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悠悠草廬

第六章 悠悠草廬

回到油口,天已很晚。

從船上下來,我簡單交代幾句,讓大家儘快處理完公事就回家。

其實也沒什麼公事,我們這艘樓船隻是後衛,船體幾乎沒有什麼損傷,人員傷亡更少。陸子云道:「主公,等候二號戰船的事交給我,您和軍師、參軍快去歇息吧。」

我點點頭,道:「一旦楊都尉回來,讓他立刻來見我。」我還惦記著見見那陳江越呢。

陸子云低頭答應。

我命人護送徐庶、桓階、韓暨各回住處休息。

現在是非常時期,要隨時保持相互間的聯絡,所以大家的住處都不是很遠,散聚比較方便。

忙了一天,我也有點累,和殷浩告別,返回自己的臨時府邸,正要先洗把臉。張南悄悄進來,呈上今日剛收到的四封訊鴿密函。

自從蘇君宇一句「創業之際,主公萬事都當親力親為」之後,徐庶和桓階就堅持不再掌管鴿站密函,我不在的時候,還得專門委任一下誰來接替負責。

一切都照規矩來。

這下我煩惱大了。

隨手打開一份,是杜似蘭的。哦,美女妹妹,得仔細看看。

函中說新近劉備反客為主,撲下芒碭山,一戰而擊破曹洪前鋒曹真軍,陣斬大將蔡陽,已佔領汝南數縣,催促新野劉、龔兩位渠帥儘快前去會合增援。雖然她現在以一年之期未到而拖延著,但因為黃巾槍王的壓力,龔都漸漸也有些頂不住了。杜似蘭請我仔細斟酌,早做定奪。最後說阿袖在公子劉磐的陪同下已安全到達新野,她會妥善安置,要我勿念。

我低頭沉吟。

當時我在平輿城下,曾與劉辟有約,一年之內他不得返回汝南。那是去年七月份的事,也就是說最多再有兩個月,這約定就失去效力了。現在劉備、趙松催迫在外,劉辟逼迫於內,杜似蘭能撐到七月,恐怕已是極限。

嗯,怎麼辦呢?讓這支隊伍去隨劉備打曹操,不但我不願意,杜似蘭也不願意,她早已提議,全軍南渡長江,直接撤到長沙來。但由於沿途關口難以打通,新野守將霍峻首先就不同意放行。而龔都又心懷猶豫,所以一直拖而不決。

想了半天,沒想出什麼好辦法,只得揣起來,明天去問問徐庶他們,看有什麼高見。好在阿袖無恙,心裡還是鬆了一口氣。

打開第二份,卻是張鳳發出來的消息。說她師傅淳于賓攜關中富戶數名,自鄴出發,正在前來長沙的途中。

去死!我心中怒起,隨手扔在一邊,又去取第三份密件。

忽然停住手,想道:「若單隻這麼一件小事,張鳳會發密信么?」

建立九州鴿站雖說是我來到長沙之後才開始的工程,但在此之前,我實際上早有一個聯絡網的雛形。張鳳作為最早的北方聯絡官,她不會不明白這種情報的昂貴和重要之處。

那她為什麼要發這麼一個短消息給我?就因為淳于賓是她師傅,所以要顯示鄭重?不會,它不是那種不知利害的無知女流。撿回那密函仔細再看,終於發現問題:「淳于賓帶著關中的富豪,怎麼卻從鄴城出發?」

古代稱關中地區,所指的範圍大小不一。一般指函谷關或潼關以西為關中,亦稱關內。也有說在秦嶺以北的範圍內,包括隴西、陝北的廣大地區都稱為關中。但不管怎麼說吧,它怎麼也不能關到鄴城那麼老遠去。那裡是袁紹的地盤,他在那裡搗鼓什麼,難道是去看望自己的徒弟?呸,這老傢伙最熱心的是他的「公益事業」,恐怕沒那麼多閑功夫去扯淡。

想了半天,還是沒弄清楚,先收起來再說。

翻出第三份,卻是長沙杜襲的急報。說這兩日瘟疫驟然發作,城中吏民多有患病亡故,數名主要文武官員也不同程度地被傳染,公子張鐸不幸病死,韓玄、和洽也已躺倒在家,難以理事。還好神醫張機率領本郡醫士連日用藥施針,附近各地也有許多醫生自願趕來幫手,目前長沙城中人心惶惶,形勢峻急。

我心中大驚。

走之前,我和杜襲約定,長沙內務,三天一報。三天前長沙的密函還是一派太平,如何疫情突然就緊張起來?現在只有杜襲一人支撐長沙郡務,肯定是十分吃力。

等取過第四份密函一看,我忽然笑了。

好小子,你還真行。

正在此時,忽報徐庶來訪。

我心想:「說曹操,曹操到。我正要去找你呢。」忙道:「有請。」

徐庶進來,後面還跟著殷浩。

我道:「有事?」

徐庶點點頭:「殷兄想請主公過府做客品茶,我已代主公答允。」

我看了他一眼,心下感到奇怪,你們也累了一天了,不趕快歇著,還喝什麼茶啊?

徐庶和殷浩似乎已有默契,並不多說,都只是微笑。

我點點頭,看來不是壞事,且去瞧瞧再說。胡亂擦了兩把,跟著二人就走。

到了殷府,殷夫人出來相迎。

我一見是她,心想:「壞了,不是那種好事。」殷夫人那麼正經高貴的世家夫人,總不會跟丈夫一起來給我拉皮條吧?

等大家坐定了,喝過一口茶了,殷浩道:「有一個人,一直想見飛帥,只是我一直攔著他,不肯為他安排。」

我道:「哦,是誰啊?」

殷浩拍拍手,道:「你可以出來了。」

幕後轉出一人,搶身過來,拜倒在地:「亡命之臣宋定參見飛帥。」

我一愣,誰,宋定?

徐庶在我耳旁低聲道:「就是原江東孫策將軍的飛月軍宋司馬。」

喔,原來是他。

我記起來了,我的細作曾經打探過,孫策的親軍稱為「飛月」,分為上中下三軍,每軍一千人,戰鬥力極為強悍,這宋定便是原飛月軍上軍的首領司馬,算是飛月軍的重要將領,聽說後來犯了事,棄職逃走了。問道:「你不是在廬江的么?」

爬在地上的宋定身體忽然一顫。

殷浩嘆了一聲:「飛帥,你就別提那事了。」

怎麼了?我奇怪地看他一眼。

你跟這宋定,是什麼關係啊?

