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陳塘夜話
楔子
頤寧以前聽大悲寺前算命的老瞎子忽悠說,人死了以後,魂魄會飄起來,升入九霄雲天,或是滯留人間,永世不得超生。
她沒想到這話也不全是假的。
她死了,魂魄還在,還留在陳塘的宮殿中。
「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
出殯這天,宮中上下一片縞素。
頤寧見不得光,躲在窗扉前的一盆茶花樹后偷偷看外頭的景象。穿著喪服的小祁譽被老嬤嬤抱在懷裡,蒼白著小臉叫喚娘親。
送葬的隊伍龐大,浩浩蕩蕩從宮牆之內走出城牆之外,自始至終,頤寧沒有看見祁寒露面。
他是一國之君,應該很忙,這點小事恐怕還驚擾不到他。
儘管,她與他成婚十年,她是他的結髮之妻。再多的眷戀與愛慕,也都在漫長的時光中消磨殆盡了。
頤寧剛認識祁寒的時候,她還只是個黃毛丫頭,跟著周淮淵在大漠黃沙中馳騁,拉弓射鵰,十發九不中。祁寒已被立為太子,是常能從說書先生口中得知的一號人物。
周家軍鎮守邊關數十載,功不可沒,保陳塘五十二座城平安順遂,不受外敵侵擾,乃陳塘第一大功臣。太子祁寒微服私訪,前去慰問。
只是才到邊疆戍城,就被攔截。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一道聲音炸響。
「太子爺,馬車被三個地痞攔住了,您看怎麼辦?」
駕車的侍衛到底是跟著祁寒見過世面的,練就了波瀾不驚的性情,遇到這種情況也絲毫不慌亂,回過頭畢恭畢敬地向馬車內的人請教。
祁寒掀開窗帷一角,看見斜前方的戍城府衙。
「給他一錠金子,讓他放行。」
「是。」
「慢著,給一百錠。」
「是。」
頤寧收了金子,興高采烈地回了軍營。祁寒散財消災,當晚在戍城最大的酒家落腳。
不出兩個時辰,侍衛打探完消息回來,「稟告太子爺,今日攔車的地痞頭子是周家的小少爺。此人仗著周家,在戍城橫行已久。」
祁寒喝了口熱茶,「原來如此。」
怪不得敢在府衙門前攔路打劫,還這般肆無忌憚。
「屬下還聽聞,周家小少爺很得民心,樂善好施,他劫來的錢財全拿去救濟窮苦人家了,在戍城人奉為活菩薩。隨便向個路人問起周家小少爺,都對他讚不絕口……」
祁寒點點頭,像是聽進去了,「讓店小二添一壺新茶上來,待會兒會有貴客到。」
侍衛不明所以,仍恭順道:「是。」
「周老將軍只有一個獨子周淮淵。這小少爺是哪裡冒出來的,我倒真有幾分好奇……」
頤寧覺得金子實在漂亮,留下一錠,預備送給周淮淵楔子
頤寧以前聽大悲寺前算命的老瞎子忽悠說,人死了以後,魂魄會飄起來,升入九霄雲天,或是滯留人間,永世不得超生。
她沒想到這話也不全是假的。
她死了,魂魄還在,還留在陳塘的宮殿中。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出殯這天,宮中上下一片縞素。
頤寧見不得光,躲在窗扉前的一盆茶花樹后偷偷看外頭的景象。穿著喪服的小祁譽被老嬤嬤抱在懷裡,蒼白著小臉叫喚娘親。
送葬的隊伍龐大,浩浩蕩蕩從宮牆之內走出城牆之外,自始至終,頤寧沒有看見祁寒露面。
他是一國之君,應該很忙,這點小事恐怕還驚擾不到他。
儘管,她與他成婚十年,她是他的結髮之妻。再多的眷戀與愛慕,也都在漫長的時光中消磨殆盡了。
頤寧剛認識祁寒的時候,她還只是個黃毛丫頭,跟著周淮淵在大漠黃沙中馳騁,拉弓射鵰,十發九不中。祁寒已被立為太子,是常能從說書先生口中得知的一號人物。
