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不死樹
整整一個下午,薛北漁做完筆錄走出公安局大門時,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
從證物袋裡拿出那個藍色的盒子打開,再拈起裡面的鑽戒,放在路燈下看。
「喂!小姑娘,財不露白,趕緊收起來,要看回家再看。晚上外面治安不好。」陪她做了一下午筆錄的老刑警出門抽煙,看見她站在路燈下舉著鑽戒看,便走過來提醒她。
「我不看看怎麼知道是真是假?」薛北漁嗆聲回去,眯起眼睛,試著數清鑽石的切割面。
「肯定是真的,袋子里不是有□□嘛。」老刑警耐心地哄著薛北漁。
被鑽石某一個切割面折射的燈光晃了眼睛,薛北漁眨眨眼,儘力不讓眼淚流下來:「□□有什麼用,我也有□□,我跟你們說是我殺了他,你們不是照樣不相信嗎?」
2
薛北漁的整個學生時代都不是老師眼裡標準的乖乖女。
初中時,薛北漁夏天上身真空就穿一件短袖校服。班主任老師勸了好多次她也不聽,後來請了家長,結果媽媽比女兒還猛,直接扯下自己的胸衣拍在班主任老師的辦公桌上:「大熱天地誰願意穿這破玩意兒!操場上那麼多光著膀子的臭小子,你怎麼不給他們胸口上一人糊兩塊海綿呢?」
薛北漁的媽媽曾是搖滾樂隊主唱。後來樂隊解散了,她帶著一把貝斯和五個月的身孕回了故鄉。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不管是留在北上廣還是回到城鄉結合部,外界的一切改變都沒改變她酷酷的裡子。她不在乎別人的目光,也從不用世俗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的生活。薛北漁像她,這一點讓她很欣慰。因為她最懂當一個不聽話、不討好、不讓任何人滿意的壞女孩會活得更輕鬆些。
到高中時,薛北漁的壞名聲已經非常響亮了。她那雙總是帶著不羈與不屑的眼睛讓所有好女孩感到被冒犯。被全校女生孤立的那三年,是她學生時代最自由快樂的時光。少了無用的社交,她的時間變得曠野無垠,她讀書、畫畫、自學西班牙語、寫歌、跳弗朗明戈……最後順便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名牌大學。
其實從小就艷名在外的薛北漁直到上了大學才談了第一場戀愛——與她同齡的小男生們都太乖了,他們怕她。
大學時談的三個男朋友,她一個也不愛。和第一個男朋友在一起是為了搬出宿舍;第二個男朋友能陪她一起打工賺零花錢;第三個男友是隔壁農大的博導,和他分手后,她就再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玉米、酒釀和酸奶了。
或者換種說法,她每個都愛——她愛他們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好。
薛北漁是個壞女孩,壞女孩是沒有行為手冊的。她覺得愛情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她想從愛情中得到什麼就去要什麼。壞女孩從不自我折磨。
畢業工作后的第二年,薛北漁想結婚了,想找個男人把她養在家裡,告別996,告別潛規則。
她把這個想法跟辦公室里另一個和她一樣討人厭的壞女孩說了,結果她失去了這唯一的朋友。
「薛北漁!現代女性流血流汗為自己爭取來的權利,就這麼被你猛踩油門開了歷史倒車!你讀的書、受的教育都餵了狗了嗎?」
好女孩都是相似的,壞女孩卻各有各的不同。
實際操作起來,薛北漁發現找一個合適的結婚對象要比考一所好大學、挑一份好工作難多了,甚至和談戀愛也不一樣。選結婚對象就像投資,看重的是未來的收益,而談戀愛更像交易,大家交換的是眼前就有的東西,即時消費,即時享受。
薛北漁擅長交易但不擅長投資。她和她的媽媽一樣,是及時行樂的天才,缺少長遠的看男人的眼光。而且她嫌麻煩,結了婚肯定是不打算離的,要陪她過一輩子的人,起碼不能讓她討厭。