殷浩道:「宋定,你先起來。」

我道:「對啊,起來講話舒服。」

宋定磕頭道:「亡臣請飛帥收留,否則不敢起來。」

徐庶道:「我主為人,最講義氣,宋司馬請放心。」

我一皺眉,心想:「你這不是義氣,你這是意氣。這傢伙怎麼離開江東的,我可知道,貪污軍餉。這種人我要他幹什麼?你也不能一見是逃犯就引為同類,惺惺相惜呀!」

徐庶白了我一眼。

宋定站了起來,抬起頭。

我仔細瞧他一眼,見他身材高大,面容粗獷,兩隻眼睛特別巨大,可與壯牛悍馬一較,頗為昭目,心想:「這人不像是心眼很多的人,他怎麼會貪污軍餉呢?」

眼睛是心靈之窗,心靈是眼睛之源。

早在春秋時期,孟子就說過:「胸中正,則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現代研究證明,眼睛是大腦在眼眶裡的延伸,人的心地是善是惡,都能從眼睛里反映出來。

我原來不喜歡對初次見面的人進行這種評估,認為這種辨別手段,多半不準。不過自從開始研究催眠之道以後,情況似乎不知不覺就有些變了,在長沙多次試驗,頗有應驗。到現在,我自覺對觀人之道已有些自信。

殷浩道:「宋定在我這裡,已經有些日子了。本來我想讓他去成都投劉璋,不過經過今日之戰,我改了主意。」

他看我一眼,續道:「我原來一直奇怪,徐軍師、伯緒兄、韓都尉這些決非輕易為人所用的高士,竟然全都傾心委事飛帥,實在令我驚奇。今日看了這場水戰,我也服了。飛帥根本不懂水戰,但面對強敵,卻指揮若定,竟敢放手讓從未打過水戰的陸子云大人全權指揮,而陸大人亦不負期望,終能以弱勝強,大勝而歸。首領知人善任,部下奮發有為,如此勃勃進取之軍,實在令我著迷。我想,比起天下其他勢力,長沙現在是差點,不過有了飛帥和諸位賢兄,遲早會與孫、劉並駕齊驅的。宋定跟著飛帥,我很放心。」

說到這裡,他還專門補充一句:「飛帥,我這可都是真心話,不是專門拍你馬屁。」

我心道:「你先別忙說這些,我還沒說要收他呢。我得問清楚了。」正要仔細問一下他的經歷,忽然想到:「阿飛啊阿飛,這就是你不對了。徐庶可是你最信任的軍師,他已經代你向殷浩和這宋定打了包票,那就肯定有他的道理。你現在要再胡亂盤駁,那可是同時掃了殷浩和徐庶倆人的面子啊!有什麼疑惑,私下慢慢詢問不遲,現在我得先跟徐庶談我們更重要的工作。」

看看大家,道:「殷兄真是謬讚多矣,阿飛何能當之?宋司馬肯投入我長沙軍,那是非常瞧得起我阿飛。這樣,我現在的部曲,還缺少一位右司馬,宋兄可願屈就?」

徐庶心頭一松,想道:「主公做得漂亮!」道:「我主的部曲,目前雖然人數不多,但不久之後就必然充實。現在只有一位首領張南張司馬,長於步戰。宋司馬是飛月軍中第一位的高手騎士,我軍日後馬戰的訓練,恐怕就要宋司馬多多出力了。」

宋定大喜,心想主公真是知我,除了馬戰,我是什麼都不懂。

再度跪地磕頭,接受了任命。

殷浩心想:「飛帥真給面子,這種重要位置居然給了宋定這個亡命之臣。」看看夫人,殷夫人點一點頭。

殷浩道:「飛帥,日間船上所談購船之事,我已經和夫人商量妥了,這單生意,我殷氏接了。飛帥您看,雙方什麼時候交貨為宜?」這筆生意是以書易船,所以雙方都得交「貨」。

我看看徐庶,道:「自然越快越好。」

殷浩道:「哦,眼下我們已有一批現成戰船,大致和飛帥要求相當,原是劉益州定製,如果飛帥急用,我殷家可以先調撥給飛帥。」

劉益州便是西川劉璋,他自領益州牧。

我知道這是宋定之事的回報,道:「多謝多謝,不過現在軍務漸漸繁忙,而且要參詳其他文武的意見,所以我寫那兩本書,估計至少怎麼也得有三個月時間才能拿出初稿……」

殷夫人道:「此筆生意若成,我殷氏后利豐厚,便等三年,也是心甘情願。但眼下情況特殊,萬事以軍中為先,所以飛帥不必有任何顧慮。」

徐庶道:「夫人言之有理,主公就不必推辭了。」

既然順水,我就推舟:「那麼一切依夫人和軍師之見。」

生意談定,我也就不多耽誤了,帶著徐庶、宋定回到自己府中,先叫來張南,給他介紹新的同僚,讓他帶宋定先下去休息。

張南心眼靈活,善於言辭,和粗豪的宋定一見如故,親親熱熱就把他給拉走了。

我沒等徐庶說話,先掏出杜美人和張美人的密函,讓他出主意。

徐庶看過,心中首先想到的居然是蔡陽:「世事真是難料,那蔡陽在伊川那麼險惡的情況下也能逃脫而去,想不到,卻在汝南喪命。」微一沉吟,道:「劉備軍養精蓄銳,潛伏多日,又有趙槍王為他廣結黨羽,擊敗曹真,斬其大將,甚至擊敗此次汝南主將曹洪,依我看都不足為奇。」

我道:「是啊,曹洪那傢伙是敗仗專家,在汝南地區打過那麼多次仗,連張綉、劉辟這些次貨都對付不了,他怎麼能贏劉備啊!」

徐庶忍不住笑了:「主公,話也不能這麼說。在曹軍四大將里,曹洪確實差一些,但也算一員猛將了。不過呢,汝南是許都的后心要害,曹操是勢在必保,曹洪縱然失手,他也會再派大將前去,所以劉備軍的前景,我實在是不甚看好。」

我深有同感:「那怎麼辦呢?」

徐庶道:「且拖一拖,過幾日我隨主公再去襄陽一趟,看是否可以打開南下通道,讓杜軍師他們能返回到我們這裡。」

去襄陽?這麼大的事怎麼你從來沒跟我提過?

我警惕地掃他一眼,只為此事么?

徐庶臉上忽然現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關於我師弟龐統之事,我想也該先去見見幾位長輩,向他們討個主意。」

哦,你是顧忌要與龐統鬥智,希望先得到司馬徽、龐德公他們的諒解。

嗯,雖然麻煩些,但確有必要,我還想去看看諸葛亮呢。

「至於張姑娘這封密函,我一時也拿不準,我這就代主公草擬一封回函,問一問她。」

這種信函,明明疑慮重重的,寫的時候還得裝作十分明快清爽的樣子,這種信我寫不了。徐庶對此自然十分清楚。

徐庶看我一眼:「主公,還有什麼事么?」

「你先看看這封密函。」我拿出杜襲的急件。

徐庶看完,也是吃驚非小。我們倆仔細討論半天,決定派桓階明日一早便返回長沙,和杜襲一道,重新整頓長沙的軍政要務,指揮長沙軍民抗擊瘟疫。

徐庶特別提醒我,把杜似蘭那份密函也讓桓階過目。

我眨了眨眼,恍然大悟。

一個人要想專心致志地干好自己的工作,雜念自然越少越好。

阿袖安全平安的消息,應該可以醫治好桓階的最大心病吧!