周家軍鎮守邊關數十載,功不可沒,保陳塘五十二座城平安順遂,不受外敵侵擾,乃陳塘第一大功臣。太子祁寒微服私訪,前去慰問。
只是才到邊疆戍城,就被攔截。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一道聲音炸響。
「太子爺,馬車被三個地痞攔住了,您看怎麼辦?」
駕車的侍衛到底是跟著祁寒見過世面的,練就了波瀾不驚的性情,遇到這種情況也絲毫不慌亂,回過頭畢恭畢敬地向馬車內的人請教。
祁寒掀開窗帷一角,看見斜前方的戍城府衙。
「給他一錠金子,讓他放行。」
「是。」
「慢著,給一百錠。」
「是。」
頤寧收了金子,興高采烈地回了軍營。祁寒散財消災,當晚在戍城最大的酒家落腳。
不出兩個時辰,侍衛打探完消息回來,「稟告太子爺,今日攔車的地痞頭子是周家的小少爺。此人仗著周家,在戍城橫行已久。」
祁寒喝了口熱茶,「原來如此。」
怪不得敢在府衙門前攔路打劫,還這般肆無忌憚。
「屬下還聽聞,周家小少爺很得民心,樂善好施,他劫來的錢財全拿去救濟窮苦人家了,在戍城人奉為活菩薩。隨便向個路人問起周家小少爺,都對他讚不絕口……」
祁寒點點頭,像是聽進去了,「讓店小二添一壺新茶上來,待會兒會有貴客到。」
侍衛不明所以,仍恭順道:「是。」
「周老將軍只有一個獨子周淮淵。這小少爺是哪裡冒出來的,我倒真有幾分好奇……」
頤寧覺得金子實在漂亮,留下一錠,預備送給周淮淵。
結果周淮淵不領情,看見金錠底下刻的一個祁字臉色大變,拎起她的衣領子就是一頓打,「你這闖禍精,又給我惹事了!」
頤寧鬼哭狼嚎,要去找周老將軍告狀,「大哥欺負人!嗚嗚嗚嗚……我送你金子,你還揍我,嗚嗚嗚嗚沒天理啊……」
「快來人呀,快來人呀,周淮淵要親手弒妹啊……」
周淮淵騰出一隻手來捂住她嘴巴,拖著她往外走。「周頤寧,你再多說一個字,從明天起關四十天禁閉。」
頤寧心肝一顫。
「現在馬上給我去把那一百錠金子找回來,要原模原樣的,帶上跟我前去認錯。」
頤寧剛想反駁,被周淮淵嚴肅的眼神嚇住,乖乖地點頭。
見她委屈的樣子,周淮淵捏著她的臉嘆氣:「頤寧,你這次真是闖大禍了,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
「喝了它,我便當是你賠罪。」
祁寒看完手頭的半卷書,門外有人通報。
「太子爺,周淮淵在酒樓下求見。」
「幾個人?」
「除了他,還有身邊帶著一個姑娘。」
祁寒覺得事情有點意思,不緊不慢地把書卷收好,添了燈油,回道:「讓他們上來。」
周淮淵一路上教頤寧如何請罪,如何認錯,等到了祁寒面前,頤寧卻又低頭裝啞巴了,死活不肯出聲。
周淮淵無可奈何,拉著頤寧跪下,「太子殿下,舍妹少不更事,魯莽成性,白日誤衝撞了您,還望太子殿下恕罪。」
還有一百錠金子也悉數歸還。
祁寒卻沒有收回的意思,盤膝而坐。神態平和,看不出喜怒,只有視線毫不避諱地落在頤寧身上。
「白日攔車的是位公子,前來認罪的卻是一位姑娘,是我眼花了,還是你們弄錯了?」
周淮淵摸不準祁寒的心思。他一早收到消息,太子微服私訪來戍城,心中百般盤算,卻沒想到這事一開始就會頤寧扯上關係。
頤寧是周家老將軍收養的孤兒,自幼跟著周淮淵在邊疆長大,心性單純,頭一遭撞上祁寒這樣難纏的人物多半是樁禍事。
周淮淵還沒想到應對的法子,頤寧已經站起來,「搶你銀子是我不對,你做什麼為難我哥哥!一人做事一人當,說吧!你想怎麼樣?」
