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瓦肆-情愛我不想要,我只想要曬太陽
自打我承諾了謝玉仲不再考慮他作為成婚人選之後,他如獲大赦。不僅如此,這半月內他是拐著我賽馬、滑草、射箭、投壺,來王府的次數都快趕得上回自己家了。這個遲鈍的獃子好像全然沒有發現每次他來王府邀我出去玩時,我父王母妃看他的眼神有多麼意味深長:帶著幾分審度,又有幾分歡喜,像是在考察未來女婿一般,甚是嚇人。這便罷了,他成天還三不五時的差人來王府給我送些小玩意兒:從皮影兒到花燈,從糖葫蘆到篦子……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不知道的還當他是把街上的小攤都買了去。就他這成日抱著禮物出入王府的繁忙樣子,估計全盛京的人現在都以為我與他謝家二公子好事將近了。
他這般堂而皇之對他自己倒是不打緊,我卻是在我父母的旁敲側擊和盛京這些女眷的閑言碎語的反覆夾擊中,苦不堪言。他買那些小玩意兒看似是送給我,實際上啊,是為了哄沈蕪沅開心。因為如今大珩上下都知道我珈禾郡主要在這謝家的四位公子里選郡馬,這個當口他自然是不方便自己給沈蕪沅送去,怕貽人話柄。不得已只能先送給我,再由我做這個信使,轉送給沈家小姐。這可難為壞了我這個社恐了!我打小就討厭和這些名門淑女們結交來往,見不得這些小姐們一邊假意謙虛實則炫耀的扭捏姿態,也反感她們對我的逢迎討好,虛與委蛇。更讓人心煩的是,一旦參與了這種小姐們的聚會,費個半晌坐在那裡喝茶磨牙是少不了的,席間討論的無非是妝面,衣裳,首飾和他人是非等等這些無趣的話題。一想到這,我就下意識地想要推脫這件差事。
可一想到要不是當初我生辰宴上的一句話,他現在說不定都已經向太傅正式求了親了,哪還用如此遮遮掩掩、大費周章地討心上人歡心啊!每每想到這就覺得虧欠了謝玉仲這小子和無辜的沈家小姐。我也就只能硬著頭皮去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了。幸運的是,這個沈家大小姐雖然有文采但不嬌矜,文靜大方也不扭捏作態。算是托謝玉仲的福,意外結識了個新朋友。與沈蕪沅接觸了幾次下來,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這個粗枝大葉的謝玉仲到底是哪來的這天降的福氣,能得到蕪沅的垂青。
起初連沈家都覺得納悶,從未主動與任何世家小姐往來的珈禾郡主怎麼會突然跟他家長女有了往來,還十分頻繁。但見我們相處得挺投契,沈家人也就沒細問些什麼。
過了段時日,我見沈府和我家都認可了我和沈蕪沅的密友身份,便每每在謝玉仲邀我出府去玩之時,都約上沈蕪沅相陪。
謝玉仲為此對我感激涕零,直誇我有眼色,夠義氣。(自從被他架上親友團這艘賊船,我的身份就從妹妹有向兄弟發展的趨勢。)
好笑的是,這些世家門閥好像是翻的同一部字典,所謂男女出遊的「分寸「,幾乎等同於掩耳盜鈴之意。太淵侯那邊每次也會叫謝家的其他公子們陪著謝玉仲一起來。半個月下來,這個出行的隊伍日漸壯大,規模壯大的叫人分不清到底是約會還是集會。
母親見我同謝家二公子最近走動頻繁,一出去又總是晚飯時分才回,每次回來心情都不錯,便以為我和他算是有了眉目。她時不時就趁著午飯當口旁敲側擊,詢問我與謝玉仲的進展情況。我總不能與母親實話實說啊,告訴她我和謝玉仲倆現在已經成了鐵哥們兒,只得變著法地遮掩過去。
啥叫雪上加霜,我算是見識到了。今兒個父王早朝下得早,也加入了刺探大軍。
「以觀,聽你母親說近半月你都和謝家的二公子走的很近啊?」父親一邊夾起面前的油菜,一邊假裝漫不經心地問道。
「不過是二公子上次約我去馬場玩(可不能叫父王知道謝玉仲拉我障礙賽馬那事兒,他非得軍法處置了這個欺負他寶貝女兒的混賬不可。我只能如此輕描淡寫……),他回去後跟侯爺伯伯說我喜歡郊外,侯爺伯伯怕我成日在後宅里待得無聊煩悶,便叫他多找些機會和其他幾位公子一起帶我出去熱鬧熱鬧。」
「那你對這二公子的印象如何啊?」我這父王繼續窮追不捨地問道。
「侯府的家教一向甚好,二公子也自是風度品行挑不出錯來。」我這太極也是打得讓我自己都心生驕傲。
「你好像最近幾次和侯府那幾位公子出去都邀上了太傅府上的那位大小姐?」父親並未停下手中的竹箸,語帶輕鬆的問道。
「是的,父王。沈家姐姐嫻靜溫柔,與我十分投契。何況多一個女子結伴,場面也好看些。」我大腦飛速運轉,想出了些冠冕堂皇的說辭。
「嗯。知道把握分寸很好。」父王頓住,放下竹箸,抬起頭來看著我,神情很是認真,目光也柔和慈愛了許多。繼續說道:「若你真與謝家哪一位公子心意相通,要儘早下決斷,說與我知……以防生變。」
噗……敢情我父王這是怕我叫人挖了牆腳,給我提醒呢。可他老人家根本不知道,也不能讓他知道,他女兒我不光叫人『挖了牆腳』,還十分熱心地幫著遞鋤頭呢!
