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開學后,馬上進入了擇業階段。青林這一批學生趕上了「雙向選擇」的招聘應聘形式,用人單位派出工作人員,到學校進行當面談話、面試,並初步簽訂用人協議。
青林的專業成績屬於中等水平,這也是導致他沒有能夠加入黨組織的主要原因,社會活動還可以,四年的時間裡一直擔任學生幹部,並積极參与各類社會實踐活動,各類獲獎證書積攢了一大摞。此外,經過歲月的沉澱、文化的熏陶,青林已經成為一位英俊儒雅的翩翩學子,在面試過程中,良好的儀錶很佔優勢,所以,幾乎沒有任何周折,青林順利與一家大型央企簽約,美好的職業前景向他徐徐展開。
單位確定之後,青林除了準備畢業論文和答辯,又從無考研的打算,已無所事事,加上感情上受挫,他又進入了消極怠惰的狀態,生活開銷也增加起來。每當囊中羞澀,青林便提前給家裡去信,信中只有短短一行:又到月底了......青林現在想來,實在是少不更事、沒有規矩。後來母親跟青林做了一次深談,她說:多大的本事端多大的碗,咱們家裡經濟條件不好,吃粗吃飽就行。從那以後,「吃粗吃飽」的教誨深深烙在青林的心裡,他再也不敢盲目攀比,慢慢養成了精細節約的習慣。
畢業前的幾個月,青林感受到了深刻的煎熬。二十多年的感情大廈一朝傾覆,連一點反應的時間和機會也沒有,他突然覺得人生的無常。是的,青林明白,這段感情,從方方面面講都是不可能也不可以的。但真正徹底的失去,他卻實在難以割捨,簡直就是痛徹心扉啊。
青林躺在床上日漸消瘦,他其實一點也不困,就是打不起精神來,似乎即將到來的就業也不能挽救他的情緒。他像一條牛一樣反芻咀嚼著自己的過去,感到自己的一切奮鬥失去了意義。對於一個青年來說,他不就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奮鬥嗎?如果僅僅是為自己,這樣的奮鬥又是多麼空洞而乾澀!
不到半年就要離開學校了,班上的同學走動地頻繁起來。男生輕易進不了女生宿舍,女生卻能隨時進入男生宿舍,可能男生皮糙肉厚,說實在的也沒啥秘密吧。
程立芳是一個南方女孩,個子不是很高,長相也談不上漂亮,但是能歌善舞,性格既溫柔又開朗。青林跟她以前並沒有太多接觸,快畢業了,兩個人的話竟然多了起來,一天說的話能趕上過去的一年。
武漢的天氣是乾燥悶熱的,晚飯後大家除了去圖書館,就是去操場或者青年園、水運湖、以及大大小小的街道散步。不知從哪天起,青林就跟程立芳一起去了操場。程立芳沒有男朋友,所以青林不會有什麼顧慮,他們經常漫無目的地在操場的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轉。不時有夜跑的學生跑過,他們一般是低年級同學,高年級的學生已經沒有心情鍛煉了。他們或者忙於戀愛,或者考慮即將到來的工作,或者籌劃回老家找一份更加穩定的事業,還有人已經吃了秤砣鐵了心要繼續攻讀碩士乃至博士。
「你最近怎麼瘦了那麼多?」立芳突然問青林。
「不想吃飯唄,沒有心情。」青林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有紕漏,趕緊又補充了一句:「我這個人苦夏,一到天熱的時候就沒了胃口,雖然現在只是春末,比我們老家可是熱得多了。對了,你好像還沒簽協議啊,有什麼打算嗎?」
立芳歪著頭,似乎想了半天。「我也說不清楚。回家呢,簡單的工作也可以找,但不見得如意。出去闖一闖呢,也不是不能考慮,就是不知道該去哪裡闖。」
「去天津如何?京畿門戶,至少還是一個直轄市呢。」青林半開玩笑地說。
立芳一下子緊張起來,在夜色的籠罩下依然能夠感受到她的臉變得緋紅。她為什麼要緊張呢?青林疑惑地想,估計是對自己信心不足吧。
過了很久,立芳鄭重地說:「這件事實際上我已反覆考慮過了,畢業后我還是打算回我的老家,尋一份普通穩定的工作。另外,家裡父母身體不好,也需要我的照顧。其實,我並沒有什麼別的選擇。」
青林聞此吃了一驚,又突然感覺自己是多麼幸福,哥哥早早輟學留在了父母身邊,使自己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並非所有的人都有這樣的條件和幸運!