這樣一來,她的可選擇範圍就很窄了。壞女孩之所以被稱為壞女孩,是因為比起喜歡什麼,她們更清楚自己討厭什麼。
薛北漁討厭那個總是請她吃漢堡王的男同事,更討厭那個一上來就問她想生幾個孩子的相親男。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是結不成婚了。
元旦放假回家,她跟媽媽說了自己的煩惱。媽媽摸摸她的頭:「你啊,是在期待一場命運的邂逅。」
二十四歲的薛北漁沒著沒落地聊起了少女心,她想愛。但不知道去愛誰,姑且先繼續好好愛自己吧。
假期結束回到公司,聽說有一個去馬德里總部培訓的名額,她果斷報了名。
一周后,她便坐在了伯納烏球場看皇家馬德里和馬德里競技隊的德比大戰了,她身邊那個穿著莫德里奇10號球衣的男人是她的高中同學,何塞。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命運的邂逅了吧。身邊這個痞帥的混血男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她真正的初戀——何塞十七歲那年隨父親回國,在薛北漁的高中借讀。薛北漁對他一見鍾情,為他學西班牙語、學跳弗朗明戈,暗自準備在學校的新年聯歡會上驚鴻一舞之後向他告白。不料,何塞在那年的聖誕節前就被母親接回了西班牙。
那是薛北漁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最像好女孩的一段感情,除了何塞的愛,她什麼也不想要。那年何塞走後,她整整一周高燒不退,體溫終於降下來的那天,她覺得自己的心跟著血一起涼了。
七年之後,他們在異國偶遇,聽何塞大聲喊出她的名字的那一刻,薛北漁的血重新又沸騰起來。
那天莫德里奇在終場前進球,為皇馬鎖定勝局,何塞興奮地與薛北漁激吻。人生第一次,薛北漁像一個好女孩一樣感謝命運——命運真是個好東西啊,什麼都不需要做,只需要乖乖地等著,它就會把對的人送到你的身邊。
說不定,媽媽錯了,當一個好女孩才更輕鬆。
在馬德里的半年,薛北漁和何塞每天都會見面,每周都有約會。薛北漁買了一本西班牙名廚阿德里亞寫的烹飪書,從零開始學習廚藝。她計劃他們婚後要搬到塞維利亞,她想為何塞生四個孩子,第一個最好是女兒,她會用何塞母親的名字為女兒命名,叫弗朗西斯卡。
回國前的一個月,有一次她不小心聽到何塞打電話,他在馬德里有名的Labotn餐廳訂了位置。她猜,他肯定是準備在那裡向自己求婚。
聽說好女孩都擅長等待,於是薛北漁默默歡喜,不言不語。直到那天真的到來,她和何塞坐在那張海明威曾經坐過的餐桌前,吃著那道聞名遐邇的烤乳豬,每吃一口肉,她都在心裡默念一句:他該說那句話了吧?
何塞說了。在服務生收掉餐盤準備上最後一道甜點前,他用餐巾擦了擦嘴,溫柔地握住薛北漁的手。
他說:「感謝你陪我度過了如此快樂的一段時光。」
他用的是西語的簡單過去時「表明該事情作為整體已經結束」。薛北漁高中時代為他熟背的西語自學教材上是這麼寫的。
說完,他輕輕拍了拍薛北漁的手背,乾脆利落地鬆開手,臉上掛著輕鬆愉悅的表情。
薛北漁發現自己也鬆了一口氣,她並非真的想與何塞共度餘生,她只是迷上了自己為自己寫的劇本,入了戲。所謂命運,大概就是好女孩用來自欺欺人的借口。
她當不了好女孩,她要這命,自始至終都要緊緊握在自己手上。
3
時隔半年回到公司,寫字樓里多了幾張新面孔。本來,作為這家貿易公司唯一的法務,薛北漁基本上就是光桿司令一個,獨佔一間辦公室,只需向頂頭上司彙報工作。但在她出國培訓的這半年裡,公司整合了好幾個部門,把她歸入了審計部,她有了個新的直屬領導。
她的新主管叫余昇,據說之前在駐西班牙大使館工作,現年三十有四,長得一表人才。
薛北漁的辦公桌就被安排在余昇的左手邊。許是因為做久了公職,余昇很愛打官腔,說起話來也是一本正經,就連發個工作郵件也要在開頭先寫上一行「中西友好,歷久彌新」。薛北漁對這些都沒什麼意見,她是一個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開的人,對上司她只有一個衡量標準——能讓她按時下班的都是好領導。