「女兒知道了。」我乖順地應道,帶著幾分心虛。
父親見我沒有往下說的意思,也不好繼續問下去,只是淡淡地提醒:「與你定下的三月之期如今已過去了半月,你自個兒抓緊些才好。」
「是,父王。」我低著頭扒著碗里的白飯,小聲應道。
「王爺,王妃,郡主,侯府的小廝正在廳外候著。」浣紗來到正廳內說道。
「請他進來。」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謝玉仲身旁的小廝不許就被家丁引了進來,(這半月里不是謝玉仲親自來王府,就是托不許來送小玩意兒。府里上下對不許都已經十分熟悉了)。
「王爺王妃安康,我們家公子今日差我來請郡主去瓦肆聽話本子。」
只見我父王母妃二人默契地端起茶盞,低頭飲茶,默不作聲。
這叫我如何是好?如若應了,父親母親心裡必是認定了我與這謝玉仲已生情意,回頭再與我那侯爺伯伯通個氣,估計不用等三個月,我倆就被送作堆了。但是如果現在拒了,沒有個合情合理的理由,怕也是不好交代,指不定還會被疑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我這內心一陣犯難。
「謝你家二公子美意,但前幾日怕是馬場上操練得猛了,腿腳有些酸痛。便不去了罷。」我一時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託辭,只能拎筐就是菜了。
「回稟郡主,今日是我家三公子差我來請郡主的。最近那個挺有名的說書先生墨雲,說是今天最後一天在盛京說書了,三公子聽說郡主您喜歡聽話本子,便差奴才來請您。馬車就等在府外。」不許一板一眼的答道。
話都說道這份上了,我知道我是推諉不得了,更何況我的確心心念念的想去聽一次墨雲先生講話本子。但我父王母妃一直不發話,我也就不能表現得太過積極,只能候在那裡。
常年的察言觀色經驗讓我充分地利用起來這等候的間隔,我開始自顧自地尋思起今日邀約的蹊蹺之處:為何三公子謝玉伯會來約我出去玩?還不差自己身邊的小廝,而是叫不許來請我?雖然之前也一起(作為幌子)投過壺,但也不過是寒暄幾句,他又從哪裡知道我喜歡話本子的?
我陷入這許多問題里,完全忘記了還侯在那等答覆的不許。
「那以觀你便隨著去吧。」母親率先開了口,這一聲也把我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我餘光看了下父母親二人,一副如常的端莊樣子。
「不許,那我先回房簡單收拾下便隨你去。」我見時機成熟,便輕巧地說道,言辭中還帶著些半推半就。
馬車在鬧市中一處瓦肆門口停住了。
這瓦肆本來就是個市井鄉民圖個樂呵的地方,如今卻成了盛京里最熱鬧的所在。墨雲先生的腦袋裡好似寄存了世間所有有趣的故事,總能倒出些有意思的話本子,悲傷處讓人心有戚戚,高興處讓人捧腹大笑,因此這瓦肆總是門庭若市,一票難求。更絕的是,等墨雲先生將這話本子說完,聽話本子的人也都散盡后各自回家,心思卻久久留在那個話本子的世界里回不了神,時不時的咂么咂么,與其他聽過的人論說論說。慢慢的,這聽話本子也就不只限於市井百姓之中,在公子小姐們的圈子裡也盛行開來,成了如今最時興的消遣。
瓦肆里的夥計引著我、不許和了知三人來到了二樓的一處包廂,這裡不僅居高視角好,又不那麼吵鬧,算是最好的位置了。
拉開包廂幕簾,蕪沅已經在了,今日她身著月白色裙褂,嫻靜中更顯雅緻。
她聽見幕簾有所響動,抬頭見是我,便笑意盈盈地招呼我在其身旁坐下。
還沒等我坐下,就聽見幕簾外有三個男子的談笑聲傳了進來。
