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英雄美人

理想與現實，總是隔著一道天塹。無論對於公主王子，還是平民百姓，都是一樣。

只過了短短一個呼吸時間，郡主沐晚晴就感覺到自己的雙腳，又踩到了甲板。緊跟著，一個好聽卻毫無感情的聲音，不容拒絕地鑽入了她的耳朵，「劉百戶，麻煩照顧好你家郡主。我去救陳永華！」

「是！」錦衣衛百戶劉永的聲音，也緊跟著傳來，欣喜中帶著惶恐。「郡主可曾受傷，卑職保護不周，還請郡主恕罪！」

「卑職保護不周，請郡主恕罪！」更多的聲音，繼續傳來。將沐晚晴從「夢」里，硬生生拉回現實。

無奈地將眼睛睜開，她按照沐王府禮儀嬤嬤的教導，端莊大方地朝著面前眾人擺手，「各位捨命相救，本郡主感激還來不及，豈能吹毛求疵！」

忽然間，心中靈機一動，她又拎著裙子，飛快地奔向了船舷，「陳千戶呢，他如何了？趕緊想辦法拉他上來，我剛才看見，他掛在船舷上了！」

前後兩句話之差，判若雲泥。並且后一句，遠不符合一個郡主應有的形象。然而，劉永等人的臉上，卻全都湧起了溫暖的笑容，一個個爭先恐後追上去，同時嘴裡高聲解釋，「郡主不必擔心，陳千戶身手高明，我等剛才已經看到了，他安然無恙！」

「拉他上來，趕緊拉他上來。你等一起來幫忙，不用管我！」沐晚晴的左右兩側，都被錦衣衛和王府侍衛擋住，身後也有人全神戒備，隨時準備用手將她拉住。然而，她卻對這些保護措施視而不見，將半截身體探出船舷，瞪圓了眼睛朝陳永華先前所在位置張望。

正如她的期待，陳永華已經脫離了險境，嘴裡叼著救了他一命的短刃，雙手拉著剛才救了她的那根纜繩，緩緩攀援向上。

而纜繩的另外一端，則緊緊地拉在一個陌生的男子手裡。高大，英俊，兩隻眼睛又亮又黑，只是頭髮很短，與周圍其他人顯得格格不入。但是，卻令他顯得更有個性，也愈發地英武不凡。

沐晚晴知道，正是剛才正是此人，從鯊魚的牙齒下，將自己拉了回來。然而，她卻不記得，護送自己的錦衣衛和王府侍衛中，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人物。

她想問一問，對方的名姓，卻又知道，這樣做與禮儀不符。她想說幾句感謝的話，一時間，卻又組織不起恰當的言辭。

『如果他就是信王殿下就好了！"忽然間，少女心裡湧起了一個荒誕的想法，隨即，又偷偷在心中嘆氣。

娘親和父王都說，當今聖上的唯一弟弟，信王殿下朱由檢剛剛十六歲，年少有為，與她才貌相當。

真正拉陳永華上船的這位英雄，雖然也堪稱年少，卻肯定不止。

所以，夢終究還是夢，無論多不情願，也早晚都得醒來。

想到這兒，她又在心中偷偷嘆了口氣。收回目光，轉身準備離開。

然而，雙腳剛剛開始挪動，陳永華已經一躍而上。隨即，三步並做兩步來到她面前，雙拳緊抱，向她鄭重解釋，「郡主，事急從權。還請郡主寬恕韓兄和陳某剛才失禮之罪！」

「陳千戶不必多禮，本郡主心中明白。」郡主沐晚晴剎那間，又恢復了雍容端莊的儀態，笑著抬手，「倒是本郡主，應多謝千戶和這位韓……「

目光流轉，她看向韓慶之，隨即，又快速將眼睛轉回陳永華這邊，微微蹲身，鄭重行禮，「多謝陳千戶，捨命護我周全！父王那裡，必不敢忘。」

「不敢，不敢，卑職乃是職責所在，當不起郡主如此大禮！」陳永華被拜了個猝不及防，連忙縱身跳了半尺，然後鄭重躬身還禮。

沐晚晴笑著對他點了點頭，緊跟著將身體轉向救了心目中的英雄，「雲南沐氏晚晴，多謝韓將軍救命之恩！」

「郡主不必客氣！」韓慶之失憶這幾個月來，多少也學了一些大明的禮節。側開身體，順手還了一個半揖。

他自己覺得禮數周全，卻讓除了沐晚晴之外，周圍所有人瞬間都是一愣。

要知道，雲南沐王府，已經世襲了將近三百年！沐王府郡主，地位比北京城內的開國伯還要高上一些。

而側身半揖，乃是標準的平輩之禮。

哪怕韓慶之真的是個泉州參將，也沒資格，將他自己跟沐王府郡主視為平輩。

「韓兄救我與眾兄弟性命在前，救郡主在後，永華必會稟報沐王和信王，日後還以厚報！」陳永華反應極快，擔心韓慶之此舉惹得郡主不快，立刻上前補救。..