周淮淵大怒:「放肆!」
祁寒卻面帶笑意,「無礙。」
「我想怎麼樣?讓我想一想……」祁寒若有所思,提起碳火上的小爐,重新沏好一杯茶,推到頤寧面前,「喝了它,我便當是你賠罪。」
周淮淵霎時面色慘白。
滾燙的開水冒出白色的熱霧,蜷縮的茶葉瞬間舒展,在杯中沉沉浮浮。
頤寧才伸手碰到杯沿,指尖就燙得通紅。若是一口氣灌下去,她的嘴和喉嚨不知會燙出多少個泡。
她憤憤地看著祁寒,祁寒也望著她,似乎在欣賞她臉上為難的神色。
周淮淵道:「臣願代妹受罰。」
祁寒的表情變化很細微,在場幾個人中只有那個從小跟在他身邊的貼身侍衛能察覺到,他現在心情十分糟糕。
他還沒發難,頤寧已經搶先一步,端起茶杯兩口喝下去,然後眼淚就被燙了出來,連成線地向下掉。
她疼得說不出話,但是豪情萬丈,杯子一放,扯過袖子擦了兩下臉,拉著周淮淵就走,沒再多看祁寒一眼。
「她才見過祁寒兩次,見一次哭一次,真像是劫難。」
頤寧嗓子燙傷后,大夫說她半個月內不能說話。連帶著周家軍營內,都安靜了不少。營帳前來看望她的人排起了長隊,都被周淮淵擋回去了。
周淮淵最心疼她,連每日的早課都給免去了,頤寧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只是麻煩依舊不斷,祁寒指名道姓,讓頤寧去給他引路參觀戍城。
頤寧決定給祁寒點顏色看看,先帶他去黃金城。
黃金城入口處隱蔽,在一座荒廢已久的學堂裡面。
學堂前面掛著兩盞燭火昏黃的小燈,在布滿蛛網的屋檐下搖晃,四周漆黑,枯萎的梅花樹橫屍在旱井旁,透著陰森和詭異。
頤寧白天派人給祁寒送信,約在好這裡見面,說今晚就帶他去領略一下戍城的風土民情。祁寒是準時到的,身邊還是帶著一個侍衛。
頤寧手舞足蹈地比劃,說不能帶侍衛和武器進去,否則會被看門人攔住,不予通行。
祁寒倒也爽快,囑咐身後的人:「你留下。」
「太子爺,這……」
「無事。」祁寒看向頤寧,「有周姑娘在,你還擔心我回不來么。」
頤寧暗爽,心道我整不死你!
兩人一前一後往學堂后的竹林中走,頤寧不知觸動了哪塊假山上的機關,霍然打開一道暗門。
頤寧右手提著紙燈籠照路,左手牽著祁寒的袖角。
她怕祁寒半路打退堂鼓,落荒而逃。好在這次祁寒由著她,沒再罰她喝熱茶。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閃過一絲不可捉摸的情緒。
那是一條幽長狹窄的隧道,僅容兩個人通過,悄然寂靜,偶然響起滴水的聲音。彎彎繞繞,約莫走了一刻鐘,前方隱約傳來光亮。再往前走百來米,已經可以清楚地聽見鼎沸的人聲。
頤寧朝祁寒比劃,「到了。」
兩人經過三道關卡的檢查之後,終於順利地入內。
視線豁然開朗。
黃金城內別有洞天,放眼望去最矚目的是頭頂和四周金碧輝煌的各種燈飾,和聚攏在賭桌前里三層外三層的人。時不時聽見有人突然發出一陣癲狂大笑,或是哀聲痛哭。
有人在這裡賺得金銀滿缽,有人在這裡傾家蕩產,甚至有來無回。
頤寧沒有事先告訴祁寒,這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如果輸光了錢還欠下了債,可得用命還。
祁寒出手闊綽,比頤寧預想的更瘋狂,大把大把的銀票掏出去,接連不斷,頤寧看著都有點可惜。
她知道,黃金城裡的氣氛很容易感染人。一旦進入這個環境當中,所有人都喪失了理智一般,賭紅了眼,滿心滿意陷進去,無法自拔,如同上癮。
祁寒的賭技並不高明,抑或是說,祁寒根本不懂賭博。