余昇在這一點上做得很好。每次給薛北漁安排工作,只要薛北漁反饋說做不完,他就會重新調整死線,從不要求薛北漁加班。
每天一到下班時間,薛北漁準時拎包走人,余昇會抬頭跟她說一句「明天見」。這是他們倆除了工作必要的交流之外唯一的一句閑話。
兩個人並肩工作了三個月,余昇沒問過薛北漁「老家在哪兒」「有沒有男朋友」「什麼星座」,薛北漁對余昇也一無所知。如此乾淨的工作環境比薛北漁當光桿司令時還要舒服,如果能一直這麼舒服下去,她也不打算找人結婚了。
十一長假來臨的前一天,薛北漁看完電影回到家才發現自己把在圖書館借的書忘在公司了。書的借記明天就到期了,她必須拿回來。
當時已經是夜裡十點多,她回到公司,整層寫字樓,只有審計部還亮著燈。
辦公室的門是虛掩著的,她輕輕推開,看到余昇脫了西裝外套,正蹺著腳坐在她的工位上讀她借的那本《高丘親王航海記》。
余昇讀得入神,沒察覺到薛北漁進來,薛北漁覺得他隨著故事跌宕起伏而呈現出的喜怒哀樂的表情十分有趣,便也沒打斷他,輕輕坐在他身後的工位上,低著頭刷手機。
那本書很薄,薛北漁進門時余昇已經讀了三分之二。一小時后,他合上書,感慨了一句「寫得真好,如夢如旅」。
「是吧,澀澤龍彥這個作家是個寶藏,我明天打算去借他的那本《夢的宇宙誌》。」
聽到薛北漁的聲音,余昇嚇了一跳,把搭在薛北漁辦公桌上的雙腳放下站了起來,拿出手帕擦乾淨桌面上的鞋印。
薛北漁也起身,把書收進包里,朝余昇揮了揮手就要走。
「小薛!」余昇叫住她。
薛北漁回頭,見余昇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像一個上課被老師發現看閑書的小學生。她忍不住笑了:「放心,我不會向大老闆打你的小報告的。」
「我非工作時間滯留公司不幹公務,浪費公司資源,你就算上報也是應該的。」這個正經人似乎聽不懂玩笑。
薛北漁懶得多費口舌,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打開門走了。
余昇拎著西裝外套追出來:「這麼晚了,地鐵恐怕停運了,我送你吧。」
「沒關係,我打車。」薛北漁按了電梯的下行鍵。沒多久,電梯升上來,她走進去,抬頭用眼神詢問余昇要不要進來。
余昇想了想,跨進了電梯。薛北漁幫他按了地下停車場的按鈕。
電梯在一樓停下,薛北漁向余昇說了句「假期快樂」便走了出去,沒想到余昇也跟了出來:「我陪你等車吧,明天放假,這個日子不好打車。」
還真讓余昇說中了。薛北漁用打車軟體定位了半天也沒約到車,路過的計程車也沒有一輛是空車。
薛北漁打了個哈欠,這時已經過了她的睡覺時間,她是真有些乏了。
「要不你送我吧。」沒有過多糾結,薛北漁直接走回了電梯口。
終於聽到薛北漁的這句話,余昇像是有些慶幸的樣子,掂了一下手裡的鑰匙串。
薛北漁覺得今天的余昇有點怪,和平時不太一樣。
余昇的車是一輛林肯MKZ。一上車,他先把副駕駛位上的兩個兒童玩具扔到了後座上。
薛北漁猜他應該有一雙兒女,或者是一個同時喜歡艾莎和蜘蛛俠的小朋友。
「你家住得離公司挺遠的,但你從來沒有遲過到,我很欣賞你的工作態度。」問了薛北漁的住址后,余昇又習慣性地擺出上司的派頭,「而且你工作時間從不閑聊摸魚,能力強、效率高,所以你的每一個建議我都會認真採納。你是個好員工,我希望咱們能長期合作下去。」
說完,聽薛北漁那邊沒反應,余昇尷尬地靜了一會兒,再說話時聲音就低了許多:「我確實缺乏企業管理的經驗,你要是對我有什麼意見就直說,我一定會虛心改進的。」
其實剛才薛北漁是睡著了,余昇說後面的話時車子上了高速,感覺到加速的推背力,她才醒過來。
「沒有,我覺得你是個好領導,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上司,我很高興能在你的部門工作。」
剛睡醒的薛北漁說話有股小奶音,軟軟糯糯的,車裡的尷尬氣氛立刻就被她化解了。
