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斜陽如血(二)
「他還能活著么?」
胖子看著高旭探了一下被炸得渾身鮮血淋漓的酸菜的鼻息,詢問道。高旭只是沉著臉,默然不答。
胖子沒有再問,看這酸菜奄奄一息,自己問的不都是廢話么?被炸成這樣哪能活得成?數日來他欺侮酸菜的快感已上了癮頭,如今酸菜真的要死了,不由得若有所失。現在想想,這酸菜雖然迂,但也迂得可愛。對於酸菜的捨身取仁,胖子本來覺得這書獃子都是腦子進水了,盡干這種無謂的事。但現在看了酸菜的慘狀,不由得心中生出幾分敬佩。
見著高旭像郎中一般在酸菜身上檢查傷勢,只聽高旭道:「胖子,把我備用的急救箱拿來。」
胖子「哦」了一聲,從高旭的坐騎上解下一個箱子遞給了他。
胖子有點奇怪,難不成昔日與自己一個德性的高大人竟然有一手醫術?想當初,這個高千總與自己算得上是臭味相投,留戀在常州府內的各大賭場,是個有名的賭棍。也是色道中人,倆人時常在怡香院尋花問柳夜不歸宿。只是七天前,倆人喝多了花酒,在大街上跌跌撞撞,胖子運氣好,掉進了臭水溝,水一冷就酒醒了,但那高旭卻是狠狠跌了一跤,一頭撞在街邊的一塊磨刀石上,當場就昏死過去了。
第二日醒來,這個高旭雖然與看上去與平日無異,但胖子全身肥肉雖多可感覺卻是靈敏,他馬上覺得這個高千總哪裡有點不對頭了。不說別的,就說他身上特有的那種輕浮與刻薄,被他丟得一絲不留。他的目光深邃了,他的氣質沉穩了。這些都讓胖子又陌生,又有點惶恐。
不過,數日下來,胖子這個滑頭馬上抓住了高千總的弱點,那就是他的記性差得讓胖子沒事偷著樂。最讓胖子幸福的是,他本來欠高千總二百五十兩銀子,這下好了,高千總全忘了,真是無債一身輕啊。而且高千總儘管掩飾得很自然,不停地有意無意地向自己打聽一些事情,胖子就變得法子忽悠,可謂樂在其中。
只是胖子沒樂幾天,才覺這高千總表面與自己裝著糊塗,暗地裡精明得可怕。前天早上,他半睡半睡地時候,突然聽到高千總問:「胖子,你欠我的銀子什麼時候還啊?」胖子迷迷糊糊地道:「再寬限我幾天吧。」說罷胖子倏地驚醒,睜著細細的雙眼作著楚楚可憐的無辜狀,道:「大人,什麼銀子啊?」
高旭不言,只是靜靜地瞧著胖子。胖子被他瞧得毛,暗想他的目光怎麼變得如此有穿透力,自己的花花腸子似乎無所遁形。
就在胖子無所適從的時候,高旭遞給他一張購物清單,什麼手術刀,剪刀,鉗子,扣針之類的東西。胖子原來認為這些東西市面上隨手購買,那知高旭竟是要他特地要找鐵匠打造。另外,還要什麼紗布,藥棉,針線,手套,酒精,金創葯之類的物件。胖子費了數日功夫,心痛地花大筆銀子,才打造出高旭所要求的急救箱。
胖子看著急救箱上面那個莫名其妙的紅十字一眼后,馬上被高旭那令人處理傷口時眼花繚亂的手法驚呆了。胖子終於明白這些急救箱真可謂救命法寶。一會兒功夫,酸菜身上數處的創口裡的雜物讓高旭用刀鉗一一挑出,像縫衣服一般用針線把創口縫好,然後敷上金創葯,止住血後用綳布包紮好。酸菜從輜車上墜下脫臼的骨節,只聽格格幾下,就讓高旭接上了。
經過高旭的一番急救之後,酸菜的臉色明顯有點好轉,蒼白的臉頰泛起了一絲紅潤。在場的每個人都希望酸菜活著,儘管酸菜很傻,但他傻得讓人敬仰。
這年頭,凡是當兵吃糧的,受了重傷,根本得不到救治,只有坐得等死。他們還從沒見過這人身上的肉還能當衣服一般縫起來,也從沒見到奄奄一息的人不過一柱香功夫又被高千總從鬼門關拉了回來。誰都說不定有受傷的時候,如果能得到高大人如此悉心的救護,那他豈不是再生父母一般?
