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負你千萬
她一生的婚約，是她十一歲那年，便由父母定下的。
她的良人，彼時還是小她三歲的張家兒郎，還沒有成為名滿天下的英俊少帥，亦不知道，有一天會成為萬千女人仰慕的民國四公子之一。
她等他到十八歲，出嫁之時，他是十五歲的翩翩小公子，他眉目如畫、氣質高冷，對所有人宣稱，這場姻緣不過是父親之意，而他不愛她。
她明明是從小接受教育且才華橫溢的女子，上過私塾，畢業於師範學校，甚至在那樣男子也很少研讀至此的年月里，主動去大學旁聽。
但她的骨子裡，卻彷彿流淌著對愛與初心最純凈的天真幻想。
他說不愛她，那她呢，是什麼時候愛上了他？是從他倔強的一個眼神？拂雪而至的一身白衣？清淺微笑的一抹調皮？還是隨手從園裡折下扔到她懷裡的那枝小花？
算命先生說她：福祿深厚，乃是鳳命。
於是她就認真地想，如果她真的福祿深厚，那麼她所有的幸運與庇護，都要給他。她美麗、溫婉、仁善、大氣、隱忍。
開始的時候，他賭氣叫她大姐，她心裡難過，但還是笑著對他，照顧好他的起居，陪他解決所有生活的煩惱。
他貌美風流，四處惹草，她也不多責怪，只是默默忍耐。他一腔熱血，滿腹才華，出身將門，名聲初顯。她安撫他勿驕勿躁，小心行事。
沒有人知道那些年的她，在想些什麼，如果她活到此時，大概會喜歡吟唱那首：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然而她沒有等到他風景看透，就等來了她和他命里的大轉折。
那一年，她三十歲，為他生了四個孩子。她周圍所有的親人，都贊她敬她。而他，也已在漫長歲月里，脫去莽撞少年的外衣，成為名滿天下的英俊少帥。
談及她時，眼裡會有滿滿的溫柔，稱她為「最好的夫人」。
沒料想，一場華麗舞會，如清雅蝴蝶般的十六歲少女趙四，與少帥一見鍾情，她為愛情背叛家族，奮不顧身千里私奔而來，十六歲的愛情如同烈火，誓用整個生命來燃燒。
趙四跪在她的面前，說自己為了這段愛情，已經沒有退路，無處可逃。她請求以秘書的身份被少帥收留在側，不要名分，也不傷害其他。
那個曾向她承諾永不納妾的心愛男人看著她，楚楚動人倔強孤決的少女也看著她。
她並不知道，她點頭的一瞬，命運如開閘的洪水，千萬巨流呼嘯而來，打亂了今生所有的安穩計劃。
而後，便是舉世皆驚的家國之變。為天下蒼生而戰而退的少帥，一夜成為被軟禁的囚人。
他是雄鷹，被強斷翅膀；他是猛虎，被拔去爪牙。
他有多苦多痛多委屈，從他意氣風發傲視天下的十五歲起，便陪在他身邊的她，最是明白。
焦灼煎熬下，那幾年，她患上重病，積鬱於胸，最終成為要命的惡疾。
他要她走，去美國治病，她不肯。他閱女人無數，怎會不懂他這痴情髮妻的心？只得低聲嘆息，哄她說：你這一去，治好了病，還能在美國為我的自由奔走呼籲。只有這樣，才有救我出去的一天。
這話對她管用。
她，一個從未獨闖過外面世界的女人，毅然奔赴美國。
世人皆以為她是為了自己的命，卻不知，這世上能讓她這樣決然的，其實只有他的命。
假如她知道，她這一去，與他便永世再未相見，她還會不會去？
逝去的故事不可重來，她奔赴美國，接受了多次大手術和各種痛苦治療，最終從死神手裡逃脫，為他的自由而學外語，找人脈，在世界級的報紙上用力呼喊。
她幾乎以為快要救出他來，然而□□者一紙威脅，斷了她所有的妄念。她必須簽字與軟禁中的少帥離婚，且永不再見，以斷絕少帥通過她的呼籲求救，有一天逃出被困的孤島之念。
她不簽，就是要他立刻死。
她以為她一生都不會簽下這種字，但是她簽了。
她的簽字，成全了少帥與在後來的漫長歲月里，陪伴他幽居於孤島的趙四小姐的愛情傳奇故事。
當年為愛私奔的十六歲少女，如她最初的誓言般，守護著那個男人，至死不渝。
可是，沒有人再提起，如果，不是有那樣的家國之變，有他的性命之攸，陪他千千萬萬年，守他到人間盡頭，明明，她也可以。
人們漸漸忘記了，那個被稱為「福祿深厚，乃是鳳命」的女人，自那天以後，獨自在美國度過了五十多年的寂寞歲月。
她再也見不到被囚禁於海那一邊的心愛的他，於是她努力賺錢，照顧子女，所幸她有著驚人的理財天賦，很快積累起了不錯的財富。
她把所有賺來的錢，都用來買房子。
她在綠草最鮮美，風景最乾淨的地方買下兩座別墅，一切全按她和他結婚時的宅子式樣裝修。她總是對兒孫們說：有一天你們的祖父重獲自由，可來此安度晚年，這些是我送給他的禮物。
與他重逢的美好幻想，就那樣陪伴了她整整後半生，她靠著這個支撐下來，然而直到死去，他也沒有得到與她重見的自由。
而另一邊，久被幽居軟禁於島的少帥，與痴心守護不離不棄的趙四小姐，終成了人間一段佳話。
不知他是否知道，那個十一歲便與他訂下終身的女人，在海的另一邊，孤獨地等他到九十三歲。
她去世的時候，要求墓碑上以她之名，冠他之姓，一生仍認是他的夫人。
她還要求在她的墓旁留出空穴，期望有一天在另一個世界與他相見。
然而，她不知道，在她死後，少帥終於以高齡之身恢復自由后，最終選擇了與為他私奔伴他半生的趙四在夏威夷墓地同眠。
她生，未等到他。
死，亦未等到。
他愛過她嗎？
也許是愛過的。
在他對她開始溫柔的時候，在他拒絕在她病重時改娶他人的時候，在她忍受痛苦接納他所有荒唐替他辯解的時候，在他為了救她性命以自己性命哄她遠走海外的時候。
但命運捉弄，她不是陪他到最後的人。
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於是，這曲折而隱忍的一世的愛，乾淨純粹，如同水仙，明明只取了清水一掬，卻在寒風裡獨自幽香了十里長街。
希臘神話里，少年以死結束了對自己的愛戀化為水仙；中國傳說里，娥皇女英同嫁舜帝，最後因夫君死亡而雙雙投江化為水仙。
誰能說，這堅強、勇敢，看似溫柔，其實最有主張的倔強花朵，不是最令人心疼的存在呢？
等不到的愛情，如同一場悲傷的夢境，沉睡的人不肯醒來，流著淚也不願離開。
她的下一世，還會做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