余昇長舒一口氣,整個人的氣場都明媚起來:「我今天過得很糟糕,多少年沒這種孤獨無助的感覺了。要是沒有你的那本書和你剛才的這番話,我差一點就要全盤否定自己的人生了。」
4
假期第一天,薛北漁睡懶覺的計劃未遂。一大早,她就被樓下底商開業的鞭炮聲吵醒,直到吃完早餐、出門、走進市圖書館、還書、找書,她的起床氣還沒消。
在圖書館新書推介區第二個書架的最上層,她找到了僅剩的一本《夢的宇宙誌》,正準備搬□□去拿時,卻被一隻長手「捷手先登」了。
長手的主人正是余昇,他高舉著書,本想逗逗眼前這個「霍比特人」——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沒穿高跟鞋的薛北漁,發現這個傢伙比自己十歲的大女兒高不了幾厘米,一時便起了玩心。但低頭看清薛北漁那張掛著黑眼圈的臭臉后,他就不敢再招惹她了:「給你,不和你搶。」
薛北漁翻了個「算你識相」的白眼,瞥到余昇腋下夾著的那本同是澀澤龍彥所著的《虛舟》:「這本你在哪裡找到的?我也想看。」
「也只剩一本了,讓給你?」
昨天那本《高丘親王航海記》徹底勾起了余昇的書癮,他送完薛北漁便去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三聯韜奮書店,但找了一圈也沒找到一本澀澤龍彥的書,想網上下單,偏偏又碰上國慶假期快遞停運。他實在等不及了,所以今天一大早就來了市圖。
「算了,你看完之後咱們倆交換吧。謝啦。」薛北漁沖余昇揚了揚手裡的《夢的宇宙誌》,便走去自助服務台辦理借書手續了。
余昇看著這坨行走的低氣壓,與平時辦公室里那個能量炸彈簡直判若兩人。
「出什麼事了嗎?」跟在薛北漁身後出了圖書館,他提高了些許音量后問。以後工作就是他唯一的寄託了,他可不想失去薛北漁這麼優秀的下屬。
「該死的鞭炮!我早上不到六點就被吵醒了!」薛北漁惡狠狠地說。
余昇笑了,把一顆心放進了肚子里。現在看著這個小個子耍小脾氣,莫名覺得著實有幾分可愛。上班時間薛北漁的專業素養極高,工作時從不帶任何個人情緒,這讓余昇幾乎忘了她是一個整整小他十歲的姑娘。
「以你家到公司的距離,平時上班你應該也是六點起,但沒見你有這麼大的起床氣呀。」他又想逗她。
「平時我十點就睡!」薛北漁又翻了個白眼,明顯在怪余昇,起床氣狀態下的薛北漁神擋殺神、佛擋弒佛。
「從不失眠?」
「沾枕頭就著!」
「真不愧是年輕人啊。」余昇羨慕地讚歎了一句。
近幾年他深受失眠的困擾,昨天那種情況他本以為自己會徹夜難眠,但沒想到竟是一夜好夢。夢裡的他化身高丘親王遠航,見證奇幻之旅。醒來他仍覺得意猶未盡,但一起身就忘了能說人言的儒艮和食夢貘的樣子。唯一記得的是,夢裡指引他飛去天竺的魔女葯子,長著一張薛北漁一模一樣的臉。
「一起喝杯咖啡嗎?」圖書館對面就是漫咖啡,余昇提議。
「嗷!」薛北漁仰天長嚎,像是在與全世界慪氣,「喝!」
今天一早她不止被鞭炮吵醒,起床還發現咖啡豆用完了,這讓薛北漁這個重度□□依賴者真有一種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對的實感。
一落座,薛北漁就先點了一杯意式濃縮。余昇眼看著她像喝二鍋頭一樣把那杯又苦又澀的濃縮咖啡仰頭一口悶,之後就如美少女戰士變身般恢復了神采。
他笑著搖搖頭,青春真好啊。
補充完今日份的□□,薛北漁迫不及待地從包里拿出新借的《夢的宇宙誌》悶頭讀起來,余昇也拿出他的《虛舟》,兩個人各看各的,互不打擾。
中午余昇餓了,給自己點了份帕尼尼,給薛北漁點了份鬆餅。餐一端上來,薛北漁頭也沒抬,不停地從盤子里拿起鬆餅,小倉鼠一樣飛快地往嘴裡塞,迅速解決完一大盤。余昇怕她沒吃飽,又給她點了一份法式吐司,沒想到她的進食速度絲毫未減慢,頃刻間又是盆干碗凈。看樣子書太下飯,就她這種狀態,即使在她面前擺一桌滿漢全席,她也能鯨吞海塞。
「不怕胖嗎?」余昇打量著薛北漁精瘦的小身板,她的胃在哪裡?這麼多高熱量的糖和碳水都進了哆啦A夢的魔法口袋嗎?