頤寧原本只是想讓他輸光錢財,解解氣,但事情的發展遠遠超乎她的意料——
祁寒輸光之後,沒能及時收手。
最後一把,他想要力挽狂瀾,買定離手,押了一把大的。
骰子一開,頤寧知道完了。
祁寒倒欠莊家黃金三千兩。
祁寒已經身無分文,頤寧錢袋裡只有一張五百兩的銀票,還是攢了好久的私房錢,這時候就算她肯無私奉獻地拿出來,也救不了祁寒。
給不出錢的結果就是祁寒被六個彪形大漢帶去密室行刑。按規矩,三千兩黃金該剁掉他一雙腿,外加一隻手。
頤寧有點慌了。
祁寒看著眼前銀光閃閃的鍘刀,像是突然清醒,終於從賭桌上回過神,偏頭問頤寧:「這便是你帶我來這裡的目的?」
頤寧覺得那目光里都是刺,扎得她生疼。
事已至此,她百口莫辯,也說不出話,只是急得團團轉。關鍵時刻想把祁寒太子的身份搬出來唬人,但沒有人會相信。
頤寧心急如焚地想對策,祁寒已經被帶到鍘刀前,全身被鐵鏈禁錮好。
鍘刀落下的那一瞬,頤寧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頭暈目眩。她猛地撲上去,抱住祁寒的雙腿,雙眼緊閉。
疼痛卻遲遲沒有降臨。
「好了,沒事了……」
半晌,祁寒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一貫冷淡的聲線中帶著不可思議的溫和。
頤寧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和祁寒均毫髮無損,黃金城中戴高帽的管事領著人匆匆朝這邊趕過來,眾人撲通一聲跪下,齊聲道:「叩見主子。」
頤寧之前聽周淮淵告誡,說陳塘的諸位皇子當中,數辰妃之子祁寒最為深不可測,隻手遮天。
到底還是低估了他。
哪能想到他竟隻手遮天到這個底部,離皇城萬里之遙的戍城,隱晦的地下黃金城,會是他的勢力。
頤寧這才明白過來,自己被反將一軍,遭祁寒算計了。
她臉上淚痕未乾,到底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才見過祁寒兩次,見一次哭一次,真像是劫難。
她想,大抵她上一世罪孽深重,這人是上天派來懲罰她的。
「周頤寧,我娶你。」
頤寧嗓子好了以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對祁寒說的,她說:「普天之下,你是我第二個討厭的人。」
祁寒問:「第一個是誰?」
頤寧說:「北羌王。」
北羌王和周家軍對峙數十年,威脅著陳塘邊境的安全,頤寧每每聽到北羌王的名字都要皺眉,恨不得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原來自己在她心中已經到了這樣深惡痛絕的地步。祁寒自嘲地想。「既然如此,那日,你為什麼要替我擋刀?」
「我沒有!」
「你撲上來了。」
「我……我我那是可憐你!你腿要是沒了,我大哥會打死我的!」
「是嗎?」
「當然!」
那日,為什麼要撲上去替他擋刀呢?
頤寧自己也想不通。祁寒離她很近,錦衣墨袍,玉冠束髮,塞外長河落日染紅萬里戈壁,卻比不過他眉眼淺淡,驚鴻一瞥。
興許,只是她的鬼迷心竅。
祁寒在戍城待了兩月有餘,終於要啟程回宮。這兩個月里,頤寧簡直成了他的小廝,被他好一番折騰,生生掉了幾斤肉。
祁寒走的前一天晚上,不在和周淮淵在營帳里商量些什麼,頤寧只斷斷續續偷聽到幾個字眼。
「北羌王?」
頤寧撓撓頭,北羌又來犯事了?
