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釀酒-回不去的終是回不去了
今兒一早我就自個兒爬起來梳洗,沒像往常一樣需要三拖五拽才起身,這著實高興壞了了知這丫頭。
昨個蘿月姐姐就派人來捎了話說今兒個要來王府看我,我歡喜的整夜無眠。
蘿月姐姐全名叫盛蘿月,他父親盛開將軍作戰英勇,反應敏捷,是我父王在軍中的左膀右臂。由於盛將軍隨我父王連年在外戍邊打仗,蘿月的母親又在她五歲時就病故了,因此她自小便被託付在王府同我一起教養長大。蘿月長我三歲,待我如親姐姐一般,我便一直喚她蘿月姐姐。
雖然蘿月姐姐是武將之女,卻頗通詩書,文采斐然。不光如此,蘿月姐姐的樣貌也十分出眾,明艷動人,顧盼生姿,是盛京內數一數二的才女佳人。然而她母親出身寒微,當初是父王身邊的隨軍醫女,她父親又是武將出身,盛家族內也無後繼男丁在朝中任職,所以一直以來求親的門庭都比較寒微。諸此相加,蘿月姐姐的終身大事就耽擱到了此時。
聽說最近盛將軍為蘿月姐姐選定了她母家王氏的一位遠房表哥作為夫君,她這位表哥才經過殿試拿了榜眼,這月底便決定讓二人完婚,說是要雙喜臨門,親上加親。
今日她來王府看我便是她成婚前最後一次了。
我不免心中黯然。一是感慨曾經同蘿月姐姐一起讀書、一起玩耍、睡在一個榻上成宿成宿地講女兒家私密話的日子,到底是一去不復返了;二是為了女子的命運感慨:不論我們是出身何種門第,打出生那日起,便是誰誰的女兒,嫁人後便是誰誰的妻子,有了子女后便是誰誰的母親……沒有一刻身上不是別人的烙印,沒有一刻是能不依附於任何男子,立於這世間的。
進過午飯後,蘿月姐姐才來。今日她穿著一身牙色的暗紋紗裙,很是素麗清雅。她一進門一如往常那樣寵溺地看著我,親切又熟悉。「許久未見,觀兒長高了,也出落的愈發俊俏了呢。」
「蘿月姐姐慣會取笑我的,在你這個大美人兒面前,觀兒哪裡談得上什麼俊俏呢,不過是沒浪費我吃的那些糧食長了些個頭罷了。」然後朝著盛蘿月做了個鬼臉。
蘿月姐姐已經習慣了我在她面前的這副小孩子模樣,只是嗔怪著搖了搖頭:「你呀,總是像個長不大的小女孩,哪裡像旁人說的是什麼心思沉著的郡主呀。」
我拉著盛蘿月來暖閣坐下,讓了知去拿蘿月姐姐喜歡吃的桂花酥餅,然後撒嬌地回答道:「也就是在姐姐面前,觀兒才可以這樣放心自在的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娃呀。」
「對了,姐姐,你這大婚我還未想好送什麼賀禮。不如你直接說與我聽,你想要什麼罷。」
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蘿月姐姐半天沒有出聲,眼神獃獃地望著一處,好像在回憶著些什麼。
我後悔不已。估計是戳到她痛處了,她一定是又想起孟昶俊了。
蘿月姐姐的母親過身後便與我一同長在惠王府。後來我母親見我們都已經到了該讀書的年紀,便為我們請了盛京里才名遠播的孟夫子來府里教我們。這孟夫子不僅驚才風逸,更是長身玉立,神明爽俊。更難得的是,他給我們講學時總是循循善誘,並不會因為我們是女子而輕視或者敷衍。與我們討論以往先賢之作時,也不會以師長的身份強迫我們聽從他的觀點,甚至還會鼓勵我們說出自己的見解,即使與先賢之說相左也無妨,只要能有理有據即可。他曾說「墨守成規只能讓人一葉障目、固步自封。社稷的發展從來不應止於朝堂,限於權貴,絕於男子。」
正是由於孟夫子這特別的教導,我和蘿月姐姐都很享受聽他講學的時光。
雖然我很喜歡聽孟夫子上課,但這經史子集的確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所以一直在這方面也只不過是為了不讓父王責罵我,苦苦支撐罷了。蘿月姐姐卻與我不同,她對這些都十分感興趣,常常抱著這些書本廢寢忘食。孟夫子來講學的日子,下課後每每與夫子論學論到晚飯時分,母親三催四請下方才能散了。可憐了陪坐一下午的我,也只有在母親的解救下,才能拖著因飢餓而變得沉重的步伐,抱著咕咕叫的肚子,擁抱我得來不易的晚飯。
就這樣過了四年,課堂上隱隱約約發生了些許變化。蘿月姐姐時不時上著課會突然羞赧著低下頭去,孟夫子則是偶爾看向姐姐后,會突然忘記方才講到了哪裡。
大概又過了四個月,蘿月姐姐便被接回了將軍府,孟夫子也再沒來王府給我講過學。
聽母親說是蘿月姐姐突然生了場大病,孟夫子因家中有事也離開了盛京。