徐庶忽然按住嘴巴,打了個哈欠。

我被他傳染得也是一個哈欠,我知道他累了,我也累了。

可是還有件事得告訴他。

「你再看看這份。」我掏出最後一份密函。

徐庶接過,卻不打開,微笑著看我:「主公,還有多少,你都一次取出來吧。」

「沒有了,這次是真的全都沒有了。」我也笑了。

看著徐庶認真閱讀的神色,我心裡感慨,什麼人幹什麼事,這些對我來說非常頭疼和煩悶的事情交給對徐庶這種專業人才去辦,實在是駕輕就熟,舉手之勞。

忽然有些厭倦,這麼多麻煩的事,非得我都去一一看過,再讓徐庶去決定如何處理嗎?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古人都能這麼想,我是現代人,也該有點現代的氣派,推行各司其職,分工協作的現代化管理,何必非要向其他首領那樣整日帶著數不清的疑慮煩惱去活著呢?

徐庶身上忽然一激凌:「不好。」

我嚇了一跳:「什麼事不好?」

「桓嘉找到長沙王的墓穴,雖然不錯。但這件事非同小可,桓伯緒明日就要返回長沙去……」

「唔……這個我倒真沒想過,你是擔心秘密泄露,他知道了會非常反感?」

徐庶苦笑:「主公,伯緒回去主持長沙局面,此事必然瞞他不住。他得知此事會有什麼反應,我實難預料。反感倒也罷了,萬一他……」

「我明白。」不滿是輕的,萬一他因此而懷恨在心,舉郡造反,那我們可立刻就再度成為沒根的木頭,無主的亡魂。

「主公,可否另外派人返回長沙?」

「除了他,你說還有誰合適?」我反問一句。

徐庶無言以對。

現在這種形勢,還真沒第二個人能替代桓階。

屋裡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我下定決心,道:「既然我們大家都希望能永遠合作下去,就必須坦誠相待,明日桓參軍過來,這四份密函全部讓他過目。伯緒是我軍參軍,我們現在的經濟狀況,他一清二楚。掘幾個古墓,增加一些收入應付眼下的窘境,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主公,這未免過於冒險了。」

「徐兄,你說說,我們現在乾的事,那一樣是有把握的?」我直視著他,「不僅如此,我還決定恢復以前的作法,我軍所有往來密函,仍由你和桓參軍首先批閱,非常之事決定不了,再來找我。」

「主公!」

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拆看密函這種苦差使,還是你們替我分擔吧。我實在是受不了!」

「可是,軍中會有非議,對主公的聲望也不太好。」

「我們現在,一切以實用為出發點。君宇他們那裡,我自會去和他們說。」

徐庶仔細想了想,道:「主公想得比我周到。嗯,我看陸子云都尉經過這次水戰,已能獨當一面,油口有他坐鎮,月內應無大礙。我想過完端午就動身前往襄陽,主公以為如何?」

「子云性格冷靜,而且勤奮好學,留他在這裡,我也很放心。不過我們三天以後就出發,是不是過於急促了?」

「主公尚有何慮?」徐庶心想:「主公不會以為,以我們現在的實力就可以去進攻江陵了罷?」

「你回襄陽拜會諸長輩,師父、師兄弟面前總不能空著手吧?我想讓桓嘉給我們準備一點古墓的珍奇寶貝,那樣還需要幾天。」

「啊?」徐庶連連搖手,「千萬不可,我師父、龐德公他們,視這些東西如糞土,送他們這些玩物,反而會起到反作用。」

「是么,那便罷了。」我心裡不以為然,想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古往今來,有誰是真正淡薄名利的?迫不得已的時候在家卧幾年也就是了,真有本事,哪兒能一輩子呆家裡折騰啊?」暗暗決定,趁現在還掌握收信權力,一會兒就寫封密信,讓桓嘉以飛鴿傳寶,從長沙火速送幾件能引起那些隱士興趣的寶貝過來。

一切都計較停當,徐庶道:「主公今日勞累,關於宋定之事,我明日再詳細向主公稟報吧?」

這件事是我正想問他的,不說清楚我哪兒睡得著啊?

剛要問話,忽聽張南在外大聲報告:「陸子云都尉、楊齡都尉凱旋獻俘,請見主公。」

我精神一長,頓時改了主意,沖徐庶道:「好的。」

※※※

離襄陽城南約二里的地方,有一所「學業堂」,乃是劉表倡辦的官學。來此就讀的,不是鴻生大儒,就是州郡官吏的子弟。

每天,人們都能在這裡聽到朗朗的讀書聲和嘈雜的討論聲。

這天下午,大約是酉戌時牌(晚上7點),綦毋闓老夫子終於結束了《五經章句》的最後一個課時,宣布放學。

諸葛均急忙收拾好自己的書和筆,匆匆出門,向附近的一個小飯館走去。

在那裡,他寄存著自己的小黑。

飯館的小二遠遠隔道竹簾就看到他了,對旁邊雅座里的人道:「公子,他就是諸葛均,那頭小黑驢就是他寄存在小店的。他幾乎天天這時候放學,然後騎著小驢回家。小的聽大家都叫他『諸葛驢生』。」

旁邊那人點點頭,道:「好,呆會他進來,你請他過來一下。」

小二遲疑一下,道:「公子,他從來是取了小驢就急急回家的,從來不在小店逗留半步。」

那人道:「那好吧,他取驢的時候你告訴他,有人要見他。」隨手塞了幾枚銅錢給他。

小二樂癲癲地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小二回來了,身後跟著滿面疑惑之色的諸葛均。

小二把諸葛均引到雅座,便即告退。

諸葛均看看對方,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便道:「這位兄弟,是你要找我么?」

那孩子站起來,道:「是啊,是我找你。」

諸葛均道:「不知道兄弟是……」

那孩子嗯了一聲,打斷道:「啊,對了,先問一下,你今年貴庚?」

諸葛均道:「我今年十四。你問這個幹嗎?」

那人嘿的一笑,道:「沒什麼,不過我已經十五了,你難道不應該叫我一聲大哥么?」

諸葛均瞥他一眼,昂起頭道:「我大哥現在江東,乃孫權將軍府中長史。你這小小孩兒,也妄想做我大哥,實在可笑。」

那孩子臉色一變,想了一想,又擠出個笑臉:「是我不對。我叫皇甫西,你叫我阿西哥好了。」

諸葛均道:「除了我兩位兄長,我不叫任何人哥哥。快說吧,你有什麼事?我家好遠,得趕路回去呢。」

阿西忍氣道:「好吧。」從懷裡取出一封書憨,交給諸葛均。

「這是有人托我轉交給你二哥諸葛亮的信,你好好收著,回去給你二哥。」

諸葛均不肯接,道:「你怎麼不自己去我家?」

阿西虎起臉:「我不認識你家。」

諸葛均道:「你不認識我可以帶你去,但既然受人之託,你就應該忠人之事。」

阿西道:「你好多廢話啊,反正你順路,快拿好。」搖一搖那信。

諸葛均道:「不行。」轉身就走。

阿西恨恨盯著他背影,忙道:「好了,好了,我跟你一起去就是。」掖好信,急忙跟出去。

諸葛均已經騎上了自己的小黑,道:「路還遠呢,你怎麼去啊?」

阿西瞪他一眼,說道:「不要你假惺惺。」突然一伸手,在諸葛均的驢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小黑驢受了驚嚇,猛然張開四蹄,一路小跑而去。