祁寒掀開帳幕,把頤寧抓了個正著。頤寧仰頭,負手看月亮,吟詩一首:「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祁寒拽著她就走,一路走到荒涼的半山坡,烏鴉在樹梢上叫。
頤寧心裡忐忑,默默觀察身後的退路,琢磨著祁寒是不是臨走之前想解決了她,然後拋屍荒野。
「你嫁給我吧。」
祁寒當頭一棒,敲得頤寧找不著北。
「你說什麼?」
祁寒換了一種說法:「周頤寧,我娶你。」
頤寧知道這人從來不按套路出牌,跟在賭桌上一樣,押大押小全是心血來潮。但這回,賭得委實有點大。
頤寧丟了魂,後來不知怎麼回的營帳,發現周淮淵卸了一身鎧甲,坐在桌案前等她,手裡拿的是她平日里用來打發時間的黑白棋子,湊在油燈下,細細把玩,這才有了幾分少年人的模樣。
「回來了?」
「嗯。」
「太子都跟你說了什麼?」
「他說他要娶我。」
周淮淵並不意外,一字一句刺在頤寧心上:「周家功高蓋主,祁寒此次微服私訪不過是奉皇帝旨意,前來察看……他不娶你,以後怎能牽制周家?」
一顆顆橡木棋子已經被周淮淵用手指捂熱,交到頤寧冰涼的掌心,「頤寧,你想清楚,有我在,誰也不能逼你。」
「大哥,你知道一見鍾情是什麼滋味么?」頤寧反問。
周淮淵忽而明白了。
頤寧喜歡祁寒。
再如何偽裝,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她不得不承認這件難堪事。儘管祁寒因為陰謀娶她,處處為難她,算計她,可是她沒有辦法。
情字不由人。
戍城裡,長逢街,她攔路搶劫,祁寒心中有千機萬巧,第一眼注意到官府府衙,而她看到的不過是日光之下瑩如冷玉的一張側臉。
「我們頤寧長大了。」周淮淵聲音喑啞,帳外風聲呼嘯,燭火微茫,險些被吹熄。
「祁寒,我猜不透你,但我已經不想管那麼多了。」
頤寧入宮。
從黃沙漫天的邊塞到楊柳依依的富庶之地,送嫁的隊伍顛簸了一路,抵達皇城的那天下了一場大雪,天寒地凍。
頤寧從馬車上往外望,遠遠看見祁寒站在城牆內等她,眉眼看不太真切。
等她走近了,看清楚了,他已經被雪覆白頭。
「祁寒……」她剛開口,就被旁邊又尖又細的老太監打斷:「大膽!竟敢直呼太子殿下的名諱!」
頤寧才倏然察覺,這是皇城,處處都得守規矩的皇城。
這裡沒有戍城的自由自在,這裡沒有她振臂一呼就從四面八方趕過來支援的朋友,沒有護著她的周淮淵。
她孤立無援,身邊獨站著一個祁寒。
祁寒若不護著她,她便真的從此無依無靠。
好在祁寒沒有太辜負她,親自牽著她的手走近深宮,無異於向所有人宣告她的身份。
頤寧成了東宮的太子妃。祁寒對她很好,好到有時候她會忘記,祁寒不過是因為她背後的周家才對她這樣好。
來年春暖花開之際,祁寒帶著頤寧在東宮的院子里灑了許多扶生花的種子。
祁寒說,這是世上最磨人的花。早春撒種,每日午時用泉水澆灌,二十天後就盛開,大朵大朵擁簇綻放,妖嬈緋紅的顏色,比心頭血還要艷,連成一片像蒼穹之下最絢麗的晚霞。翌日,便會迅速枯萎凋謝,再想見再,只得又等上一年。
祁寒一臉淡漠,把所有人趕出院子,回頭把門一關,和頤寧脫了靴子,把長袍別再腰間開始翻地和澆水。
頤寧想起初見祁寒時訛了他一百錠金子,結果卻被罰喝一杯沸水。那時覺得祁寒多半是個暴君,性格陰晴不定,如今她陪他鋤草種花,覺得最好的時光就在眼前。
她笑著看他,美好如同黃粱夢。
燙壞她嗓子的祁寒,牽著她走過漫漫冬日的祁寒,機關算計深不可測的祁寒,眼前這個溫和的觸手可及的祁寒,到底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呢?