眾錦衣衛和王府侍衛們，瞬間茅塞頓開，紛紛躬身向韓慶之行禮。隨即，又向鄭九斤和鄭大旗等人抱拳躬身，拜謝救命之恩。

鄭九斤和鄭大旗等人，平素見了錦衣衛，連大氣都不敢喘。哪有勇氣，受對方的拜謝。慌得連忙側身對拜，口稱「不敢」。結果，一通亂鬨哄的謝禮過後，韓慶之剛才的失禮舉動，就被所有人，刻意忘在了腦後。

韓慶之哪裡知道，陳永華剛才是好心替自己解圍。被眾人的繁文縟節弄得手忙腳亂，好半晌，才終於緩過一口氣來，低聲提醒，「大夥別忙著謝我，還有整個首樓，和半座尾樓沒搜。趕緊先做正事，以防海盜死灰復燃！」

「韓兄提醒得對，大夥加把勁兒，搜索首樓和尾樓上的所有船艙，務必不能留下漏網之魚！」陳永華想都不想，立刻答應著點頭。

「遵命！」眾人歡呼著答應，隨即，自動分成數隊，沖向首樓和尾樓，搜索殘敵。

還真被韓慶之料中了。首樓和尾樓剩下的艙室中，果然藏著十幾條被嚇破了膽子的漏網之魚。很快，就被劉永和王雙、鄭大旗等人找了出來，繩捆索綁，與先前被俘的紅毛海盜，押做了一堆兒。

隨即，在韓慶之和陳永華兩人命令下，大夥又重新整隊，揭開甲板上被釘死的出入口，向下展開搜索。

這次，可不光是憑著一腔血勇，而是排成了嚴整的戰鬥陣型。前排以木板做的盾牌遮擋敵軍射來了鉛彈和冷箭，後排以繳獲來的火槍掩護，中間則夾以倭刀和長棍。頭頂還有陳永華帶著剛剛翻檢出來的銀錠做暗器，隨時對敵人展開空襲。

如此嚴密的陣型，收拾一夥失去指揮的殘敵，簡直就是鐵鎚砸雞蛋。沿途中，無論海盜們換什麼花樣來進行抵抗，都迅速被砸了個稀巴爛。

只是長船太大，甲板下的結構，又過於複雜。大夥一層層搜索清理殘敵，很是耗費時間。

待把甲板下也徹底清理完畢，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韓慶之和陳永華兩個，已經配合出了默契，稍作商量，就做出了一系列安排。

二人首先將幾個被關押在底倉，剛剛被救出來，眼睛哭腫了的沐王府侍女，帶上甲板。安排她們與沐晚晴一道，進入首樓最大的艙室歇息。

隨即，又將王府侍衛和錦衣衛們，分成兩隊。一隊負責看管處置俘虜，另外一隊，則交給鄭大旗、方大志和侯二孬三人，由他們帶著，去操縱長船，返回距離最近的大明海港。

緊跟著，陳永華、韓慶之、鄭九斤、劉永和王，互相使了個眼色，結伴進入了設在尾樓的船長室。

殘敵清理完了，郡主也成功地救了出來，然而，在將長船駛回大明之前，他們還有幾件重要的事情，需要達成一致。

否則，今後大夥非但撈不到功勞，反而都避免不了一身麻煩。

「韓兄弟對所有人，都有救命之恩。而鄭總旗，則是福建水師的人。王雙，是沐王府的親兵百戶。劉永，你是我的生死兄弟。咱們幾個，被老天安排到同一條船上，有些話，我就直說了。」經歷了一夜的戰鬥，大夥彼此之前，已經有了袍澤之情，因此，陳永華稍作斟酌，便開門見山。

「陳兄儘管安排，韓某唯你馬首是瞻！」韓慶之在跟陳永華一道返回甲板的途中，已經做過簡單的溝通，因此，立即帶頭表態。

「陳千戶請說，我等願聽你的安排。咱們大夥這次，也算同生共死了一回。總不能因為首尾處理不妥當，一道被人拿住把柄收拾。」王雙能被沐王府挑選出來，護送公主前往北京，當然也足夠頭腦靈活，果斷拱起手，高聲承諾。

「陳千戶，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說東，我絕不會往西！」劉永第三個表態，堅決服從陳永華命令。