「不怕!我晚上去游泳,一小時自由泳輕輕鬆鬆消耗八百大卡!」薛北漁說完啪的一聲合上書,朝余昇勾勾手指,示意與他交換。
正巧余昇也剛剛看完了他的《虛舟》。
下午三點半,兩個人同時看完了兩本書。走出咖啡館沐浴在秋日暖陽下時,余昇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充實感了。這和工作上取得的成就感不一樣,甚至從前幸福的家庭生活也給不了他這種感覺。這是一種孤高的自我取悅,但他能察覺到,是薛北漁給了他一個靈魂的藏身之地,讓他得以蜷在其中關照自己的內心。
他眯眼看著身邊這個像只短手浣熊一樣用力伸著懶腰的小個子,沒錯,這是個魔女。
5
假期結束,一切恢復如常,薛北漁仍是那個最好的下屬,余昇也照舊板板正正地打著官腔。唯一的變化是余昇發現薛北漁把她在審計部工作群的昵稱改成了《夢的宇宙誌》中的荷姆克魯斯,於是余昇就把自己的昵稱改成了《虛舟》中的護法童子。
一晃就到了年末,因為今年業績頗佳,公司組織全體員工去加那利群島度。到了當地安排住宿時,薛北漁和余昇同時提出自己不想與人合宿——一個是太能睡討厭別人打擾,一個是怕睡不著打擾到別人,但公司包下的那棟民宿並沒有足夠多的房間,只能安排兩個人去住閣樓。
閣樓原本是一間兒童房,屋主在房間得一角用木板隔出了一間保姆房,裡面只夠放一張床墊。余昇把帶洗手間的兒童房讓給了薛北漁,薛北漁也沒跟他客氣。
薛北漁是極其討厭集體活動的人。第一天,當地的華人導遊帶大家去大加那利島的維加街3號參觀三毛故居。她說自己對三毛不感興趣,請假獨自去了特內里費島的泰德國家公園。她白天爬了泰德峰,晚上在山嶺的天文台上看星星,夜裡回到暹羅公園,入住坐擁無敵海景的五星級酒店,一個人玩得好不快活。
第二天,她漫步在島北的小鎮,找到鎮上那棵最古老的參天龍血樹,正要拍照,一個非洲巫師裝扮的老嫗擋住了她的鏡頭。
「女人,前方有一場避無可避的命運在等著你。」老嫗操著當地口音的西班牙語,神神秘秘地講出這句話。
聽到「命運」這個詞薛北漁就想笑,而且仔細看看老嫗的臉,幾抹隨意的圖騰油彩下,其實是一個純種得西班牙白人老太太。
「既然避無可避,我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薛北漁擺擺手表示不感興趣,這種景區里的神婆誆不了她。
「□□!」看薛北漁要走,老嫗居然用中文喊出了「□□」兩個字。說著,她從包里掏出一沓國稅手寫□□,看來她之前也沒少忽悠中國遊客。
薛北漁停下腳步,昨天她請假后余昇特意囑咐她,說用餐、交通費、景點門票和住宿費都可以回來找公司報銷。但她今天早晨出門忘了找酒店要收據,也不知道可不可以拿這個□□抵。
「多少面額都能開嗎?項目內容可以自填嗎?」她問老嫗。
老嫗撕了兩張□□塞到她的手上,一副很懂的樣子:「給你,隨便寫!」
薛北漁拿出五十歐元給老嫗,正要走,老嫗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拽住她:「上天即將賜予你一場命運的邂逅,你真的不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她竟然很有敬業精神,不肯只收錢不辦事。
老嫗非要薛北漁說出一個男人的生日以供她占卜。薛北漁翻著白眼想了半天,發現自己沒有記住任何一個男人的生日。
靈機一動,她想起包里有餘昇的護照——這個登山包是余昇昨天借給她的,他忘記把自己的護照拿出去了。
薛北漁照著護照念出了余昇的出生日期,老嫗裝模作樣地用手杖在地上劃了幾下,抬頭宣告「神諭」:「他就是你命運中的男人!」
薛北漁哈哈笑了兩聲,終於掙開了老嫗的手。
當晚,她回到民宿,同事們正在一樓大廳聚餐。她直接上了閣樓,沖了個澡就睡了。剛睡著,她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余昇在門外大聲叫嚷:「小薛!借我用一下廁所!我想吐!樓下廁所都有人!」
然後樓下傳來一片轟笑聲。