阿西見諸葛均被小驢一橛一撅顛得前仰後合,暈頭轉向,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

諸葛均緊緊握住韁繩,急叫道:「小黑,小黑,停下,停下。」

那小黑驢卻不理主人喊叫,一股腦地往下奔。諸葛均無奈,好在回家的方向沒錯,也只得讓它亂跑。

小驢奔動起來,自沒有訓練有素的戰馬舒服,諸葛均咬著牙,任它如何顛簸,只是一聲不吭地盯著遠方,心裡卻很奇怪:「這個阿西到底是幹什麼的,怎麼如此之壞?」

忽聽一陣馬蹄聲響,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你跑得挺快啊!」正是那壞孩子阿西。

側頭一看,一匹深棕色的高頭大馬從右邊跟了上來,馬上坐著瘦小的阿西。

諸葛均本來滿腔怒氣要待發作,但見了阿西乘馬的德性,忽然「噗哧」一聲,忍不住樂了。

「你怎麼騎那麼大的馬啊,騎驢不好么?」

「傻了不是,我要騎你那樣的小驢,還不得把我顛死啊,那樣現在也追不上你了。」

「哼,你才傻呢。那麼點個人,騎那麼大一匹馬,好難看。」

「難看就難看,總比你這破驢強。」

諸葛均臉一紅,道:「我只是沒訓練它而已,要我訓練一下,保證比你的馬好。」

阿西道:「切,騙誰啊,要真這麼容易,你怎麼到現在還沒訓好馬,要騎匹驢子出來?」

倆人年紀相當,一路上吵吵鬧鬧,倒也開心。阿西自跟了甘寧之後固然從未有過這樣的機會,一直以來都接受夫子們教訓的諸葛均平日其實也非常的沉默寡言。

所以倆人在20多里的路程當中,都沒有感覺到絲毫的寂寞。

空氣之中,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興奮起來。

※※※

在漢水以南,襄陽城西30里的地方,山巒起伏,山谷幽深,其中最高的主峰恰好居中,處於眾山環抱之下,因此名為隆山。

主峰隆山之下有一個小山村,因山得名,稱為隆中。

諸葛均和他的哥哥諸葛亮,目前就居住在這個隆中村裡。

阿西隨諸葛均到達隆中村時,已是戌時將過,快九點了,諸葛亮卻並沒在家。

諸葛均大為失望,問嫂子:「嫂子,二哥今天早晨不是還在么?」

諸葛亮的妻子黃氏道:「兄弟,你二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他整天哪有個閑暇日子啊,何況如今局勢複雜,大家都打得那麼熱鬧,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打到襄陽來了,你二哥他能坐得住么?」又對阿西道:「阿西兄弟,你也甭急,在這裡住個兩三天,外子定然回來。」

阿西見這黃氏貌不驚人,而且年紀甚輕,看樣子比自己也大不了兩歲,但說話間卻自帶一種長姐一般的溫和氣質,令人喜於親近,連身諾諾,一句嘻笑的話也不敢說了。

諸葛亮的居處也不怎麼寬裕,倆人吃過黃氏專門為他倆做的香噴噴的飯菜,諸葛均便帶阿西到自己房間,同卧一榻。

阿西在外漂流慣了,也不覺得如何,諸葛均卻很不適應,折騰到半夜才睡著。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

諸葛均發現,阿西不見了。

急忙出屋,黃氏正在做早飯,問起阿西,黃氏指指隆山:「剛上山去了。」

諸葛均道:「嫂子,今天我不去上學了,好么?」

黃氏一笑:「難道你不怕宋老大人的板子?」

諸葛均道:「怕啊!不過現在教我們的不是宋大人了,換成綦毋闓老夫子了,他根本就不認識我們,嘻嘻。」

黃氏奇道:「怎麼會?宋老大人為人嚴整規矩,八年來從來沒有誤過一天課時,難道他病了么?」

諸葛均道:「不是的,好像是襄陽出了事,把宋大人給請回去了。」

「襄陽出事?」黃氏凝眉一想,心中忽然一驚:「莫非是潘睿、董允之累?」看一眼諸葛均:「嗯,那你今天就好好陪客人去吧。」

諸葛均大喜,轉身就要往外溜。

黃氏急忙叫住他:「回來。這位阿西兄弟很不一般,你要多聽他說話,自己少說。」

諸葛均應了一聲,急急跑了。

他熟悉道路,從後山抄小道往上鑽,速度很快,等他登上峰頂,正在山頂遠眺的阿西回頭一看,不由一呆:「你怎麼上來的,跑這麼快?」

諸葛均看看他,道:「你上得更快。」

阿西道:「我也剛爬上這裡。」

諸葛均哦了一聲,心裡平衡了些,問他:「你看什麼呢?」

阿西道:「我在看山啊!」

諸葛均道:「看山?這山有什麼好看的?」

阿西搖搖頭,嘆道:「你不懂的。你看這隆山,它盤旋轉折,勢若游龍,林泉幽邃,風景秀麗,確是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但它又北枕漢水,雄視荊襄,若常在這裡口講指畫,談論天下大事,不更是樂事么?」

諸葛均白了他一眼:「國家大事,你就懂了?」

阿西哼了一聲,低聲道:「朽木兮,朽木兮!」

諸葛均道:「你說什麼?」

阿西道:「我沒說什麼啊,我說……秋風起,秋風清……想做首賦。什麼是賦,你懂嗎?」

諸葛均咬了咬牙,把嫂子的交代忘到腦後,忽然高聲道:「鳳翱翔於千仞兮,非梧不棲;士伏處於一方兮,非主不依……」他初時還只是刻意吟詠,到後來心隨詞動,意由性發,不覺高歌起來:「……樂躬耕於隴畝兮,吾愛草廬;聊寄傲於琴書兮,以待天時。」

阿西臉色一變再變。開始是驟聞清韻,用心思索,不由聽得呆了;等他唱了起來,雖然辭意高雅,頗含深味,但聽他童稚歌音,不覺好笑,臉上便放鬆了不少,候他唱完,大力鼓掌,喝彩道:「果然好歌!」