第二天中午,青林跟兩個同學剛剛起床,宿舍有人敲門。陳岩在上鋪用低沉的嗓音喊道:「請進!」門一開,原來是程立芳,這個時候不吃飯來幹什麼?青林扭頭一看,立芳拎著一個保溫桶向他走來,「你不是說不愛吃飯嗎,我早上恰巧去了一趟西門菜市場,回宿舍做了一份排骨藕湯,你嘗嘗味道怎麼樣。保溫桶就先放在這裡吧,回頭我晚上過來拿。」
「青林,可以啊,有人心疼啦!你吃肉我們喝點湯總可以吧。」陳岩、王利羨慕不已地起鬨,立芳趁機轉身出門走了。
打開保溫桶,排骨和藕的鮮香撲鼻而來,青林胃口大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陳岩和王利抓緊湊過來,往自己的飯碗里倒湯。青林又各賞了他們幾塊排骨和藕片。
青林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就突然來了這樣的待遇。蒼天在上,他不忍心自己的臣民遭受情感的煎熬,於是亂點鴛鴦譜,至於發展如何那就要看緣分了。青林知道立芳敢愛敢恨、大膽潑辣,但突然動作如此之大,還是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管它呢,這排骨藕湯是真香啊。
人長的「帥」,真是沒有辦法。青林這麼想著,不禁又覺得可笑起來。自己所謂的「帥」,實在是沒有幾年的時間。感謝大家族的強大基因吧,誰能想到當年的「石頭蛋子」、「鐵棉襖」、「小遵義兒」,也能變成一個身高體健、品貌端莊的人呢。高中三年長了二十多公分,這到哪裡說理去?這大自然和人類,實在是太神奇了。
青林是個務實的人,他當機立斷晚上請程立芳看電影,以回報立芳的關愛之情。晚上立芳過來取保溫桶,青林跟宿舍里的兄弟打了個招呼,就跟著立芳走了出去。
武漢的春風格外溫暖,吹得人渾身酥酥麻麻的,青林跟立芳先到了女生宿舍,他在樓下等立芳把保溫桶放回去。青林突然想抽一支煙,但轉念一想,又忍住了。今晚的電影,或許是個大場面呢。
果然,程立芳一下來,就換了一套漂亮的裙裝,頭髮和身上不知噴了什麼香水,青林一聞到,心裡就開始狂跳起來。兩個人並排著往校外走去,立芳總是無意間就向青林身邊靠過來,還險些踩了青林的腳,就跟蹩腳的舞伴似的,不過總算是到地方了。電影已經開始了,人不多,他們摸著黑找到了座位。
演的什麼電影,青林是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只覺得在香水和年輕女性特殊氣味的氛圍里,自己完全是沉醉了。他終於暫時忘記了煩惱和不快,徜徉在這溫柔鄉里了。
青林努力回憶大學四年裡與程立芳的交往,卻怎麼也找不到稍微深刻一些的片段,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青林沉靜寡言、不動聲色,立芳卻是一個表面大大咧咧的人,然而通過這短短几天的接觸,青林覺得立芳內心跟外表並不一樣,她的心也是非常細膩的。
這些天來,立芳每天中午都會送湯過來,青林宿舍里的同學已經習以為常了。過了不到一周的時間,青林的臉色就紅潤起來,他跟立芳的來往也更加親密了。
當年的學校糾察隊早已解散,青林還是感覺有些遺憾,畢竟自己少了一份額外的收入。但糾察隊的取消對大家都有好處,人類美好的情感是不應被人為約束、阻擋、扼殺的,如果人類缺少了愛情,世界將會變成怎樣的情況,實在是不敢想象。如今,青林自己也成了受益人,他與立芳可以無所顧忌地在校園各處漫步、休息,珍惜著來日不多的校園生活。
「青林,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立芳一次突然發問。
「啥問題,隨便問唄。你可知道,我是一個沒有什麼秘密的人。」
「真的嗎,感覺你在說謊了。」立芳盯著青林的眼睛,不容置疑地說:「這幾年你一直沒有在學校談戀愛,是不是有什麼別的原因?」立芳隨即又加了一句:「你是不是心裡有人?」
青林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連日來的輕鬆就像天空的白雲,轉眼間就飄蕩走了,一片烏雲從天邊壓了過來。這似乎是他不能碰觸的傷疤,一揭開就滴出淋漓的獻血。他的眼圈又紅了,眼前又模糊起來。青林其實是一個非常要強、內心堅硬的人,然而,每當觸及有關海紅姐的一絲一縷,他都難以排解巨大的傷痛與壓力。青林的身體又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我......沒有......我還沒有考慮過這方面的問題,也許......我不太有資格,我沒有這方面的幸運......」青林囁嚅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麼,是啊,他想說什麼呢,他又能說什麼呢?
