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何處是故鄉
原城，東風客棧後院。
硝煙散盡之後，天空瓦藍如洗。
小五躺在靠窗的床上，痴痴望著藍天。
他已經換回原來的名字，小五，而不是劉阿火。
他在戰場上受了傷，得卧床靜養。
自打他能夠半坐起身，就找小六要來一面鏡子和一把小刀，將臉上的鬍子颳得一乾二淨，如今上半張臉黢黑，下半張臉嫩白。
這張臉看上去有些滑稽，但誰也不會拿這來取笑他。
他的腿依然瘸著，由於時間過去太久，就算是花南天與花百葉這樣厲害的大夫也不可能讓他的腿恢復如初，他們只能用藥讓他在陰雨天不再麻痹疼痛。
忘憂來看望他的時候十分自責，但他對此並不在意。
能活下來回到大昱，已是他不敢有的奢望。
他在北狄的時候，曾無數次遙望大昱的方向。
大昱的天空不像北狄那麼高遠，大昱的風四季不同，大昱有高橋流水，飛花細柳，有巷陌交錯，市井煙火。
他以為這一切只能存在於回憶中，沒想到還有機會重新感受。
昨晚院子里來了許多人，不是成群結隊，而是時不時冒出一個，時不時再冒出一個。
他們趁著夜色而來，在窗外停留一瞬，又轉身離開。
小五在睡覺時總是留著三分警惕，哪怕在這個無比安全的院子里，他仍然被陌生的響動驚醒。
在聽到第一個腳步聲靠近時，他全身豎起防備。
但他很快發現，來人並無惡意。
當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人來過以後，小五默默躺了回去。
那樣的聲息與步法，除了懸燭，不會再有別人。
他們似乎不想驚擾小五，於是小五也就裝作不知。
但這一整晚，他都在好笑與納悶中度過。
既好笑自己彷彿成了一個稀罕物，惹得人人都來看上一眼，又納悶他們究竟從何而來。
懸燭成員之間並不熟識，除了執行同一任務的搭檔，許多人這一輩子都沒機會見到別的同袍。
就連當初在掖城，要不是因為大家共同走上城頭禦敵，也沒人知曉原來當鋪那個摳門的掌柜、西街口那個寒酸的算命先生，還有那些或許曾擦肩而過的路人，竟然都來自懸燭。
天明時分，小六的聲音在院子里誇張地響起，「哎喲我天，這都是哪兒來的？」
他和十七在外面叮鈴哐啷折騰了一陣，敲敲窗欞，叫小五開窗。
窗戶打開，小五愣住。
院子里堆了好些東西。
酒、茶葉、鮮果、糕點、藥材、枕頭、香爐、花瓶……
一簍子鮮活的螃蟹擠翻了竹簍，吐著泡泡，正在院中滿地亂爬。
小六還從這堆東西裡面翻出了一個小木雕，能看出是只鳥，長得挺肥，像是家養的雞。
他們翻來覆去辨認了半天，終於認出這是一隻大雁。
因為鳥肚皮上寫著一行字：雁還人南歸。
三人對視一眼，不由都笑了。
笑著笑著，眼眶又熱了。
只有離開過故鄉的人，才知道什麼叫做故鄉。
京城的大殿上，范平攏手入袖，平靜道：「雍王妃此言何意？我與北狄又有何干係？」
話音剛落，雍王府的侍衛統領師陽從殿外推了一名男子進來。
有眼尖的大臣一眼認出，這名男子正是二皇子鳳元泰身邊的內侍陳盼。
二皇子府燒毀以後，隱約有傳聞說這是二皇子的親信所為，只因現場找到的屍體與活人加起來對不上數。
而少掉的這兩個人正是陳盼與一名侍妾。
范平微不可見地皺皺眉頭，「雍王妃，你把此人帶來作甚？」
顧青笑，「讓你主僕二人敘舊。」
范平面露不悅，「雍王妃休得胡言。此人分明是二皇子府上的內侍，幾時變成我的僕人？」
陳盼雙臂被縛跪在地上，聞言，扯起嘴角，「范大人好生健忘。」
他仰頭看向范平，目中閃過一絲恨意，「我們一心為你效力，你為何要毒殺我們！」
「胡說八道！」范平斥責，「我與你素無往來，休得胡亂攀扯。」
陳盼低低笑起來，「范大人家中前廳正對的假山下面有一個石洞，打開洞中機關能找到一個石匣，匣中有一份名冊，上面是你這些年往朝臣家中安插的探子名錄，我是第二十六名。」.jj.br>
若說群臣方才還有耐心聽他們爭辯，此時聽到自己家中可能有探子，不論真假與否，俱是背心一涼。
有人上前一步，「敢問名冊何在？」
顧青遞出一份薄冊呈給長公主，「這是今早根據此人口供從范平家中找到的名冊，請長公主過目。」
長公主接過去信手一翻，隨口念出幾個名字。
有朝臣聽得真切，登時面如土色。
這幾個名字里，有的是寵姬，有的是管事，甚至有一個還是剛納的繼室。
剛納了繼室那位憤而出聲，「范平你如何解釋！」
「侍郎稍安勿躁，」范平側目，「有何證據證明這本冊子與我有關？哪怕上面有我的筆跡，焉知不是有人故意陷害？」
侍郎被堵得喉頭一滯，轉向顧青，「雍王妃——」
顧青抬手朝他做了個安撫的動作，對范平道：「范大人此話差矣，我來時就說過，我在意的是你北狄人的身份，至於你往朝臣家中安插探子之事，自有朝廷查證。」
范平冷冷道：「我的戶籍上寫得清清楚楚，我是蒼州藺縣人，雍王妃若是不信，大可以讓人去藺縣核實。」
「你怎知我沒有核實？」顧青淡問。
「那你就不該懷疑我是北狄人。」范平慍怒，「我好歹也是堂堂一相，就算你是雍王妃，又怎能隨口污衊我的身世！」
「可我查到的事實是，你並非原籍藺縣，也非范氏夫婦親生，你是他們在邊境做生意時收養的孤兒。」顧青從容道，「范大人若是心中無鬼，為何從未與人提及此事？」
范平目光一寒，「范氏族譜上有我的名字，我是否親生又如何？難道我還要四處宣揚嗎？」
「范大人此言有理，」顧青淺淺一笑，「只是你能在大昱掩蓋自己的身世，但你能將北狄王宮裡的記載也一併毀去嗎？」
范平臉色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