兩人坐在屋檐下歇氣的時候,頤寧從腰后摸出一個牛皮水袋,拔開塞子喝了一口之後,遞給祁寒,「這是我從戍城帶過來的好東西。」
祁寒也嘗了嘗,是烈酒。
他忍受著歌喉的痛感,肺腑頓時宛如刀割,雪白的臉色被嗆得漸漸泛起紅暈。手掌忍耐地握成拳,又緩慢鬆開,平復之後對頤寧露出一個晃眼的笑:「確實不錯。」
他挺秀的鼻樑上蹭了一點灰,綉著祥雲暗紋的白色衣衫恣意凌亂,袖子和褲腳高高挽起還未放下,整個人顯得有些不修邊幅,在頤寧眼中,一切恰到出好。
墨黑的發被風一吹,一絲一縷地吹拂著掠過她眼前,她的腦里轟地一聲炸響了,扔了酒袋,雙手環上祁寒的頸脖。
她說:「祁寒,我猜不透你,但我已經不想管那麼多了。」
然後,她開始吻他。
頤寧沒想到,祁寒是個紙老虎,一推就倒。
情形瞬間發展成她壓著祁寒,躺到了地上。長發披散,衣襟半敞,她光著腳丫在微涼的地磚上磨蹭,趁酒勁翻湧,意識尚不清明,慢慢纏到祁寒腰間。
身後是半畝花田,二十天後開至荼蘼,宛如一場盛宴。而此時她頭頂有和煦的日光,婆娑的樹影,醉人的午時風。
「若我死了,阿寧,你該怎麼辦呢?」
那日之後,祁寒大病。
御醫說是因為飲酒,舊疾複發,還望太子妃多多照看,管著點兒。
「舊疾?」
「莫非太子妃還不不知道?太子的住處,每年都要種上半院子的扶生花,便是續命用的。」
頤寧當然不知道。
祁寒從未對她講過,他的生母辰妃當年艷絕後宮,榮寵數十載,懷上他之後便被人下了劇毒。辰妃生他時難產而死,祁寒自幼身體孱弱。
頤寧無法想象這樣一個孩子是如何在深宮中成長至今的。多年韜光養晦,現在連皇帝也要忌憚他。
半月後,祁寒大病初癒,剛能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皇帝的聖旨又來了。邊疆戰火重燃,北羌來犯,皇帝令太子率領大軍前去支援周家軍。
那晚常常跟在祁寒身邊的那個侍衛對頤寧發了一通脾氣:「每次太子爺一生病,皇帝就逮住機會給他派遣差事,恨不得折騰死他,讓他有去無回,你倒好,盡惹禍!還害太子爺生病!你到底是何居心!」
頤寧端著葯碗,站在廊上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給祁寒送去。
祁寒看兵法,一目十行,頭也不抬,扶著碗沿眉也不皺地把濃稠的黑色湯汁灌進去,頤寧不知為何有點心疼他。
「你不怕苦嗎?」
「不怕。」
「怕疼嗎?」
「不怕。」
「那……你怕什麼?」
窗軒外都是拖長的日影,正值扶生花期,空氣中滿是浮動的暗香,祁寒的聲音泛起一絲波瀾,聲線有些低:「我怕死。」
頤寧一愣。
「若我死了……」他話說到一半,剩下半句再難開口。
若我死了,阿寧,你該怎麼辦呢?