「韓兄弟，是，是我四個月前，從海里救上來的。沒，沒，沒路引。我答應他，回去之後，想辦法幫他活動個副，副總旗。」鄭九斤級別跟陳永華相差甚遠，說話都哆嗦，卻沒忘記討價還價。

雖然，他用盡全身勇氣，提出了的開價，也只是個副總旗。

「明白，您老儘管放心！」陳永華愣了愣，目光快速從韓慶之臉上掃過。隨即，笑著點頭，「諸位兄弟也儘管放心，不管之前發生過什麼，你們助我救回郡主，乃是天大的功勞，永華必會竭盡所能報答，絕不會讓諸位受一丁點兒委屈！」

「但憑陳千戶安排！」眾人再度點頭，隨即，相視而笑。

「首先，郡主從沒被紅毛海盜俘虜過！那些被俘虜的紅毛海盜，我上岸之後，立刻會押回福州錦衣衛指揮使司，嚴加審問。」陳永華也不多哆嗦，將自己的第一個安排，如實相告。

雖然郡主被救時，衣衫完整。但是，那些沐王府侍女，獲救之時的凄慘模樣，還歷歷在目。大夥對紅毛鬼的人品，絕對不敢想得太好。

因此，所有人瞬間都心領神會，咬著牙點頭。

「其次，斬殺和俘虜紅毛海盜的戰功，韓兄弟拿兩成，其餘八成大夥均攤。但是，賞銀由陳某做主，全歸韓兄弟，大夥上岸之後，記得儘快找韓兄弟結清。」朝大夥點了點頭，陳永華繼續安排。「此外，長船也歸韓兄弟。船上搜到的浮財，四成歸韓兄弟，六成大夥分！」

唯恐韓慶之和鄭九斤有異議，頓了頓，他又快速補充，「韓兄弟莫嫌陳某貪沒你的戰功。兩成紅毛的首級，足夠讓你升到百戶。再高，你拿去也沒用。反而平白惹來其他人的窺探！」

「全憑陳千戶做主！」鄭九斤經驗豐富，明白陳永華說得是實話，果斷替韓慶之回應。

「我沒異議！」韓慶之不明白官場上的門道，卻知道大明已經爛成了什麼德行，笑著點頭。

「再次，我們取道海路的原因，是因為陸路有匪患，並非郡主一時興起，想要出海遊覽！」陳永華感激地向鄭九斤和韓慶之拱手，迅速說出接下來的安排。

「第四，咱們所乘坐的鯤鵬號，乃是在惡戰之中，被紅毛海盜用巨炮擊中，沉入了水下。而大夥之所以得以生還，乃是鄭總旗和韓兄弟，聽到炮聲，駕駛著望月號冒死前來相救……」

「…」

當黃昏再度來臨，明末海上四大衛之一，福建金山衛的輪廓出現在韓慶之的視線之內時，由眾人合謀炮製，陳永華親筆書寫的一封文書，已經大功告成。

照文書中所述，沒有什麼官船私用，也沒有什麼失敗被擒，有的只是倭寇勾結紅毛鬼欲劫郡主所乘之船，錦衣衛千戶陳永華率領護衛奮勇抵抗，並護送郡主逃至前來營救的望月號福船上。

緊跟著，一眾護衛與福建水師望月屯眾官兵齊心協力，終於反敗為勝，並繳獲長船一艘，俘虜數十，以及大量輜重。

期間，海盜頭目巴斯特被望月屯總旗鄭九斤麾下的小旗韓慶之親手誅滅。

文書的內容，被明眼人看到，肯定是漏洞百出。

可是那又怎樣？看得出來的，誰敢往外說？

從海上到陸地，又有哪個酸丁，敢懷疑沐王府的郡主，曾經落到紅毛海盜手裡。攪黃沐王府與皇家的聯姻？

從福建巡撫衙門，到錦衣衛指揮使司，再到金山衛，有誰會吃飽了沒事幹，替紅毛鬼和倭寇表功，硬把屎盆子往立了大功的自家兄弟頭頂扣？

真的有那種吃裡扒外的賤骨頭，非要追查什麼真相。恐怕不用錦衣衛動手，福建當地的百姓，就會敲了他的悶棍。

要知道，就在去年的澎湖大戰中，紅毛鬼的大將高文律雖被擒獲，並送往北京問斬，澎湖也被收回。（註：高文律其實職位很低。福建水師打輸了海戰，虛報了戰功。）可福建水師，卻付出了近乎全軍覆沒的代價。

並且，台灣也徹底落入紅毛鬼的手中，再也沒有一艘大明海船，能夠安全靠岸。

而紅毛鬼們，卻氣焰更加囂張，駕駛毒蛇般的長船，與倭寇聯手劫掠福建沿海各地，令沿海無數村落，血流成河！

「我來了，我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繼續發生！」望著如火焰般的晚霞，韓慶之輕輕咬牙。