輜兵們有點敬畏地瞧著高旭,瞧著他額頭上還沒有完全康復的傷疤。這個高千總自從七天前摔了一跤之後,性情變了,這能耐也長了。不像以前那些對兵士動輒咒罵毒打,而且他救治酸菜時那種專註的神色,嫻熟的手法,帶著一種……………的觸動。
薛一刀站在人圈之外,默默地看著高旭救治酸菜的每一個動作,他那素來冷峻的目光竟是露出幾分溫和。站在他周圍的一批手下也是也望著高旭出神。薛一刀的屬下大都是像他一般流落江南的北方人,成份極是複雜。這些人雖然來歷不同,但相同的都經過兵禍荼毒,沙場無情,刀槍無眼,人人身上都帶著死裡逃生的印記。正如薛一刀一般,他臉頰上那受創的一刀幾乎被劈進骨里,似乎左臉劃過一道溝渠,眼球當場爆裂,若不是憑著他頑強的生命力,就是一命嗚呼了。只有像薛一刀這種承蒙死神召喚的人,才會對高旭這種不遺餘力的救治肅然起敬,或許將來某一天,自己就是另一個等死的酸菜。
有時候,救活一個人比殺死一個人的更容易得到一份敬意。
高旭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抬起頭,只見周圍圍一圈,人人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己。高旭臉色一沉,瞪了擠得最近的胖子一眼,道:「看什麼,這地上炸得一片狼藉,怎麼不去收拾?」說罷,猛地扔下手裡餘下的綳布,大步撥開人群,找一處臨近的,坐在石塊上望著斜陽呆。
輜兵們面面相覷,這酸菜已經被高大人救活了,他怎麼會這麼失態。這些天來,這高大人不再像以前那般為人刻薄,行事咄咄逼人,性子變得沉穩,說話和和氣氣,像現在這般壓抑般的煩燥,可是頭一遭。
胖子挨了高旭的訓,不敢像以前一般嘻嘻哈哈不當回事,苦著臉領著輜兵打掃爆炸后的現場。
薛一刀望著坐在之上的高旭,只見他仰望著西落的斜陽,背影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蕭瑟。這七天里,薛一刀自然也感覺到了高旭的變化,以前的高千總從來不變如此感性,不可能也沒有這種能耐傾力救治一個將死之人。至於高旭的情緒突然變得有點失控,薛一刀只是看看酸菜那越來越紅潤的臉色,以薛一刀的經驗自然知道高旭因為什麼失態了。
酸菜醒了。
輜兵們一陣歡呼。眾人雖然不贊同酸菜的舉動,但從心底里佩服他的氣節。他能活過來,人人都鬆了一口氣。
胖子擠到酸菜跟前,輕拍酸菜的瘦削的肩膀,笑道:「好你個揚州酸菜,一車的火藥還炸不死你,真是福大命大。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酸菜地虛弱地笑笑,道:「胖子,扶我坐起來。」
胖子依言把酸菜扶起來,靠在輜車的輪子上,又聽他問道:「高大人呢?」
胖子朝坐在上呆的高旭指指。酸菜道:「把高大人請過來。」
高旭來到酸菜跟前,靜靜地看著他。酸菜與高旭對望了一會,道:「大人,能借樣東西給我么?」
高旭沒有問什麼,只是點點頭。
酸菜伸手一下抽出高旭的腰刀,嚇得胖子打了個哆嗦,斥道:「酸菜,你幹什麼?」
高旭向胖子擺擺手,只是看著酸菜一手拿著刀一手抓住腦後的辮子,「噝」的一聲把自己那根金錢鼠尾辮子給割了。
胖子看罷愣了愣,馬上又跳了起來,道:「酸菜,你這是幹什麼?」以剃頭令來說,割辮如同留一樣,留不留頭,割辮也與造反無異。以胖子的想法,這酸菜迂得不可救藥,不由高聲叫道:「這不論是留還是割辮,都是傻子乾的事。有什麼東西能比腦袋重要?真不知那些江陰人怎麼想的,也不知你這個揚州人怎麼想的。」
酸菜斜了胖子一眼,正色道:「楚應麟,你可以不是江陰人,你也可以不是揚州人。可我問你一句,你能不是漢人么?!」
酸菜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如同焦雷一般響在所有人的心頭上。
全場啞然。沉默。空氣似乎凝固一般。
良久,酸菜又看著高旭道:「大人,你說活著才有希望。我雖然不知道希望在哪裡,但我知道希望從頭開始!」
說罷,酸菜把腰刀遞給高旭。
胖子緊張地搓搓手,看著高旭道:「高大人,你要千萬要想清楚。這辮子一割下來,就長不上去了。到時怎麼向宗知府交待啊?!」
高旭緩緩地笑了笑,看了看胖子,又看了看薛一刀,最後把目光投在酸菜臉上,他臉頰兩邊的紅潤猶如天下落下的兩片晚霞一般慢慢消散了。酸菜的臉又漸漸地回復了死灰,他剛才的好轉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正因為高旭知道這點,所以剛才忍不住那種全力救治卻是無果的挫敗感所帶來的狂燥。
「我是漢人!」
高旭看著酸菜的眼,接過他遞來的腰刀,輕輕地說。
酸菜靠在車輪上,看著高旭的斷辮,含笑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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