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三上學期，傳來了海紅訂婚的消息。陳元剛已經轉業回家，從事農業稽查工作，並在城裡買了房，並很快裝修好了。

寒假，青林沒有跟海紅見面，她在城裡收拾新房。青林去看了小姨和小姨夫，這幾年，他們對青林的幫助太大了，每次開學交學費，他們都資助很多。平時彥亭供應青林讀書，經濟方面緊張了，他們一準就借給彥亭不少錢，而且從來不提還錢的事。事實上，他們也從來沒有要過還的錢。

大三下學期，大概是四月份吧，青林已經記不太清了，也許他根本不想記得太清，海紅姐結婚了。青林沒有請假回家。

放暑假后的一天晚飯後，青山把青林和青超一起喊著，說是讓他們看看一個結婚錄像。青山還買了瓜子花生水果，畢竟青林和青超平時在家不多，青林在武漢，而青超也考入市第一高級中學了，就是青林當年就讀的省重點高中。

青山從抽屜里拿出一盤錄像帶，說是海紅和陳元剛給的結婚錄像，當時他們都不在家，所以特意讓他們哥倆分享一下喜悅。客廳的燈光很暗，青林感覺自己喉嚨發乾、眼睛發澀，渾身也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他在心裡狠狠地命令自己：冷靜一點，開心一點！

錄像開始播放了，新娘穿著白色的婚紗，一臉幸福平靜的表情，坐在高級婚禮車裡，她是多麼美麗啊。新郎西裝革履，系著領帶，雖然個頭矮了點，但氣質很好、風度翩翩，滿眼愛慕地看著新娘。整個錄像拍得優美流暢，每個鏡頭、每個環節都處理得非常精細。這是青林看到過的最好的結婚錄像，沒有之一。

青林一邊微笑著，一邊說：拍得真好，真好。可是他的嗓音總是不受控制，喉嚨像被一團東西堵著，更咽著總也吞咽不下去。他的眼圈也不爭氣地一次次泛紅起來，淚水圍著眼眶反覆打轉。他看見哥哥青山一邊磕著瓜子，一邊不時回頭看他。青林便努力仰起頭，始終微笑著，讚歎著，使勁把淚水又送了回去，送到鼻腔里去吧，他想，還有一部分淚水流到了口腔里，又順著更咽的喉嚨艱難地咽了下去。

錄像時間很長。青林艱難地微笑著，已經說不出話來。他清晰地聽到心裡在吧嗒吧嗒地滴血，他機械地看著錄像畫面，頭腦一片空白。

終於結束了。青林不敢拿眼看青山和青超，他艱難地從凳子上站起來，感覺似乎虛脫了。屋外一片漆黑，連星星都沒有。在黑暗中，他對哥哥青山擠出了一句話：拍得還真挺好的。走出哥哥家的大門，青林兩眼的淚水嘩嘩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他沒敢直接回家，在村裡的小路上走了很長時間，來來回回地走著，又扶著一面院牆站了很久。

結束了。青林對自己說。他步履輕快地邁進了家門。

晚上熄燈后，青林躺在床上默然無聲，任由淚水橫流，過去的一幕幕浮現眼前。

青林反覆拷問內心深處：自己跟海紅姐到底是一種什麼關係？我們之間有愛情嗎？我愛海紅姐嗎？是的，我愛她，是深深的愛。我愛她的每一寸肌膚，愛她散發著香味的縷縷秀髮，愛她的似嗔似怨的眼睛，愛她的一顰一笑，愛她的一言一行，甚至愛她每當生病或身體不適時，佝僂著背臉色蒼白的樣子，吃飯時嫻靜若水細細咀嚼的樣子，愛她對自己的隨意呵斥、戲弄、笑虐和愛撫，因為彼此之間太熟悉、太溫情、太默契。

可是，青林又問自己：海紅姐愛我嗎？是真的愛嗎，還是僅僅是介於愛情與姐弟情之間的某種感情？可是，如果說不愛，怎樣解釋她每次見到自己撲過來擁抱、久久不願分開的激動，如何解釋兩個人之間願意完全交給對方的坦蕩與激情？那些幸福纏綿的甜蜜瞬間，難道僅僅是夢境嗎？

在她完美的外表下，青林又似乎窺到一种放盪與欺騙，不，海紅不是那樣的女人！青林對自己喝道。可是她為什麼背著自己，去跟一個比自己大五歲的男人迅速戀愛、同居、結婚？她為什麼不如實地告訴自己呢，是她自己的想法，還是家裡親人的想法？

也許，他們是對的，青林家庭的貧困，很難保障給海紅一個安全舒適的港灣，所以，他們迅速行動，斬斷了青林所有的幻想！什麼樣的感情與愛情，都抵不過現實，在金錢與地位面前，愛情是多麼地脆弱與一錢不值！青林一邊這麼想，一邊又覺得自己錯怪了海紅，海紅不是這樣的人......青林完全是糊塗了、麻木了，頭痛欲裂，痛不欲生......

死了多好，就不會有這麼多困惑和煩惱了，可是青林還不想死，他還有許多事要做，他太年輕了，是的，太年輕了......淚水再次從青林臉上刷刷滑落，好像哪一道大壩決堤了似的......

外面的天色依然漆黑，連平時的蟲鳴聲也沒有了，寂寥得可怕。半睡半醒之間，他突然想起近來看到的唐代劉希夷的一首詩，不禁又從床上坐起來，萬分感慨：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誰復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台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卧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娥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