「祁寒,你置他於死地的時候可曾想過我?」
祁寒說他怕死,重崖關一戰,他確實平安。
戰死的是周淮淵。等到頤寧趕過去,人已經屍骨無存。周家軍三千鐵騎披麻戴孝,駐守在陡峭的斷崖上。
這場持續了六個月的戰事,擊退了北羌蠻夷,但陳塘將士也損傷慘重。重崖關一役,周家軍中埋伏,派人殺出重圍向太子祁寒請求支援,但支援的軍隊遲遲不到。
祁寒說,他沒有收到周淮淵的求救信。輕描淡寫,將過失撇得一乾二淨。
頤寧想,她怎麼又輕易地被祁寒騙了?差點相信了他。周家痛失周淮淵,從此一蹶不振,哪裡還需用她來牽制。
她對祁寒而言,已經作用不大。
連見他一面,都很困難了。
她站在營帳外,門口重病把守,門帘底下漏出一線細微的燭光映在地面。
「祁寒,你敢不敢出來見我?」
「長兄如父!周家收養我數十年,周淮淵待我親如手足,祁寒,你置他於死地的時候可曾想過我?」
頤寧的聲音越來越低,低不可聞,不知等了多久,裡面沒有回應。
以後多半也不會再有回應,她四肢百骸泛起寒意,終於肯轉身往回走,走了兩步就倒下,昏迷過去。
隨行的太醫檢查出來,頤寧有了身孕。
從邊塞回去之後,她搬去東宮最冷清的小苑,沒有再見過祁寒一面。她養胎,不關心外面波詭雲譎的政變,性情變得很安靜,和一年前的頤寧已經判若兩人。
周淮淵若還在,興許也會認不出她。
她花了十來天的時間,給肚子里的孩子取名字,單名一個譽字。再花第二個十來天,許多個十來天,親手縫製孩子的衣裳和鞋襪,時間也不算太難熬。
祁譽出生的前一個月,老皇帝倒台,祁寒繼位,改國號為長寧。頤寧順帶做了個便宜皇后,只是她身體不便,連封后大典也沒有舉行。
祁譽長漸漸長大,模樣可愛,眉眼間隱約有了祁寒的影子,這時候,頤寧已經快忘了祁寒原本的樣子。
她還住在老地方,三面青竹環繞,不再種扶生花,外面的任何動靜都驚擾不了她。
深秋時一場冷雨過後,她患上傷寒一病不起,藥石罔顧,在隆冬日病逝。
魂魄卻不肯消散,如有夙願未償還。
「
把她交給我,日後,我會保周家周全。
」
這日,頤寧看見了周淮淵,一陣恍惚地笑,問道:「大哥,原來鬼魂之間是可以相互看見的嗎?」
周淮淵道:「頤寧,你別再騙自己了……」
「騙自己?」頤寧不解,「你說什麼?」
周淮淵拽著頤寧往屋外走,頤寧掙扎:「你幹什麼!鬼是見不得光的,你要害我灰飛煙滅嗎!」
日光覆蓋在她在身上,她感覺到身上的皮膚彷彿在一寸一寸地被灼傷,潰爛,疼得大聲尖叫。
周淮淵狠下心,把她捆在檐外的石柱上曝晒,又衝進屋內拿出一面銅鏡,「鬼是沒有影像的,你好好看看,鏡子里是誰!你好好看看,你究竟會不會灰飛煙滅!」
「周頤寧,這一切都是你臆想出來的!你根本沒有死!」
頤寧看著鏡子里披頭散髮瘋瘋癲癲的女人,傻傻地露出一個痴笑,反問道:「沒有死?你胡說,祁寒都替我舉行葬禮了,我明明看見了……」
「那是他自己的葬禮!我沒有死,你沒有死,死的是他!」
頤寧僵硬著笑,身體一震,萬千利刃穿心而過,滅頂的悲慟把她從虛幻的夢境中喚醒。她確在深秋患上傷寒,不過並沒有到藥石罔顧的地步,她親自去太醫院拿葯,半路看見了死而復生的周淮淵。
如遭雷擊。
一時分不清真假,也分不清是高興還是震驚。
她跟著周淮淵去了御書房,在門外偷聽到許多消息。譬如祁寒娶她的初衷,和周淮淵的詐死,都另有隱情。
當初在祁寒微服私訪到戍城之前,周淮淵對頤寧的婚事已有打算。他預備把她嫁去和親,嫁給她世上第一討厭的北羌王。
周家的兒女身負重任,周淮淵不能心軟,祁寒卻和他做了一筆交易:「把她交給我,日後,我會保周家周全。」