只見謝玉叔第一個掀開帘子踏了進來,他身材頎長,身上的縞色長衫更是將他襯得風采俊逸。大公子謝玉伯和那個獃子謝玉仲也緊隨其後入了來。
謝玉叔挑了個我正對面的位置坐下,謝玉伯和謝玉仲便在剩下的空位處隨意落了座。
「郡主莫怪,今日我差了不許去請,是怕您見著侯府其他小廝面生,不肯前來。」他似是知道我有很多疑惑,率先開口與我解釋。
「多謝三公子想得周全。這墨雲先生的話本子我一直想來聽,可惜之前老是不得空。今日這最後的機會,以觀又怎會不來呢?」我頷首以示謝意,從容應道。
「只是……以觀有一事好奇,三公子又是如何得知以觀喜歡聽話本子的呢?」既然他主動提起,我決定趁此機會將我的疑惑盡數吐露。
「是沈小姐與二哥說,郡主曾跟她提過一直想來聽墨雲先生講話本子。昨日里二哥偶然與我們兄弟間提起,我便大著膽子相邀了。還望郡主別怪我唐突。」謝玉伯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不緊不慢地回答著。
「無妨。三公子如此細心,又怎會是唐突呢?」原來是這樣,我聽后豁然開朗。
「只是不知道……」我還未完全消化他的上一個回答,謝玉叔又開了口。
「嗯?」謝玉叔講了一半的話,並未接下去。
「只是不知道,郡主是否介意我同二哥一樣稱呼您呢?」他仍舊面帶笑意,嘴角輕輕上揚,不過此時抬起了頭,直視著我。
這個問題是我沒有預料到的,更沒有想到會突然迎上他的目光,我有點不知所措,來不及閃避。他的眼神溫柔又噙著些許笑意,好像確信我會答應似的。
我並沒有立馬答他的話,而是轉頭看向謝玉叔和謝玉仲的方向,說道:「這半月來多謝幾位公子帶以觀和蕪沅出來玩,以觀很是開心。我們年齡相仿,如果大家不介意,以後私下裡相處便盡可以隨意些,不必再公子小姐之類的叫了。」
「我贊成!」謝玉仲毫不猶豫地立刻響應。
謝玉伯並未出聲,好似並未聽到剛才一番話一般。
謝玉叔笑著轉過身去,望向一樓的說書檯子。
「這自然好,觀兒。」蕪沅笑著握了一下我的手。
樓下的吵鬧聲漸漸小了下來,不一會兒,一個身穿黛紫色長衫的男子走上台,那便是墨雲先生了。只見他那渾圓的肚子將長衫的腰間部分頂起,頂起處的黛紫色都彷彿變淡了些。
我不禁撲哧笑出了聲,趕忙掏出帕子來遮。
蕪沅側身看我,一臉疑惑。
我附到她耳邊,輕聲說道,「之前我聽人說這墨雲先生腦袋裡裝著這世間所有的話本子,可如今看來,那許多的話本子應該不是存於腦中,而是腹中吧。」
沈蕪沅聽了,也沒忍住輕笑起來,自知如此有些失態,便趕忙收起了笑,嗔怪地看著我。
謝家三兄弟聽到笑聲都轉頭看向我和蕪沅,問究竟是何事如此好笑。
我倆交換了個眼神,隨便搪塞了幾句。
眾人見沒什麼有趣的事,便繼續看著樓下的檯子,等著墨雲先生開講。
今兒個墨雲先生說的是《崔待詔生死冤家》,我之前碰巧聽過,便不由得分了神。
這個故事大概是講南宋高宗時,三鎮節度使咸安郡王韓世忠一次游春歸來,在臨安車橋附近看到一個民女璩秀秀身上系著一條綉裹肚,知道她會綉作,便強搶入府。秀秀她爹不敢得罪郡王,即刻寫了張賣身契將秀秀賣作婢女。后因王府失火,府內人們四散逃難,秀秀在外逃中碰上府中青年玉工崔寧,便主動追求崔寧並隨他一起逃走,在遠離臨安的地方開了個碾玉鋪子,夫妻和睦,琴瑟和鳴。可暴戾的郡王得知他們逃往潭州的消息,立即命人把他們捉回,把崔寧解往臨安府治罪,把秀秀捉入後花園活活打死。璩公璩婆聽說女兒被害,痛不欲生,也一塊跳到河裡自殺了。
講到崔寧與璩秀秀私奔不成,卻遭郡王迫害使崔寧被發配,秀秀受杖刑而亡的時候,蕪沅抽出帕子,不時別過身去,偷偷拭淚。
不止蕪沅,樓下的不少女子也都輕聲嗚咽起來。
散場后,謝玉叔率先開口問道,「今日的話本子,兩位妹妹覺得如何?」
