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斜陽如血(四)
暮色漸濃,等到對方走到近前,高旭才看清對方的面容。高旭一陣無語。對方還真不是男人。是個女人。是個像清兵一般剃頭留辮的女人。
而且這個女子高旭還是認識的,是常州城裡怡紅院的頭牌花魁:芸娘。數天前,高旭禁不住楚胖子一天到晚的嘮叨,心頭也想見識一下大明朝的紅燈區,所以隨著胖子去了怡紅院走馬觀花般地走了一圈,在正堂大廳聽了一番名滿常州城的花魁芸娘的琴藝。
那芸娘約莫十六七年紀,生得花容月貌,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據說是怡紅院從秦淮河花了大血本請來鎮場的清倌人。那芸娘琴藝極好,歌聲甜美,讓常州的那些騷士墨客聽得如痴如醉,但高旭看著這些頂著金錢鼠尾的大明文士們,在國難之際卻只知在妓院里搖頭晃腦自命風流的樣子,不由得又好笑又好氣。大明養士近三百年,出的多是這些猶如商女一般不知亡國恨的腐儒。高旭不待曲落,也不顧芸娘投過來詫異的目光,悵然離場。
而現在,高旭皺著眉看著笑靨如花的芸娘,壓抑著心底油然而起的怒意。只是她說的沒錯,她不是男人。問題是她在這個時候說這句話,簡直是居心叵測。高旭視線如刀地劈在芸娘的臉上,警告她別來壞自己的大事,但芸娘竟然無視高旭的殺人般的目光,一腳踏在輜車的車輪上,要像高旭那般站在輜車之上。
芸娘的縴手抓了抓車輪,似乎不勝力,向高旭伸伸手,示意高旭拉她一把。高旭只是冷冷地瞧著她。無視她的求助。芸娘見高旭不理自己,只是笑笑,也不著惱,竟是一手抓車輪,一個華麗的騰身,像一隻燕子一般從地上躍到到輜車上,敢情剛才她那種軟弱無力是裝出來的。
高旭見芸娘身輕如燕,就算她是雜技般的花拳繡腿,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與一個女子計較。高旭強自壓下把她一腳踢下輜車的衝動,冷眼旁觀地看著她要做什麼?
那芸娘在近千輜兵的注視下,也不怯場,神態之間落落大方。她望了高旭腦門的那塊傷疤,輕輕地笑笑,細聲道:「我那一棍敲得好啊,一棍敲出個蓋世英雄來。」
高旭不由看了她一眼,據胖子所言,七天前,那個高千總是與胖子到怡紅院喝花酒,喝得爛醉回營后撞到街頭的磨刀石上才昏死了一夜,然後自己附身穿越而來。但聽個芸娘的話語,其中似乎大有隱情,大概那個高千總不是磨刀石撞的,而是挨了這芸娘的暗棍。有可能那高千總色心大起,惹惱了這芸娘,想必她趁著那高千總醉卧街頭的時候狠狠地給了他一棍。
當然,高旭對於芸娘七天前的暗棍自是不去計較,但也不能由著她破壞自己好不容易營造起來的氛圍,冷言道:「芸娘,你一介女子,怎麼混在營中來?你不要以為我的輜重營是你的怡紅院,由你嘻鬧,你如果再如此胡鬧,休怪軍法無情!」
那芸娘作了一個害怕的神態色,一副妖精的模樣,這種又媚又膩的作態惹得那些混混輜兵們哈哈大笑。高旭真是氣急敗壞,他剛剛從這些輜兵心中喚起一番血氣豪情,被眼前這個禍水一下子沖得一乾二淨。
等眾人笑畢,芸娘的臉色倏起一沉,脆聲聲地道:「高大人,先莫來怪罪,我剃易服混在營中,自是有一番由來。我芸娘雖然出身妓家,賣笑歡場,但賣藝不賣身,雖說不能出淤泥而不染,但也當得上潔身自好四個字。前日,常州城來了一支滿兵,他們滿嘴不知所云的胡語,粗魯,鄙陋,而又野蠻,他們的頭領不通聲樂琴藝,只知覬覦我的身子。我窮於應付,情知難逃那韃子的毒手,只得找個托口回到卧房,一刀把長剪個乾淨。」
芸娘掃了大夥一眼,又嘲諷道:「如何想女扮男裝不同於以前戴個方巾就行了。我不把長剪個乾淨,能裝成男人么,能混得出怡紅院么?站在常州街頭,一眼望著儘是滿洲服式滿洲頭,光禿禿的一片,聞著的儘是一股腥臭。聽說那個滿族頭領不見我的蹤影,關上城門,滿城搜索我的下落。正好高大人的輜重營要出江陰,我就設法混在營中,這才出了常州城。高大人於情於理得饒恕女子一回。」
那些輜兵聽了她的話,人人都似乎在無形之中鬆了一口氣,這芸娘姿色出眾而且又多才多藝,便宜誰也不能便宜那韃子啊。高旭鬆開了眉頭,他倒不僅僅慶幸這芸娘逃出生天,而是慶幸這芸娘的話語又把剛剛流失的那種厚重的氛圍又不動聲色地拉了回來。
芸娘看了高旭一眼,見高旭雖然面無表情,但對自己的神色不像剛才那般冷厲,臨場揮越利落起來。
「我不是男人,但我是漢人!」
她出身歡場,自然懂得如何調動眾人的情緒,她拉高了語聲又道:「崇禎十一年,那滿清多爾袞由青山關入關,掃蕩華北之地,荼毒生靈。清軍一共攻下一府三州五十七縣,擄男女五十餘萬和大量牲畜財物,然後出青山關而歸。是年十一月九日,清兵圍攻高陽,我爺爺率家人拒守,領全姓百姓抗敵,最後城破后清兵屠城,殺得血流成河,猶如人間地獄。爺爺城破被俘,誓不降清,自縊而死。城破之際,七十六歲高齡的爺爺告誡我,雖為女兒身,莫忘逐清志。這一年,我十歲。」