薛北漁裝作沒聽見,翻了個身,用枕頭捂住耳朵準備繼續睡。但她又怕余昇真吐在她房間門口,想了想,還是起來給他開了門。
余昇倚著牆坐在樓梯口,見薛北漁出來,食指舉在嘴前,笑著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你喝醉了?」薛北漁拎著睡裙蹲下身子小聲問他。
「沒,不想再喝了,裝樣子騙他們的。」
薛北漁看了看余昇的臉,他確實沒醉,卻也帶有幾分酒意,她從前沒在他眼中見過那樣的流光。
「那我回去繼續睡了。」薛北漁說著就站起來要回屋。
「你這兩天玩得開心嗎?」余昇也站起來,握住自己房間的門把手時,忽然想起來問了薛北漁一句。
被他這麼一問,薛北漁就完全沒睡意了,她還挺想和人聊聊這兩天的見聞的。其實她不是不喜歡聊天,只是不喜歡和討厭的人聊天罷了。
她朝余昇招招手,讓他進了自己的房間。兩個人坐在床邊的地毯上,她一邊清空餘昇借給她的登山包,一邊和他講著旅行趣聞。講到算命的那段,她和余昇都笑得前仰後合。之後她從包里掏出那兩張皺巴巴的□□:「你說這個能報嗎?」
「我覺得夠嗆。」余昇拍腿大笑著說。
「那我豈不是白花了五十歐?」薛北漁也繼續大笑。
笑著笑著,她聽到了余昇的歌聲,余昇靠在床邊,仰頭看著閣樓天窗外的夜空,輕聲唱起了一首英文歌:「一、二、三,不死樹。告訴我,什麼是真的。我在幻影中倖存,那明亮的光,是我僅有……」
龍血樹又叫不死樹,傳說是一種能永恆生長的植物。薛北漁以前也聽過這首歌,好像是某部劇的主題曲。但她只記得旋律,不記得歌詞,便也仰望星空,跟著余昇哼唱起來。
兩個人唱到副歌部分,余昇頓住,望著月光下薛北漁的側臉:「你真的一點都不信嗎?命中注定這種事。」
薛北漁閉上眼睛,陶醉在自己的歌聲中,以為余昇在和她說笑。慢慢地,她感覺月光被遮住,嗅到淡淡的酒氣。睜開眼,她看到余昇俯身在自己面前吻了下來。
薛北漁推開了余昇。星空下,他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顯得格外耀眼。薛北漁是不在乎什麼公序良俗,但這個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更沒有哪個男人值得她去跟別人搶。
余昇注意到薛北漁的目光所向,他慢慢地取下婚戒:「我們已經分居三年了,你回公司拿書的那天,我們倆正式辦理了離婚手續。我還一直戴著它的原因是不想成為被人議論的話題。」
「那你現在是做好被人議論的準備了?我是你的下屬,今後每□□九晚五我們都要見面。」薛北漁反問余昇。
「豈止是朝九晚五,」余昇本就有三分酒意的臉驀然紅了,「那天之後,我每晚都會夢到你,夢裡我是高丘,你是葯子。」
薛北漁的呼吸窒住了,她想到那本書中高丘親王與藤原葯子的曖昧旖旎,渾身開始顫抖。
回國之後,公司里果然傳起了風言風語。或許是因為民宿的牆太薄了,又或許是因為,人眉眼間的風情根本藏不住。
薛北漁對這些倒是無所謂,但她注意到余昇有意無意地總是不自在地試圖遮住自己空蕩蕩的左手無名指。
她不知道她和余昇之間算是一種什麼關係,放在從前,她能輕易地為它命名為「愛」或「不愛」,但這一次,她想和這個男人一起為它命名。
六月,薛北漁的房租到期,她租了一間離公司更近的公寓,余昇幫她搬家。晚上收拾好新家,她去樓下的超市買了菜,由她主廚,余昇打下手,兩人一起做了一桌西班牙大餐,算是給新廚房開了光。
「沒想到你的廚藝這麼好!」嘗了一勺海鮮飯後,余昇豎起大拇指。
薛北漁當笑話一樣給他講了自己在馬德里那半年的「□□夢」。聽完,余昇並沒有笑,而是放下餐具,搓著自己的左手無名指問薛北漁:「你想過成為我的妻子嗎?」
薛北漁解下圍裙,坐到余昇對面,挑眉道:「沒想過,但我現在可以想一想。」
她本以為這就算是余昇在求婚了,可沒想到,余昇之後又說:「漁,你太乖了,我怕我配不上你這樣的好女孩。」
這是薛北漁人生中第一次聽到有人誇她「乖」還說她是個「好女孩」。她氣得站起來走到客廳打開了房門:「你完全可以找一個更好的借口。現在,請你滾出我的家。」