「韓兄，咱們終於到家了。可說好了，今晚不醉不休！」一聲熱情的呼喚，從韓慶之身後傳來。錦衣衛千戶陳永華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邊，敲磚釘腳。

「當然，不醉不休！」韓慶之笑著回應，同時，身手輕輕攙扶住對方的胳膊。

他也是事後才知道，陳永華的指甲翻開，以及那渾身觸目驚心的鞭痕，都只能算作小傷。

此人曾經被炮彈震暈，還曾經吐過血，然而，被他救下之後，卻裝作沒事人一般，跟他並肩戰鬥，寸步不落。

最後在關鍵時刻，更是不顧一切跳向滿是鯊魚的大海，拉住了郡主沐晚晴的手腕。

若非其武功高強，將時間拖了一拖，又及時抓住了韓慶之插向船舷的匕首。

韓慶之能否成功救回那個叫沐晚晴的小郡主，還屬於未知！

想昨夜溫香軟玉滿懷，韓慶之心中，又頓時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

然而，他終究不是遊戲人間的韋爵爺，某些的念頭只是從腦海中一閃而過，便笑笑作罷。

《鹿鼎記》里的那個小郡主尚未婚配，就遇到了韋小寶。而被自己救下的小郡主，卻已許配給當今的信王！

一日夜相處下來，韓慶之和陳永華已經幾乎無話不談。後者早就將其護送郡主前往京城聯姻的事情，如實相告。

韓慶之初時倒未覺得有什麼，沐晚晴橫豎不會是進京去旅遊的，具體有何公幹，也跟他沒多大關係。

然而，當他得知那個年少的信王，大名叫朱由檢時，一切都變了。

那一刻，他覺得歷史離自己是如此之近！

「……韓兄！韓兄！」

陳永華的輕聲呼喚，將韓慶之從失神中拉回現實，緊跟著，又低聲說道：「郡主讓我謝謝你，如果有機會，希望你能去一趟沐王府，王爺必有重謝！」

韓慶之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一時間，他卻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

歷史上，朱由檢弔死煤山，大明皇后好像也殉了國。

至於大明皇后姓不姓沐，韓慶之以前，還真沒注意。

如果沐晚晴陪著崇禎一起殉國了，未免令人惋惜。

雖然萍水相逢，韓慶之不可能對小郡主生出什麼感情。但是，想想對方瓷娃娃般的面孔，和姣好的身材，最終卻與景山上那棵歪脖樹放在了一起，無論從哪個角度，都很煞風景！

然而，眼下他只是個區區小旗，又有什麼資格，阻攔沐王府的郡主，嫁給大明皇帝的親弟弟信王？

甭說去做，想都不用想。

想多了，也是徒增煩惱罷了。

「多謝郡主，多謝陳兄，有機會，我一定去！」心中偷偷嘆了口氣，韓慶之笑著回答，盡量腦海里的瓷娃娃，變得模糊。

「沐王府的風評，一向非常好。當代沐王，也是個懂得感恩的人。」陳永華想了想，又低聲補充。隨即，走到船舷邊，遙望萬里碧波，岔開話題：「二百年前，三寶太監七下西洋，艦隊所到之處，諸夷無不臣服年前，倭寇犯我海疆，戚帥、俞帥振臂高呼，身先士卒，殺得群獠大敗而逃，海晏河清。二十年前，倭人進犯我大明屬國，也被我水師大敗，賊酋豐臣秀吉怒急暴死，朝鮮轉危為安。」

耳畔隱約響起金屬錚鳴以及隆隆炮聲，韓慶之熱血沸騰，卻聽對方的聲音陡然一黯，接著說道：「可不過短短二十載，非但倭寇捲土重來，更有紅毛鬼耀武揚威，劫我商賈，殺我百姓，甚至在大明之域內，建牆拔樓。我輩望洋興嘆，一時竟無可奈何！」

說著猛然抬起右臂，如一柄劍般，直指台灣方向，「永華雖身份低微，卻無一刻敢忘國殤。終有一日，我要隨朝廷大軍揚帆東進，收復疆土！」

「若有那天，陳兄可以叫上我！」韓慶之心中豪氣頓生，笑著接過話茬，「慶之亦有此志，到時候，咱們兄弟二人定要同去，不僅要收復疆土，更要讓所有敵人，記住一句話，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

「好！陳某絕不敢忘！」陳永華愣了楞，旋即快速伸出手掌。

韓慶之揚起一掌，與他當空對擊。「啪！」一聲脆響，直上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