「立芳,我也很好奇,最近你為什麼突然間就關心起我來了,我記得我們之前好像彼此了解的並不多。」青林趕緊岔開話題,並直接把一個同樣棘手的問題拋給了立芳。
立芳突然止不住地笑起來,似乎把眼淚都要笑出來了,等她安靜下來,似乎眼睛里真掛著眼淚。「你這個問題真是讓我難以回答,女孩子心裡的秘密是不能輕易說出來的。我只能說,你真是一個粗心大意的人。四年了,我沒有談過一次戀愛,並不是說沒有任何人追求過我。可是,我又是一個內心怯懦、自尊心太強的人,我怕遭到別人的拒絕,我從不敢向我喜歡的人表達哪怕一丁點的感情。我是如此平凡普通,我真的不敢,寧肯去學習,去跳舞......」
青林突然想起有一年冬天,立芳用了幾個晚上的時間,為男生們每人打了一副毛線手套,結果不幾天就下了一場大雪,大家戴著手套,一起打雪仗,拉著手溜冰,每個人都凍得臉上紅撲撲的,但玩得開心極了。如今,這副手套還在自己衣櫃角落裡放著呢。
青林突然像當年那樣親熱地拉起了立芳的手,可是地上已經沒有了雪。人生有幾個四年,又有多少人可以在四年的時間裡朝夕相處?青林似乎什麼都明白了,然而現實又要馬上讓他們各奔東西了。
青林的畢業論文早就準備好了,雖然有點東拼西湊,但總體上從文筆上、主題論述、邏輯層次等各個方面,都融入了自己的思考與想法,是經得起推敲的。果不其然,青林的畢業答辯非常順利,有幾位老師甚至對青林的現場表達給予了表揚。他們沒有想到,這個平日默默無言的學生,在關鍵的時候還是從容不迫、思路清晰的。
五月底六月初開始,同學們開始紛紛離開學校,有的可能是再也不會回來了。每一位同學的離開,都讓其他同學傷感不已。每次送別的晚宴,都有人痛哭流涕。青林也是感慨萬千,不禁想起李白的一首詩: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
金陵弟子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青林雖然不是特別著急離開學校,但是時間畢竟是不等人了。他與同學們訂好了車票,等待著那即將分別的時刻。立芳也沒有走,她需要把整個檔案辦理好,帶回老家。她最近還是有時間就為青林煲湯,但青林已經喝不下去了,武漢的天氣如此炎熱,他的內心又是如此複雜。
晚上,青林和立芳還是在校園裡漫步,仔細回憶著過去的一點一滴,走走曾經記錄著他們歡笑和淚水的每一個角落。他們沒有太多的語言,語言此時此刻已是多麼的蒼白無力。是的,他們就要分離了,也許是永遠的分離。
青林和幾位同學出發的時間到了,他們不舍地又圍著學校轉了一圈,向他們敬仰的幾位老師作別。
立芳陪他們一起去了火車站。她還要在學校留幾天。馬上就要上車了,立芳與同學一一擁抱,最後與青林擁抱時,她的身體抽噎地抖動起來,緊緊地抱著青林不願放開。火車就要啟動了,車上的同學著急地喊了起來,怕青林登不上車了。
青林用力打開車窗,望著站台上的立芳,使勁地揮著手,更咽地說不出話來。
車門關閉,「嗚」地一聲汽笛長鳴,火車緩緩開動了。立芳哭泣著,已經顧不上臉上的淚水和一個女孩子的形象,隨著火車跑起來,直到看不見彼此,在最後的半年時間裡,她對青林竟然付出了這麼多。
青林百感交集,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情感,趴在火車的小桌上痛哭起來。
再見了!難忘的大學生活;再見了!親愛的同學老師,還有我親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