6
薛北漁根本沒給余昇解釋的機會,周一一上班,她就陪公司老總出差了,去加那利群島談一筆食品進口生意。
時隔半年,她又見到了那棵龍血樹。物是人也是,樹下依然站著那個非洲巫師打扮的老嫗,在抓著兩個年輕女孩的手念念叨叨。
等她騙完那兩個年輕女孩的錢,薛北漁走過去,直接給了她五十歐,讓她幫自己算算眼下的這段感情什麼時候能有個結果。
「馬上!你一回去就能翻到命運之書的答案!」老嫗說完,熟練地給薛北漁撕了一張□□。
薛北漁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她不信命,只是想買一句話寬慰一下自己,是結束曖昧也好,正式確立戀愛關係也好,直接結婚也罷,她想儘快看到自己與余昇的結局。她受不了這顆心再這樣被搓揉下去,如果這才叫愛,那她討厭愛。愛什麼也給不了她,只會讓她患得患失、惴惴不安。有時候她恨不得余昇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她好恢復從前心無所屬且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大多數時候,她恨不得把自己塞進紙箱送到余昇手裡,只盼著他能快快簽收。
與此同時,余昇正在蒂芙尼挑選鑽戒。
薛北漁走後,他又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他對薛北漁說的那句話不是借口,在他心中,她就是這個世界上最乖、最好的女孩。她知道要想準時下班就要努力工作、要想早起就要早睡,要想保持身材就要老老實實去運動……她深諳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並認真執行,她從不犯錯,不被捷徑誘惑,更不會去走彎路,她的一生定會過得輕鬆順遂。
而他是個犯過錯也走過彎路的男人,他害怕自己會成為他愛的女孩人生中的彎路。
這天又是一夜沒睡,渾渾噩噩地熬過了一個白天。下班時間一到,他恍惚間彷彿看到左手邊的人站了起來,正想抬頭說一句「明天見」時,才看清身邊那個空空的工位。他受不了了,如果他的心從未被那個小魔女填滿,他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難受。但回不去了,既然她向他施了法、下了咒,那他也不能饒了她!他要用一枚戒指、一紙婚約把她的名字刻進自己的生命里,命里起起伏伏他都不會再鬆開她的手。
直到蒂芙尼關門前,余昇才挑好那枚鑽戒。算不上特別滿意,在他的眼中,這世間的一切都配不上薛北漁,包括他自己。但他已經準備好了,待薛北漁回國,他就要用這不入流的俗物,把那個魔女拖進自己的凡塵。
從店員手中接過包裝好的鑽戒,剛一走出蒂芙尼,他忽然感到胸口一陣劇痛,仰面暈倒在了台階上。
尾聲
薛北漁一下飛機就聽說了余昇的死訊——因多日失眠過勞,突發心臟病,死在了急救車上。
她衝去公安局,拿著那張算命的□□,堅稱是自己殺了余昇。他的死是因為她要他從這個世界消失。
「聽說他在急救車上一直在喊你的名字,讓醫生一定要把這枚戒指交到你的手上。」老刑警柔聲安慰著薛北漁。
「你看,他死也要拿這個東西圈住我,我能不盼著他死嗎?我說了,是我詛咒的他,是我殺了他!」薛北漁緊緊地攥住拳頭,試圖讓戒指的稜角劃破自己的手掌,融入自己的骨血。
老刑警掰開她的手:「孩子,也許你說得沒錯。這個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殺手,連樹都會殺死長在它陰影下低矮的植物。你的心現在肯定也被悲傷殺死了。你們之間是一場互相謀殺,你已經接受了懲罰,不需要再懲罰自己了。」
薛北漁點點頭,扔掉藍色盒子,把那枚戒指戴在了自己左手的無名指上,然後踉踉蹌蹌地走入夜色之中。
她要余昇從生到死,都嵌在自己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