諸葛均唱完一曲,小臉憋得通紅,鼻中呼呼喘氣,看著阿西。

「不過呢,這歌肯定不是你做的,更不是你唱的,對不對?」

諸葛均剛剛褪色的小臉又趨於紅色:「你怎麼知道?」

阿西得意洋洋道:「我就是知道。」

諸葛均有些惱怒,他平日雖然沉默寡言,但也不是被人欺壓的主兒,可現在口舌上老是被這小子佔便宜,心裡真是不舒服。

阿西走過去,攏住對方肩膊,道:「好了,阿均兄弟,咱們先下去吃飯吧。你嫂子的菜真是好吃,我特愛吃。」

他一向聰明能幹,平時頗受主人器重,養成自重身份的習慣,在他人面前總是一副沉穩幹練的形象。但在這個意趣相近,比自己還小的孩子面前,卻是不自禁生出親密友好的情愫。

諸葛均本是一時之氣,見他如此待己,頓時又高興起來,恰好這時,聽到山下有人在喊:「均兒,快下來,吃飯了。」正是黃氏的聲音。諸葛均道:「好,咱們下山。」

兩個孩子一起往山下跑。

一邁步,倆人對看一眼,幾乎同時說道:「看誰先下去。」說完,風一般衝下山去。

一刻鐘之後,黃氏的面前,站著兩個頭髮雜亂,氣息不勻的兩個孩子。

黃氏搖頭:「快進去吧,你二哥在裡面等你們吃飯呢。」

※※※

飯桌上,諸葛亮看完書信,停箸不語。

阿西和諸葛均都餓了,只顧埋頭吃飯,沒注意他神色。

黃氏卻有所覺,問道:「夫君,是什麼消息?」

諸葛亮看她一眼,微微搖搖頭。黃氏便不再言語。

吃完飯,諸葛亮讓諸葛均帶阿西先出去閑步消食,自己和黃氏來到書房,開始寫回信。

黃氏取過筆墨白絹,慢慢開始研磨墨汁。

諸葛亮沉思良久,忽道:「小英,你說,士元和元直,誰與我們更親近一些?」

黃氏呆了呆,道:「這還用說么?當然是士元。論師門,士元是恩師的親侄,恩師除了你,最喜歡的就是士元;論親戚,咱家二姐夫是士元的堂兄。元直雖與夫君志同道合,交情非淺,但比之士元,畢竟還差一些。」

諸葛亮點點頭,自言自語道:「那元直憑什麼以為,我會幫他呢?」

黃氏問道:「元直想要夫君幫什麼忙?」

諸葛亮道:「他最近要來拜會恩師,希望到時我也能一起去恩師家,求恩師對士元施加影響,讓他脫離周瑜的江東軍。」

「哦!」黃氏磨墨的縴手一頓,他們雖然住在遠離城市的郊區,但消息並不閉塞,最新的前線消息往往在十日內便都大致能知道。龐統和徐庶之爭,一直是最近月余各位在野賢良的主要話題。

「既然這樣,元直何不去求水鏡先生?先生不是他和士元的師傅么?」

諸葛亮道:「正因為士元和元直都是水鏡先生的高足,水鏡先生才不便做左右袒。」

黃氏微皺秀眉,沉吟道:「但元直沒有想到么,現在他們是各為其主,別說龐公,就算水鏡先生也願意幫他,以士元的脾氣,又豈會乖乖聽從?」

諸葛亮道:「我瞧元直只是顧及師門臉面,不想和士元兵戎相見,所以才想到龐公這裡求助。雖說各為其主,但士元幫助江東孫氏攻擊荊襄,畢竟令多數前輩和同道不滿。我昨日去襄陽,見著大姐和姐夫,他們對士元的行徑就很不理解,弄得他們蒯家極其被動,族中精華,都不得不率軍出征。我沒敢去蔡家,舅舅現在估計恨不能吃了士元呢。」

黃氏道:「舅舅自取其辱,又能怪得何人?」

諸葛亮微微一笑,心想:「小英也不喜歡她這舅舅。」

黃氏的舅舅,便是蔡瑁。她母親是蔡瑁的姐姐,也是劉表後妻的姐姐,所以自諸葛亮17歲成為黃承彥的女婿之後,就和蔡瑁、劉表都是親戚了,蔡瑁是他妻舅,劉表是他姨丈。

黃氏想了想,問道:「大姐和大姐夫不在房陵么,現在怎麼都在襄陽啊?」

諸葛亮道:「嗯,周瑜攻佔江陵,等如是在姨丈胸上狠狠插了一刀。所以姨丈發了狠,現在荊州所有能打仗的官吏,全都調到了襄陽城裡。」

黃氏想起早間諸葛均說到的宋忠其事,問丈夫。諸葛亮輕嘆道:「也是被士元牽累的,他自己為孫家做事也就罷了,但不該勸誘潘睿和董允,姨丈認為他們三人都是宋老大人的學生,所以招了他回去,責問他如何授徒的。」

黃氏很是氣憤:「姨夫如何能這般對宋老大人?」

諸葛亮搖頭:「這話你出去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講。聽大姐夫說,現在姨丈幾乎失去理智,稍有觸逆就會動怒。」

黃氏擔心道:「那二姐夫他們,豈不很危險?」

諸葛亮的大姐和二姐分別嫁給了蒯家的蒯祺和龐家的龐山民。蒯祺是蒯氏家族僅次於蒯良、蒯越兄弟的幹才,現任房陵(治今湖北房縣)太守。龐山民則是龐德公的兒子。

「那倒暫時不會,恩師是襄陽士子們的領袖,外面現在強敵逼境,姨丈還不至於那麼愚蠢,要跟龐家過不去吧?」

「嗯,最好咱們最近去龐家一趟,見見二姐他們,順便也跟恩師聊聊。」

諸葛亮詫異地看妻子一眼:「你是說,我們幫元直一把?」

黃氏道:「幫誰不幫誰,這是夫君的事,我沒有異議的。不過恩師和二姐那裡,總該去看看的。」

諸葛亮若有所悟,緩緩道:「那麼我就給元直回信了。」

黃氏一笑,繼續磨墨。

※※※

油口至襄陽的直線距離,大約有四百里之遙,加上途中易船、換騎、躲城、繞路等等麻煩事情,渡長江,走枝江,越當陽,穿中廬,過漳河,奔宜城,一路上足足走了二十天,才到達襄陽城南的一個小鎮,名叫歐廟。

我們到鎮上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夜幕將臨,繁星漸出,只是天上沒有一絲月亮,令人感覺有點奇怪。

