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斜陽如血(三)

第三章 斜陽如血(三)

「還有誰?」

高旭把自己割下的辮子放在酸菜的腳下,與他割下的並列一處,以表示對他的敬意。然後把腰刀朝地上一插,環視著周圍近千的輜兵以及最為近前的楚胖子和薛一刀,緩緩地問道。

楚胖子眼睜睜地看著高旭割下自己的辮子,他想上前阻攔卻被高旭那被酸菜以死相激的氣勢唬住了。看到高旭的目光掃到自己,連忙向人群中鑽。看著這個貪生怕死的胖子,高旭心底嘆了一口氣,這個死胖子真是扶不牆的爛泥。高旭的目光掃在哪裡,本是團團圈著的人群哪裡的就「嘩」的一聲往後退倒一大片。

高旭有點恨鐵不成鋼,突然暴喝道:「這裡有近千男人中,死了一個漢人,難道活著也只有我一個?!」高旭的暴喝駭得眾人心頭一跳,胖子開溜的腳步一頓,不由回頭看了高旭一眼,只見高旭的視線如刀一般劈著自己。胖子只覺自己的雙腳似乎被高旭的兩道目光縛住一般,自從撞破頭之後的七天來,這高千總整日沉言寡語,但積威日重,胖子心底起不了反抗的心思,只是喃喃解釋道:「我娘子剛回了常熟福山娘家好幾天了,我得去看看她。聽聽她的注意。」

高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了上前狠揍胖子一頓的衝動。他知道這個胖子的妻家海商出身,頗有財勢,胖子能謀得把總的職位,都是他的那個河東獅吼打點的。對胖子高旭已是死了心,轉頭看著另一個把總薛一刀薛把總。如果這個薛一刀不支持自己,那自己可真是光桿司令了,而且還有被這些屬下反制的危險。

經過多日的觀察,高旭現這近千人的輜重營中分為兩個派系,基本上是兩個把總各領一派。以楚胖子為的大都是常州城的本地人,混混地痞之類,混吃等死的那種人,正如以前的高千總一般,真是有什麼樣的頭,就有什麼的兵。這些本地人占輜兵的七成,但要以戰力而論,這七成*人馬還不如餘下的那三成,也就是以薛一刀為的三百多北方人。當時常州宗知府把薛一刀這些北方人招入輜重營,也看重的是他們能夠勝任護衛輜重的戰力。

據說薛一刀出身關寧鐵騎,雖然不知真假,但他左臉那道從額頭越過左眼直達下巴的深長刀疤很是嚇人,這條刀疤不僅讓他成為獨眼,也讓他整個人的氣息上增加了幾分獰猙和陰狠。這七天里,高旭雖然想著法子與他套交情,但這個薛一刀真的如胖子所說,整個人就像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又不近人情。對於高旭的刻意討好根本不屑一顧。

本是團團圍在酸菜身旁看熱鬧的以楚胖子為的常州本地混痞們,在高旭的審視下一鬨而散,而一直站在外圈的以薛一刀為的北方人卻成了圈內人。這薛一刀會支持自己么?

高旭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把靠在輜車輪子上的酸菜的斜歪了的身子扶正,然後踏著車輪跳上了輜車。站在輜車之上,斜陽把高旭的身形也拉得長長的,正如當初立著的酸菜那般。

高旭的目光緩緩地掃過下面近千輜兵,大都分的輜兵躲避著高旭的目光,就算不心與高旭對視了,也帶著畏縮。平日與高旭最為交好的楚胖高旭的逼視下,他那低垂的腦袋狠不得塞進自己的褲檔里。而那些北方人雖然不躲避高旭的目光,但他們的眼裡卻儘是帶著一種無所謂然的麻木不仁。

只是那薛一刀的神色裡帶著一絲遲疑和思索。高旭心底倏起升騰起一絲希望。這些北方人大都家破人亡,心底都壓抑著一份忿恨和血性。自己該如何把他們心底的那份忿恨和血性釋放出來?

七天,高旭自回到分崩離析的大明天下已七天。在這七天里,每日早晨,高旭面對著銅鏡看著自己金錢鼠尾式的形自慚形穢不已,想著將來滿清得天下后對華廈文明的禁錮,想著三百年後這辮子寓示的愚味和積弱,以至於想揮刀割辮,但理智又阻止了他,告訴自己不要衝動,這辮子總有一天會割下,但不是初來駕到雙眼一抹黑的現在。高旭謹言慎行,多看少說,一個人先要適應環境,才可能改變環境。

當高旭得到新上任的常州宗知府之令,押送著常州府著搜集的大批錢糧送向鎮壓江陰義民的清軍時,一路上,高旭就沒有平靜過。如果把這批錢糧交給清軍,高旭是無法饒恕自己的。就算厓山之後無中國,但高旭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閻吏之後無漢人。每當想起閻應元那句震撼人心的最激動人心的歷史名言:八十日帶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萬人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里江山!這閻吏的絕命詩像鞭子一樣抽打著高旭的心。