祁寒想,無論如何,他總能好好護著她的,免她流離失所,免她一生顛沛。他想要對她好,捨不得她知道真相,寧願她誤會他。
周家軍是先帝最大的忌憚,周淮淵動了心,決定信祁寒一次。果然在重崖關上,先帝人馬要讓周家軍隊全軍覆沒,消除心頭大患,是祁寒事先識破,安排一出祁譽出生的前一個月,老皇帝倒台,祁寒繼位,改國號為長寧。頤寧順帶做了個便宜皇后,只是她身體不便,連封后大典也沒有舉行。
祁譽長漸漸長大,模樣可愛,眉眼間隱約有了祁寒的影子,這時候,頤寧已經快忘了祁寒原本的樣子。
她還住在老地方,三面青竹環繞,不再種扶生花,外面的任何動靜都驚擾不了她。
深秋時一場冷雨過後,她患上傷寒一病不起,藥石罔顧,在隆冬日病逝。
魂魄卻不肯消散,如有夙願未償還。
「把她交給我,日後,我會保周家周全。」
這日,頤寧看見了周淮淵,一陣恍惚地笑,問道:「大哥,原來鬼魂之間是可以相互看見的嗎?」
周淮淵道:「頤寧,你別再騙自己了……」
「騙自己?」頤寧不解,「你說什麼?」
周淮淵拽著頤寧往屋外走,頤寧掙扎:「你幹什麼!鬼是見不得光的,你要害我灰飛煙滅嗎!」
日光覆蓋在她在身上,她感覺到身上的皮膚彷彿在一寸一寸地被灼傷,潰爛,疼得大聲尖叫。
周淮淵狠下心,把她捆在檐外的石柱上曝晒,又衝進屋內拿出一面銅鏡,「鬼是沒有影像的,你好好看看,鏡子里是誰!你好好看看,你究竟會不會灰飛煙滅!」
「周頤寧,這一切都是你臆想出來的!你根本沒有死!」
頤寧看著鏡子里披頭散髮瘋瘋癲癲的女人,傻傻地露出一個痴笑,反問道:「沒有死?你胡說,祁寒都替我舉行葬禮了,我明明看見了……」
「那是他自己的葬禮!我沒有死,你沒有死,死的是他!」
頤寧僵硬著笑,身體一震,萬千利刃穿心而過,滅頂的悲慟把她從虛幻的夢境中喚醒。她確在深秋患上傷寒,不過並沒有到藥石罔顧的地步,她親自去太醫院拿葯,半路看見了死而復生的周淮淵。
如遭雷擊。
一時分不清真假,也分不清是高興還是震驚。
她跟著周淮淵去了御書房,在門外偷聽到許多消息。譬如祁寒娶她的初衷,和周淮淵的詐死,都另有隱情。
當初在祁寒微服私訪到戍城之前,周淮淵對頤寧的婚事已有打算。他預備把她嫁去和親,嫁給她世上第一討厭的北羌王。
周家的兒女身負重任,周淮淵不能心軟,祁寒卻和他做了一筆交易:「把她交給我,日後,我會保周家周全。」
祁寒想,無論如何,他總能好好護著她的,免她流離失所,免她一生顛沛。他想要對她好,捨不得她知道真相,寧願她誤會他。
周家軍是先帝最大的忌憚,周淮淵動了心,決定信祁寒一次。果然在重崖關上,先帝人馬要讓周家軍隊全軍覆沒,消除心頭大患,是祁寒事先識破,安排一出假死,騙過先皇。
門內,祁寒在向周淮淵託孤:「我死後,阿寧只剩下譽兒相依為命。她曾說長兄為父,你辜負過她一次,別再傷她第二次,我要你護她後半生無憂無愁……」
「至於我……至於我……」
「罷了,她興許已經忘記我了……」
頤寧捂住嘴巴痛哭流涕,一牆之隔的祁寒已經再無聲息。
自那以後,頤寧傷寒加重,夢魂顛倒。
她不願意接受現實,活在自己臆造的夢中,祁寒沒有死,只是負了她。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她曾和祁寒談及生死,十指相扣,彷彿什麼都不畏懼。世事無常,如今獨獨剩下她,她什麼都害怕。
「祁寒,倘若我真能忘記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