徐庶找了戶中等人家,給了那家人幾貫大錢,得到一個單獨的庭園,讓大家住了下來。

那院後有幾個比較寬敞的房間,一人一間,倒也舒服。

隨我和徐庶來襄陽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部曲右司馬宋定,另外一人,卻是從長沙過來的桓嘉。

雖然是草房,雖然門外不時刮過很大的涼風,可是坐在屋裡,仍然感到很熱很熱。

我看看盆中那顏色已很渾濁的洗臉水,搖了搖頭。

畢竟快六月了!這個時代里,夏天就是難過。

我卸了外衣,慢慢走出房,來到天井院,一眼就看到宋定。他光著上身,下體穿了件犢鼻褌,正四仰八叉地倒在院中一塊碩大的青石板上,口中呼呲呼呲直冒白氣。

我不覺微笑,走近前去,道:「老宋啊,天很熱吧?」

宋定啊了一聲,說:「是啊,熱死我了。」忽然想到,自己怎能在主公面前赤身露體,高卧不起呢?這一急,身上頓時霧氣大增,全都熱將起來,便要翻身從石板上下來。

我忙攔住他,道:「行了,行了,你就當我沒來,天這麼熱,不必拘泥小節。」

轉過身,向院外走去。

忽聽後面有人叫道:「師父,師父。」

回頭一看,卻是桓嘉,他也光著上身,只穿著一條犢鼻短褲,快步走過來,雙手端著一個木桶,裡面全是涼水。

「師父,沖一衝吧?」

我道:「我就不用了,你給老宋。」

桓嘉道:「剛給宋大哥衝過,這桶是給師父的。」

「專門給我打的?」

他自己也滿頭滿臉的是汗,卻還忙著先給別人打水沖涼,單是這份心意,就不能不感動。

「那……好吧。」

宋定這時也跳了起來,道:「主公,你來躺這裡,沖著特涼快。」

我瞪他一眼。出來都快一個月了,這人怎麼還是毫無長進。

宋定被我瞪得一愣,桓嘉忙道:「宋大哥,你快去拿條幹凈布巾來,給師父擦身用。」

宋定應了一聲,轉身要走,忽然明白過來,大嘴頓時發出「啊」的一聲悔叫。

我道:「行了,行了,老宋你快去吧。」

宋定道:「是,主公……人。」急忙向屋裡走去。

我差點沒氣暈過去,交代他多少次了,怎麼就知道主公主公的。

桓嘉讓我摹仿他們倆,脫得溜溜的,躺在大石板上,一桶冰涼涼的井水當頭一淋,果然暑氣大消,清爽許多。

宋定拿了一大塊布巾出來,要給我擦拭。

我急忙夾手搶過,道:「我自己來。」

讓部下大將這麼伺候我,我可從來沒想過,更沒幹過,心想:「你要是個美女還差不多!」

宋定嗬嗬地笑了,說道:「小的原來在孫伯符將軍屬下時,經常為他擦拭身子呢。」

我心想:「孫策?聽說那人喜歡男人更甚於女人,說不定是個BL,我能跟他比么?」看看宋定魁偉壯健的身體,忽然對自己這種想法感到噁心,再說宋定這傢伙一點也不懂得如何偽裝自己,不跟他說了。站起來,道:「你們先涼快著,我出去遛遛。」

宋定道:「小人保護主人去吧?」這會兒他想起該怎麼說話了。

我扔下布巾,抓起自己的衣服,邊穿邊閃:「不用,不用,我就在院子外面走走。」

我走的是側門,一出了院,前面就是一片黑黑的野地,我眼神好,偶爾可以看出田中的稻穗搖來擺去,這應該是幾畝已經接近能收割的稻田,遠處隱約傳來夜梟的低鳴和野狼的悶嗥。

天上有幾顆零散的小星星閃爍著,不過對照明毫無幫助,我穿好外衣,深一腳淺一腳,隨意地走著。

繞過稻田,走近一條小溪,溪水輕輕地淌著,青蛙的咕叫越來越雜。

好一派田園風光。

忽然間,鼻前傳來一股淡淡的香味。

很奇怪的香。

不是飯菜中的油香,也不是女兒用的脂粉香,那是什麼?

忽然明白,那是……葯。

什麼葯,竟然這麼香?

摒住呼吸的同時,我已同時後退三步。

未知深淺,先圖自保。

驟然,一道銳利寒氣,直逼我的后心。

直至感覺到明顯的寒意,我才聽到劍氣破空之聲。

然後是那人低聲的喝叫:「看劍!」

好快的劍!

我身子驀地停下,似乎原本就準備停下一般,然後以幾乎很後退一樣快的速度再往前沖。

暗中的敵人沒有料到這一點,因為他以為我不敢。

但只是很短的幾秒種。

接著,我的后心再度感受到冰涼。

好輕功!

心中苦惱地讚歎一聲,我不得不使動秋風掃的心法,前趨后閃,左躲右避,先保證身體不受傷。

依這敵人的實力態勢,我只要中了一劍,很可能小命堪虞。

但無論怎麼閃,那道寒氣總能在最短的時間裡重新凝聚成形,令我不敢使足身法,強行破襲而去。

這是什麼類型的殺手,居然有這等好的功夫?

忽然,火光一閃。

一人用一種很平靜但卻的確非常意外的語氣道:「『俏殺手』,是你?」

那道寒氣微微一滯。

我抓住這難得機會,提起瞬間所能凝聚的最強一口真氣,連使了三四種心法,身子如靈蛇般扭曲怪異地變速奇行,擺脫了被他氣場控制的困境,在離他丈許的地方,才敢轉回身來。

火把下,我一眼看清了對面這殺手的真正面目。

「好功夫,你是誰?」我言出由衷。

我幾乎不敢相信,剛才險些刺殺我於無形的超級殺手,就是對面這個美少年。

「嘿嘿!」那少年冷笑。他笑得很陰、很冷,也很好看:「你也很不賴,不愧是飛帥。」目光暴射如冷電,罩在我的臉上。

竟然是控制心神的功夫!

我毫不畏懼,一雙眼灼灼逼視著他,冷哼一聲道:「你這功夫遇到我,就不太中用了!」心中卻大起警惕。

互相凝視片刻,俏殺手忽覺目中微痛,忙轉開眼睛,心下怒氣更盛:「哼,別看你狠,我天天晚上來找你破綻,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撐幾何。」

我輕出一口氣,知道自己的「黏音迷意」催眠內功尚勝他一籌,卻也暗暗驚異:「這人擅長暗殺,若是陰魂不散死死纏著我,豈不麻煩?他到底是什麼人?」

俏殺手目光一斜,陰森森道:「徐庶,你為何攪我好事?難道非要我先殺你不成?」

高舉火把的徐庶冷冷盯著他,道:「徐中流,徐庶之命,你若殺得,儘管拿去。但在我主面前,卻不容你放肆。」

原來是他?我驟然一醒,難道他就是暗徐家「清風五子」中的「埋黃」徐中流?