江陰,這個熱血之地留存著大明最後的尊嚴,沸騰著漢人最後一縷血性,自己絕不能冷眼旁觀,更不能成為滿清的幫凶。

高旭抬頭起,望著斜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道:「二百七十多年前,蒙古人入侵中原,把天下人分為四等,而漢人是最低等的。大家知道看看拉著輜車的驢那時,漢人的身價等同驢子。蒙古人殺一個漢人,有錢的頂多賠償一頭驢子,沒錢的就什麼都不用賠。如今像蒙古人一樣的異族——滿清人又入侵我們的土地,殘殺我們的妻少,他們會把我們這些漢人當作什麼?你們應該聽過滿清人殘酷的跑馬圈地和投充,他們不會把我們當成驢子,他們會把我們當成連驢子也不如的奴隸。」

「我們得捫心自問,我們的身價該值多少?即使在蒙元時期,我們漢人雖然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還能保持著冠漢服,但是滿清人卻要我們剃易服,像只猴子像個丑一般活著。想想吧,滿清剛剛入主中原,我們就連想留住冠的自主都沒有,一旦讓滿清坐穩了天下,我們到時候能剩下些什麼?!到時候,我們什麼也不剩了!我們漢人自詡以孝為大,但是正如酸菜所言,我們死後有何有臉面著一隻鼠尾辮子面對我們的祖宗!」

高旭停下了激昂的嘶喊,他看著了楚胖子那些常州混混們的羞愧和自責,看著了薛一刀這些家破人亡的北方人眼眶裡升騰起的仇恨和血性。

高旭又道:「同樣在二百七十多年前,明太祖出身貧寒,雄才大志,帶領天下漢民把蒙古人趕到了關外,還了我們漢人的一個朗朗乾坤。而在二百七十多年後的現在,我們怎麼能又眼睜睜的看著異族滿清奪走我們的江山。或許你們會想,這個江山是朱家的,明亡清興不過是換代而已,但你們有沒有想過,滿清人不過十幾萬人,他們要坐在我們數千萬漢人的頭上,就好像坐在火山口上,他們會以最毒辣的手段壓制我們,他們會禁錮我們的思想,把天下漢人變得一具具行屍走肉,只有這樣,他們才安枕無憂。我們漢人不是亡國,而是亡了整個天下。」

「你們或許害怕清兵勢大,但你們有沒有想過,清兵入關不是因為清兵強大,而是因為朝廷的積弱、腐朽和黨爭,最堅固的城池總是被內部攻破的。居高位者勇於內爭,而卻於外敵。如果不是朝廷**無能,如果不是被李闖攻破京城,如果不是吳三桂洞開山海關,清兵怎麼能長驅直入,滿清皇帝怎麼能能不費吹灰之力坐了紫城的寶座?再看看咱們的大明弘光朝廷坐擁江南半壁江山,除了史大人屈指可數的幾個忠臣,包括我們,人人皆是醉生夢死之輩,清兵一到,都降了。在後蜀時就有個花蕊夫人罵道: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人是男兒。可如今江南數十萬明軍齊解甲,這個天下還有男兒么?」

「想想我們唐漢時期的榮耀,想想西漢名將陳湯那句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豪邁。東虜韃子已經佔了我們的京城,霸佔了我們的妻兒,剝奪了我們的衣冠,他們不再肆虐在關外,他們已近在眼前!我想問你們——我們這般苟且偷生,是活得比驢子高貴,還是比豬狗聰明?我們倒底還是不是一個男人!到底還是不是一個漢人!!」

近千輜兵靜靜地立著,在高旭的慷慨激昂之下,那些常州地頭的混混們沒有像剛才那般躲避高旭的視線了,迎著高旭堅定的目光,每個人的胸膛起伏著,喘息著,在爆的前沿中沉默著。胖子也是抬起了頭,高旭的話雖然聲聲入耳,但他卻是沒有看著高旭,而是學著高旭仰望著西沉的斜陽,臉上那輕浮與畏縮的神色卻是沒有了。

高旭最為期望的刀瞎子薛一刀卻是低著頭在想著什麼,站在他周圍的一群北方人雖然被高旭激得滿腔熱血,但他們素來以薛一刀為,都在等薛一刀的決定。這些北方人的目光時而看看站在輜車俯視而下的高旭,時而看看低頭深思的薛一刀,神情之間似乎迫不及待。

不管如何,高旭的話聲落下,現場死一般的沉默。

不在沉默中爆,就在沉默中死亡。這句話就是現時最恰當的描述。

高旭等待著。

但高旭等到的卻是一句讓他抓狂的叫喊:「我不是男人!」

只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角落中倏在響起,在沉默的斜陽之下,狹谷之中分外刺耳。正當一些被高旭鼓動得熱血沸騰的輜兵們齊齊地望向出聲音的角落,個個怒目相向,心中暗想怎麼有這種不要臉的人,真是太無恥了。而高旭只覺得雙腳軟,幾乎差點從輜車上跌下來。自己的一番苦口婆心,換來的卻是這種境地。他的心底不由泛起一絲苦澀。

當眾人看著數人從角落處向高旭站立的輜車方向擠來,領頭的正是剛剛宣布自己不是男人的無恥傢伙,正當人們要憤怒得幾乎要拳腳相向的時候,但看清對方的臉,卻是一片愕然地避開兩旁,竟是讓對方徑直走到高旭的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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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時代之死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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