。」
07
「就這麼讓他走了?」中年人的聲音依舊枯啞。
樓外天光破曉,可那光色卻半分照不進來。彷彿有一道無形的壁壘,橫亘於此,將樓閣隔絕成另一個世界。
「是啊。」少女笑笑,「他不是他。」
中年人望一眼她手中熄滅的燭室內燭光搖擺,程少尹與少女一起沉默了許久。
他不說話,少女也只是捧著那條領帶。
她後悔過嗎?一生短暫,如浮萍、如草芥,受夠了冷眼,也被所有人看不起。他是她一片灰暗裡唯一的光,是他救下她,令她幸免於難,卻也是因為他,她的生命結束於一聲槍響。
胭脂當然惦念著秋子,她當然愛他,可她愛得實在委屈,實在委屈。
半晌,少女在昏黃的光色里抬起頭。
原本美艷的臉上,現下全是愁苦,她獃獃望他。程少尹不喜歡這種眼神,總覺得她借著自己在看別人。
程少尹脖子左側,有一塊地方隱隱發燙。撫上去,是胎記所在的地方。
他抿了抿唇,試探著問:「你說我不是他,那麼我像他嗎?」
少女先是一頓,接著搖一搖頭:「他沒穿過一身好衣裳,至死都是一身破爛,比不上先生。」
他無意識應一聲:「對啊,他死了。」
少女不答,只是笑笑:「誰不會死呢?每個人都有這麼一天的。」
「說得也是。」程少尹似有所感,「我也會有這麼一天。」
少女連忙打斷:「先生福氣重,不要講這種話。」
從進來到現在,他這會兒才發現她也能做出這樣生動的表情,像是在為他著急。
程少尹挑眉:「不是你先起的頭……」
少女也是一愣。
彷彿被命運耍弄一遭,她捂著臉,表情複雜,似哭似笑。
「是啊,是我先起的頭……」
分明是我帶你進來,可事到臨頭,我還是不希望你死。
正是這時,外邊傳來幾聲鳥叫。
是清晨時分剛剛睡醒的鳥兒,聲音清脆響亮,能穿透這屋牆。
與此同時,燭燈殘光搖搖,只剩了最後一點兒的火。
「時辰到了。」少女喃喃著。
她轉身,像是做了什麼決定:「先生也該離開了。」
少女垂眸,白細的手臂一抬,指向了程少尹來處。
順著那個方向回頭,程少尹看見一扇門。
「我……」
說不上來是什麼心情,分明應該輕鬆,應該提步就走,然而程少尹卻覺得更堵了幾分。
「我這是能走了?」
再抬起眼睛,少女又恢復了進門時的溫柔,溫柔之外,也有幾分不舍:「是啊,先生快些離開,這兒不是現世,呆久了不好。」
她笑笑,抬手,拂過他的脖頸。
拂過那處胎記所在的地方。
「下回再走夜路,別這麼大意了。」
07
「就這麼讓他走了?」中年人的聲音依舊枯啞。
樓外天光破曉,可那光色卻半分照不進來。彷彿有一道無形的壁壘,橫亘於此,將樓閣隔絕成另一個世界。
「是啊。」少女笑笑,「他不是他。」
中年人望一眼她手中熄滅的燭燈。
「你不後悔?」
「他方才也這麼問過我。」少女低頭,「雖然你們問的並不是同一件事。」
這棟樓里有許多魂,因為執念太重,無法離開,故而聚集在此。這兒的規矩,因誰生的執念,就從誰那兒補回來。
「不覺得可惜嗎?就差那麼一點兒……只要能將那人留下,你就解脫了。」
少女拂過燭燈:「到時間了,是我沒本事。」
中年人搖頭否定:「是你反悔了。」他收回燭燈,「不是有怨嗎?為什麼反悔了?」
為什麼呢?
大抵是捨不得。即便他已經不記得她了,即便他的身上也早沒有了曾經的影子,她還是捨不得。他這一世很好,應當活得長長久久,應該過得順順噹噹,不該折在這兒。
少女抬頭,天光乍破。分明人世里日升日落不過尋常事情,但她真的許久沒見過了。
真好看啊。
「或許是想再看一次日出吧。」少女的身影逐漸變得透明,「我其實很喜歡太陽,但這麼多年了,我一直不敢見它。我其實不願意這麼過活,生前不得已,死後也不得已……」
但這一刻,她終於自由了。
一個魂魄一盞燈,誰都只有一次機會,她的燭燈燃盡了,她也跟著燃盡了。左右要消失,不如看一次日出,最後看一次。
中年人聞言,只嘆一口氣,走進樓里,他靜靜看著她,像是在送她最後一程。
「再見了——」
消失之前,少女最後的目光落在了那個即將走出巷子的身影上。
另一邊,程少尹的目光木然,卻在臨出巷口的那一瞬間被什麼聲音驚醒。這一夜恍若大夢,夢過無痕,什麼也沒留下。他只零星抓住幾塊破碎的畫面,但不久便又失去,程少尹倒吸了口冷氣,只覺得頭昏腦漲,腦子裡一片空白。
這時,他聽見有人在叫他。
有人對他說「再見了。」
程少尹一滯,回頭。
可小巷狹窄,在他身後,除了石板小道和路邊雜草——
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