俏殺手喝道:「這可是你說的。」暗暗調勻一口真氣,驀地撲出。他是頂尖的殺手,輕功在江湖上的殺手榜中數一數二,把握殺人時機的技巧更出類拔萃。但見一道寒光電射而出,疾奔徐庶。

徐庶亦非弱者,而且已有準備,右手火把迎面一揮,後退一步,左手已拔出一柄鐵劍,「唰」一聲斬了過去,正是一招「風助火勢」。

這一招攻守兼備,更借上火把的威勢,迫得對方定住身體,落了下來。俏殺手贊聲:「好!」手中絲毫不停,跟著又是連環三劍。徐庶咬住牙關,奮力拒敵。

只聽一聲清喝:「著!」徐庶疾退數步,火把一晃,險些脫手。

原來他右肩已中了一劍。

俏殺手俏眼瞪起,搶上一步。忽然側面衣袂閃動,我閃身已站在徐庶前面,橫劍擋住他劍勢,沉聲道:「你好卑鄙!」

俏殺手哼了一聲,道:「我本殺手之首,有什麼卑鄙不卑鄙的?」看我一眼,冷笑道:「久聞飛帥精通劍法,今日我就領教一下!」

緩緩後退幾步,凝氣運轉全身一周,臉上氣度已變,一片莊嚴肅穆之色,誠心摒意,雙目盯著自己的劍尖。

我微微一怔,以他殺手陰暗之身,居然能行劍客正大之禮,實在是稀罕之極,心中大是驚訝,默運真氣,暗做準備。

此時圓月忽現,柔和的光芒開始映照著冷清的大地。徐庶丟了火把,看著這邊的景況,心中微感緊張,想道:「徐中流今晚的表現,似乎很反常。難道……」

俏殺手左手自然垂落,捏住劍訣,右前臂緩緩抬起,直到劍身與肩平行,停頓片刻,忽然閃電回收至左胸,劍尖指天。劍脊一道寒光閃動,配合著他冷焰逼人的雙目,煞是威風。

我一怔:「乾坤劍派的正宗劍法『蘭葉劍』!」

俏殺手嘿地一笑,道:「正是。」心下暗暗煩躁:「這人心神已分,可手眼腰膝步,還是處處門戶精嚴,並無一絲可以利用的漏洞,武功底子真是紮實之極,一舉一動、隨時隨地都是可攻可守的高級姿勢。他功底如此之深,今日我要以正招取勝,可真比登天還難。這可如何是好?」

我哼了一聲:「自甘墮落!來吧。」

俏殺手目中異光一閃,掌中長劍突然在空中「爆」地一響,劍體震裂開來,碎片四濺。我還尚未明白怎麼回事,俏殺手左手揚起,一股強大勁氣揮出,嗤嗤連響,數束烏光射出,「叮噹」聲不絕於耳,幾十片長劍碎片夾雜著不知什麼暗器,一齊向我射來。

我微皺眉頭,不敢怠慢,長劍緩緩在身前揮動,自左而右劃了個半圓,空中飛濺的暗器一碰上長劍,立被吸住,牢牢附在劍脊上。一個半圓下來,十之七八的暗器已被清除,剩下少數漏網的細小金針碎劍,或躲或捉,自更奈何我不得。

俏殺手喝道:「好功力,飛帥,再試試我的埋黃手。」雙掌一錯,猱身而上。

我見過他暗徐家兩位師兄弟的掌法,知道利害,心想:「任你陰毒,遇到我九陽神功,也是無用。」道:「好,看你什麼花樣。」拋下長劍,覷准俏殺手掌勢來路,左拳虛晃上揚,封住他右掌來勢,右拳直擊而出,隱隱挾有風雷之聲。

俏殺手嘴角微帶笑意,心想:「你以為內力勝我,就可不懼我掌力之毒,這可全錯了!」拳掌相交,二人神情都是一變。

俏殺手只覺體中一陣血氣翻騰,內息大亂,他本來就沒打算和對方硬拼,急忙借力疾退數丈,竭力調勻真氣。那邊我驚怒交迸,身形如影追至,大喝一聲,雙拳齊出,風雷聲大作。

俏殺手顧不得運氣,在勢又不敢硬擋我拳力,忙縱身後躍。我哪容他有喘息之機,大步向前,又是一拳當頭劈下。盛怒之下,我使上絕技「龍行步」,步子雖然極闊,也不見有何迅疾,但以俏殺手的絕頂輕功,卻休想能擺脫掉我這一擊。

俏殺手體內被我內勁所逼,胸口煩惡已極,自知難敵我一拳,暗暗懊悔。但他生性剛橫,既躲不開去,索性便不再逃,雙掌齊出,架住我的鐵拳。

只聽咯咯疾響,俏殺手身子搖晃,嘴角滲出血跡,卻居然接下這一拳。

我見他奮力抵抗,面無懼色,心下也暗佩服他一股狠勁。當下拳勁微收,道:「你把蘭葉刺的解藥給我,我不難為你。」

俏殺手瞪我一眼,道:「真的么?」

齊銀刀皺皺眉,道:「你我素無怨仇,暗徐家在江湖上的名聲也不算太差,沒聽說殺害過什麼君子好人,看在徐兄份上,我就放你一馬。」

俏殺手瞪著我,咧嘴笑了一下,鮮血立刻順著他嘴角淌了下來。嘿嘿一聲,他道:「你功夫很好啊,你這人也不錯。」

我見他這等模樣,知他內臟受了重傷,心中忽有不忍,拳勁又收一分,道:「那你是同意了?」

俏殺手嘆口氣,道:「我打不過你,不同意又有什麼辦法?」

我微微一笑,收回拳頭。

說時遲,那時快,便在此刻,俏殺手雙眼暴射出絲絲冷焰,我只覺腦中一暈,暗道:「上當了。」剛念及此,俏殺手冷笑一聲,一指已戳在我胸口大穴上,輕聲道:「我打不過你,又不想同意,只有用這法子了。」一語未畢,「噗」地一聲,口中鮮血狂噴,身體搖搖欲墜。

我頹然倒地。

旁邊響起稀疏的掌聲,徐庶一邊鼓掌一邊走近,冷冷道:「徐中流就是徐中流!雖然卑鄙,可這一手敗中求勝卻真漂亮,你那四個師兄絕對使不出來。」

俏殺手心中暗驚:「怎麼把這傢伙給忘記了?」勉強穩住身體,衣袖在嘴上抹了一下,冷冷道:「他瞧不起我的俏冷眼神功,我就要用這功夫打敗他。」

徐庶觀測著他,道:「要是我主拳力不收,你豈不死定了?」

俏殺手冷冷道:「他不肯收手,那就讓他殺好了,反正我真打也打不過他。」

徐庶想了想,拍了拍手:「好了,你把蘭葉刺的解藥給我,咱們就兩訖了。」

俏殺手道:「什麼?」

徐庶道:「你使的功夫,恐怕不是埋黃手,而是仙人掌吧?我主身肩大任,我決不能任他死在這兒。」

俏殺手哼了一聲:「想不到一向自負的徐庶,也會為人爪牙。」從腰裡取出兩個瓷瓶,將一個綠色的丟給他,自己拔開黃色的瓶蓋,一仰手,把裡面不知藥丸還是藥水一股腦吞了進去。這幾個動作並不複雜,但他喝完葯之後,身子又一陣搖晃,腿一軟,竟坐在地上,手中的瓷瓶也垂落掉下。