「城破之後,我流離失所,被人掠賣到秦淮河的妓樓,以至虛度年華。我時候,曾恨父母為何不生我是男兒身。但到了今日,我卻是慶幸自己不是男兒身。如果我是男人,我怎麼能忍受頭頂上的這隻醜陋至極的鼠尾辮子?!」
「常州的好漢們,我不是男人,但你們是么?!退一步說,就算你們不是男人,那你們是漢人么?!你們的祖宗不是韃子,莫非你們想成為韃子的祖宗,好讓你們的子子孫孫都是韃子?!」
高旭聽著這芸娘的話,只覺得她話語有條有理,娓娓道來,聲淚俱下,真是聞者心酸,最後那尖銳之極的吶喊和激將,極為毒辣,毒得輜兵壓不住心頭的鬱氣。那些常州混混出身的輜兵本已被高旭激熱血沸騰,如今又被這芸娘一個女子蔑視了,那還受得了這種氣,一些衝動的就抽出腰刀割下自己的辮子,擠到高旭和芸娘的近前,把自己的斷辮極是氣概地扔在地下,一邊罵罵咧咧著。
「老子他媽是個男人!」
「呸,你這個娘皮,竟敢看我們男人。什麼我的祖宗不是韃子,我卻成為韃子的祖宗孫孫都是韃子。我呸,老子是喝著長江水長大的,老子是個地地道道的漢人!」
「我他奶奶是個男人,也是個漢人!」
「我們不是韃子,我們是漢人!」
而站在下面的薛一刀卻是死死地望著芸娘,眼裡皆是難以置信的樣子,隨後低著頭,似乎在猜測著這芸娘的身世。
高旭看了這芸娘一眼,只見她抹乾了眼淚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帶著一種邀功領賞的意味。高旭沒有給她好臉色看,像芸娘這種愛出風頭又敢作敢為的女子,你給她一點顏色,她就不定就開染房來了,慣她不得。
為了得到鼓動這些麻木不仁的傢伙,先是酸菜捨身成仁,然後是自己大聲疾呼,再是芸娘蔑視相激,這些輜兵才把心頭的那股血性噴了出來。但高旭沒有大願得償的喜悅,因為那些鼓噪割辮的都是常州混混出身的輜兵,這些混混或許一時衝動,但高旭難保他們冷靜下來之後,他們那貪生怕死的本性又會作起來。
那個薛一刀卻是抬著頭注目著高旭,沉默不語。他的辮子還沒有割,那批北方人就不會割。而高旭最為著緊的就是以薛一刀為的這支三百多人,因為他們個個雖然像薛一刀一般或多或少帶著殘疾,有的手指斷了,有的腳拐了,但他們身上都帶著沙場的氣息。
高旭期待地望著薛一刀。薛一刀緩緩地領著那群北方人走到高旭站立的輜車之下,只是低頭看著靠著車輪含笑而死的酸菜,然後仰起頭,看看高旭,又看看站在一側的芸娘。高旭這時才明白了,像薛一刀這種從死人堆里爬出的人物是不可能光靠大義相激就能影響他的決定。他有他的處世準則,利益與生存是他這類人的主題。想清楚這點,高旭不由得有些泄氣。這個薛一刀對於所謂家國大義似乎毫不在乎,那他究竟在乎什麼?
高旭又見薛一刀看著芸娘時眼底閃過一絲激動卻很奇怪。這薛一刀年屆四旬,他的興緻早就不在女人身上了,他一個勁的盯著芸娘做什麼?
「如果有一天,我們也像酸菜這樣奄奄一息,大人會傾力救治我們么?」
薛一刀收回打量芸娘的目光,然後對高旭說道。語氣像往常般生硬,但目光卻是少了一些凌厲,多了一絲期盼。當年他躺在戰場等死的那種被拋棄的滋味,他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的決定不是靠高旭激昂的口舌鼓動就能左右。有些人你光靠一張嘴左右不了對方,但你的行動就能。而這個薛一刀就被高旭傾力救治酸菜無果后,坐在上,他那個蕭瑟的背影觸動的。很顯然,在薛一刀戎馬半生的生涯,沒有一個領兵官會像高旭這樣在乎手下的性命。他是獨特的。與眾不同的。
高旭跳下輜兵,走到薛一刀的面前,正色道:「會,只要我活著。只要是我高字營的兄弟,只要我力所能及,我絕不放棄任何一人。」
「好!高字營!」薛一刀拿起插在地上的高旭腰刀往腦後一揚,一隻辮子即時落地。把辮子置在酸菜身前。酸菜、高旭和薛一刀的三隻辮子並列著,在暮色中依然觸目。高旭一直懸著心終於放下了,他激動地看著薛一刀那獰猙的臉,直覺他猶如下凡的天使那般賞心悅目。
他把辮子放在本酸菜的跟前,道:「今日以酸菜兄弟的在天之靈作佐證,我等割辮既是明志,亦是明誓。高大人,請牢記你今日之言。我等三百來條北方漢子把性命交付與你,異日你如棄我等兄弟一人者,我定當追究到底。」
高旭也是概然道:「薛大哥,不管將來的是否和成敗,自今日起,我高某人也把性命交付與你,共舉大事。我們是男人!我們是漢人!我們要在焦土之上開創一個屬於我們的新時代!」
一時間,眾情激奮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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