「生當復來歸,死當復相思。」蕪沅說的時候,眼角的淚痕還依稀可見。
謝玉仲看到蕪沅這般傷心的樣子,趕忙走到她跟前耐心的輕聲安慰。
「那以觀妹妹呢?」謝玉伯又追問道。
「我沒什麼想法,不過是覺得人自有來去,隨心而往,任你是公子王孫,千般手段也勉強不來。」這感覺就像是被夫子抽查功課,我趕緊胡編了一個回答。
謝玉叔沒再說什麼,大家便一起說說笑笑旳朝瓦肆門口走去。最後決定由謝玉仲送沈蕪沅回太傅府,玉伯玉叔兩兄弟送我回王府。
在回去的馬車上,謝玉叔又向我發動了提問攻勢:「剛才聽書的時候,以觀妹妹好似有些分神,是有什麼心事嗎?」
謝玉伯此時也一改往常的冰塊兒臉,向我投來了關切的目光。
「倒是沒什麼,只是……這話本子我原先便看過。」算了,既然被抓包,還不如痛快地承認了。我如此心想著,有些難為情地低下頭小聲答道。
「這樣啊……」謝玉伯臉上的失望一閃而過,隨即露出了一絲驚訝。
「我不似蕪沅那般愛好詩賦,平日里更喜歡看些話本子打發時間。」我趕緊為自己解釋起來。
「何故?」謝玉伯好像完全沒有放過我的打算,繼續打破沙鍋問到底。
「以觀只是覺得詩賦文雅凝練,只有意象輪廓,卻缺少細節。話本子雖然用詞粗俗了些,但直白易懂。且更多的是關於普通百姓的生活,真實具象又有煙火氣。」
行了吧,應該沒有什麼問題要問我了吧?我一邊如此許願,一邊又感慨為何王府與瓦肆離得如此之遠,這馬車駛得如此之慢。
「那以觀妹妹平時喜歡看什麼樣的話本子呢?」謝玉叔饒有興趣的繼續問道。
我後悔一開始跟他說了開小差的實話,就應該隨便編個瞎話敷衍過去。不!我當初就不應該答應來聽這話本子!不僅沒聽到什麼有趣的新故事,現在倒是招惹上一個纏著我給他講故事的人。
「我平時看得很雜,倒也沒有什麼偏好,但的確這情情愛愛的故事看得少些。」我為了保持我郡主的體面,只得耐著性子回答他。
「哦?這女兒家不是都喜歡看些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嗎?你看剛才蕪沅妹妹還被感動的偷偷拭淚呢。」謝玉叔笑著說道。
此時,謝玉伯不滿地輕咳了一聲,似是在提醒他三弟這樣背後議論起別人,尤其是女子的行為有欠妥當。
謝玉叔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立馬收住了話頭,連同一起收住的還有臉上的笑容。
看樣子謝玉叔還是很尊敬他這位大哥的,甚至可以說的上是有些懼怕。我如此心想。
而謝玉伯的臉上此時依舊沒有什麼表情,目光也不落在任何實處。好像根本不在意我們的談話一般,放空自己。
我收回看向謝玉伯的目光,想著既然一開始都說了實話,還不如將這實話說到底:「這話本子里的情愛故事無非兩種結局:大悲或者大喜。大悲的不是一方變心拋棄,便是天人永隔;而這大喜也無非是成婚生子,承歡膝下,看多了便覺得乏味的很。不僅乏味無聊,而且無論哪種結局,這男女主人公都免不了要遭受一番摧心傷肝,傷筋動骨。我既不想從旁見證。也不想親身經歷。」
「哦?那以觀想要什麼呢?」謝玉叔用手輕托住腮,微微側過頭去,十分認真的看著我。
這是我今日第二次撞上他的目光,他看似玩味的眼神里卻帶著冷靜和犀利,似是要洞察我全部的心思。
我趕忙避開他的眼神,我怕經受不住這樣灼灼的拷問。
「負暄閉目坐,和氣生肌膚。我只想心無掛礙地曬太陽。」我將馬車的帘子拉起,故作輕鬆的看向外面熱鬧的街市和來來往往的行人,脫口而出。
正在此時,馬車也在惠王府門前停住,我隨了知謝過了謝家的兩位公子后便進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