他搖搖頭:「這傢伙功夫怎麼練的,門門都這麼邪門,連我的輕功也給他輕易便克制住。」

徐庶一面給我手上敷上藥粉,一面道:「別廢話,這葯要不要內服?」

俏殺手皺皺眉,費力搖一下頭,道:「你這人原來挺爽快的,現在怎麼羅里羅嗦的?那麼點毒,要什麼內服?我真不信你還是那個豪奔三千里追殺仇敵的遊俠兒。」

徐庶心中念頭幾轉,最後嘆了口氣:「我早已不是那個遊俠兒了。其實你傷害我主,依我舊日脾氣,早該殺了你才是。可誰讓你昔日對我有些情義,罷了!不過你得告訴我,為什麼對阿飛起了殺心?」上次徐東去和徐西行二人在我徐家出現,明顯沒有拚命的意思,怎麼這回你這麼下死手?

俏殺手橫目睨他,道:「我是不是得用這個消息買命?」

徐庶淡淡道:「隨便你怎麼想。剛才你利用我驚擾飛兄的心神,我還沒跟你算賬呢。」忽然一伸手,撿起我遺棄的長劍:「這把劍雖然不如你的那麼好使,但要殺你,應該還是夠的。」

俏殺手雙眼轉了好幾轉,終於妥協:「好吧,看來你是真的變了,我不冒那個險。老實跟你說,老爺子受到強大壓力,已經改了主意,要取阿飛的性命。不光是他,包括劉備和張燕,都在必殺之列。」

徐庶道:「曹操?」

俏殺手十指在暗處悄悄地動了動,沒有什麼力道,心中喪氣,道:「猜這個你是高手。上個月曹丞相得知你們三家結盟,非常震怒,專門讓徐宣給老爺子送去一封信,請他選派高手,不擇手段刺殺這三人。你也知道,老爺子雖然脾氣有點臭硬,對曹操卻絲毫不敢得罪,曹操信中語氣雖然客氣,但卻不容置疑,據說還為我徐家開出了無法抵禦的條件。所以我們清風五子只得再次全體出動,另外還請了無影陳的明月雙姝。」

徐庶心頭巨震,三家四門七大世家中的七大殺手,竟然全部出動。

「不可能,陳家的老神仙,是絕不會同意殺害飛帥的。」

俏殺手暗暗凝固內氣,但知徐庶機警,口中不得敷衍:「老神仙似乎也被曹操軟硬兼施給攏住了,答應讓明月出手。不過呢,你可以放心,張燕和劉備現在很是囂張,屬下高手又多,所以我們的大半實力,都去應付他們去了,來南邊的,就只有我一個。」

徐庶穩穩大腦,瞥了他一眼:「你『俏殺手』徐中流是誰?徐家的事我知道得雖不多,可是你的情況卻瞞不過我。你一個人,抵得他們三個。」

俏殺手察覺他語氣似有不善,心中一驚,想道:「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腹中剛凝聚起來的一點內氣又不覺消散,泄氣道:「算了,今晚不跟你鬥了。」

徐庶點點頭:「嗯,趁我沒改變主意之前,你去吧。」

俏殺手自知身處險地,歪歪倒倒地站起來,道:「總之你自己一切小心,我是不會放棄的。這段時間我要養傷,不會動你們,待你們回到油口,那可對不住了。」

徐庶揮揮手,道:「下次遇見,不光阿飛,我也會用盡全力的,你好自為之。」

俏殺手看出他有點心不在焉,但想了一想,還是不敢嘗試,哼哼兩聲:「除了你的頭腦和這傢伙的內力,其他什麼的,我可不放在心上。」轉身隱去。

徐庶看著他消失,皺起眉,游目四顧,身子卻一動不動。

我忽然一挺身坐起,道:「靠,怎麼這回換曹操要殺我了?」

徐庶一愣,急忙俯下身來:「主公……」

我笑道:「他點我大穴的時候,我身體只是略感麻木,並沒完全中招。」

徐庶頗為詫異,道:「徐氏五殺,以徐中流的技藝最是全面,他的點穴手也極其陰毒狠辣,主公以何法避之?」

我附在他耳旁,低低道:「我扔了那件唐猊皮甲的胳膊,只留下剩餘的部分當汗衫,你還記得那是用什麼製成的么?」

徐庶恍然記起,那正是韓暨的傑作,以穿山甲和野豬的胸皮混合而成的,堅韌無比。不禁喜道:「主公如此善於自護,我就放心了。」

我心想:「現代社會裡,這不過就抵件防彈背心而已,算不得什麼。」

徐庶低頭看我的手,道:「毒已經不礙事了么?」

我點點頭:「沒事了,我剛才躺在地上,已經運功在逼,等你為我抹上解藥,功行加速,一會兒就全部逼出來了。」

徐庶非常高興,心想:「徐中流要看到這情況,決不敢再輕易嘗試。」他知道徐中流定然沒有遠去,正暗中窺視這裡的情況。忽然想起我既然一直清醒,這事就須要解釋兩句了,道:「適才我放走了徐中流……」

我道:「我知道。」搖一搖頭:「想不到我這顆人頭如此值錢吶,竟然驚動了曹丞相的親筆。」

徐庶聽我言中甚有得意,心想:「這豈非就是你要的結果?」道:「徐庶昔日離開徐門的時候,欠了他一些人情,私放敵人,請主公責罰。」

我道:「徐家是否我們的敵人,目前還很難說。再則能換來這麼有價值的情報,也足以抵消了。看來,曹操明的暗的,都開始對我三家聯盟動手了。」

徐庶心中感激,明白我的意思是兄弟之間不要講那麼多規矩,點點頭:「所以我們要加緊行動,儘快解決周瑜問題。」

我道:「元直,襄陽準備如何?」

徐庶道:「6月15是龐公的生辰,正是個好日子。原來我們小一輩每年都會借這種機會聚聚。我已分別發信邀約了恩師、黃承彥老先生和他的女兒女婿孔明夫婦、石韜、孟建等人在龐公家會合,一起來勸龐師弟。」

「有用么?」我非常懷疑。

「可能沒用,但起碼要試試,表明我方願意和解的態度。而且我主見見襄陽的在野名士們,也許會有意外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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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遊俠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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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悠悠草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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