後來,蘿月姐姐同我講,當初她和孟先生日久生情,她便在同其父親盛將軍的書信里說明了她想嫁與孟夫子的心意。可這孟昶俊大蘿月姐姐十歲,且髮妻早殤,留有一子。如若蘿月姐姐嫁與他便是續弦和繼母。將軍府的嫡女嫁與一個尋常夫子已是不妥,何況是做填房,做繼母。不僅如此,孟昶俊早年間因為才情過人,陛下愛才曾想破格招他入仕。他卻斷然拒絕陛下的盛意,還辦起了什麼女子學堂,說是要一改「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論調,讓世間女子同男子一樣得到開蒙受教的機會。皇兄一怒之下便下令其同宗同族世代不得入朝為官。盛將軍在得知這種種之後便更加堅決地反對他兩人在一起,並把蘿月姐姐帶回將軍府里禁足。盛將軍甚至放出話來說,哪怕將姐姐養在將軍府里終此一生,也不會將她嫁給孟夫子,目的就是為了讓蘿月姐姐和孟昶俊都死了這條心。
蘿月姐姐起初瘋了似的反抗。平日里溫柔到甚至有些軟弱的她在知道其父是如此態度后,終日水米不進,以自絕來表明心志。後來實在身體支持不住了,她便一直靠葯湯吊著身子,氣若遊絲。聽說盛將軍當時連棺槨都已經預備下了,也絕不鬆口。不知為何,突然有一天,蘿月姐姐彷佛開竅一般,開始正常吃飯,正常說笑起來,甚至比之前還更活潑了些。恢復后的蘿月姐姐好像唯獨忘記了和孟夫子有關的一切,也再不翻從前與夫子論學的那些書了。除此之外,一如往常。
但我知道,孟昶俊一直都在蘿月姐姐心裡,一時半刻都未曾被放下過。只不過蘿月姐姐選擇將孟埋在了心裡的一個小盒子里,上了鎖,也認了命。
活脫脫一版現實的《牡丹亭》。
可這現實又如何能像話本子一樣容得下什麼人鬼相戀,起死回生后永結同好;不過是苦命男女各自抗爭一番,傷筋動骨後向命運折下腰。
「觀兒送我什麼,我自然都是歡喜的。」我的思緒被蘿月姐姐的聲音拉了回來。抬起頭來便看到她臉上寵溺地笑,好像剛才的出神和落寞從未發生過。
「現下正是石榴長得好的時候,不如我釀一壺石榴酒賀你吧。待到月底你出嫁時,酒剛好釀成。」想到這麼好的主意,我的聲音里都不免聽得出幾分興奮。
「千房同膜,千子同一。真是好意頭啊!觀兒你有心了。」蘿月姐姐拍了拍我的手,繼續說道,「不如我今日一起同你釀這石榴酒吧,也正好學學你這釀酒的手藝。」
「那當然好了。我便趕緊叫了知她們去院子里多摘些石榴回來罷。」說完我便吩咐了知帶著房裡其他的丫頭一起去院子里摘石榴和剝石榴了。
此時房間里就只有我和蘿月姐姐兩人。她默默地吃著面前的桂花酥餅,我端起自己的茶盞泯了一口又放下。
「我知道觀兒你有話想同我說。想說便說罷。」蘿月姐姐並未抬起頭,若無其事的說道。
「當初……你怎麼突然就想通了,振作起來了呢?」我還是沒忍住,把困擾我這些年的問題問出了口。
「他托我身邊的丫頭帶給我一封信。」
「信上說了什麼?」
「桃溪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后入江雲,情似雨餘粘地絮。」這些字句一個一個旳從姐姐嘴裡吐出,我知道她一定在內心溫習默念了千百回,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針,深深旳扎在她結痂的傷處。
「這是周邦彥的《玉樓春》。這闕詞不是表達了對姐姐濃濃的相思嗎?怎麼會叫你放棄呢?」
「情雖如粘地絮,人已如入江雲。回不去的終是回不去了。」蘿月姐姐在說這句話時,彷彿在說旁人的故事一般,語帶輕鬆。
我內心痛罵自己的多事,要不是為了滿足自己作為看客的好奇,又怎麼會讓蘿月姐姐又一次被拽回這樁傷心事中,再次承受這針扎刀割般的苦痛!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總覺得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鬱結難當。
「我很知足。觀兒,真的。我嘗過那百轉千回的滋味,和一個如皓月朗星的人。」蘿月姐姐好似能看穿我似的,拉著我的手,笑眯眯地輕拍著我勸慰道。
多可笑啊,被命運被愛情傷的丟了半條命的人,現在倒還要反過來安慰我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那如今呢?」我還是心有不甘地繼續追問。
「如今很好。我與王家表哥也算是自幼相識,打小他便溫柔謙和,不會薄待於我的。」她說這話時,臉上的確露出了滿足的神色。
「那便提前恭喜姐姐了。」我知道不便再多說什麼,雖然內心仍有些悵然,但蘿月姐姐既已做出決定,我這個旁觀者也只有尊重祝福的份兒了。
不一會兒,了知她們便端著剝好了的石榴進房來,我們也默契地沒提起過與她婚事有關的任何話題。就像兒時一樣,我和蘿月姐姐一邊說說笑笑,一邊釀酒,直到晚飯時分,才做好一大罐的石榴酒。我將酒封於嫣紅的琉璃罐中,置於我房內的窗台上。那琉璃罐中的石榴酒在燭火的映襯下,閃著瑪瑙色的流光。
晚飯過後,我們一起躺在我的榻上,像小時候的那許許多多的夜晚一樣,聽蟬鳴。
但我們都沒開口,假裝伴著蟬鳴入了睡,雖然都知道彼此並沒睡著,但誰也不想再打破這預留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