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朝太子少師王燎攜李氏遺孤流亡南疆,是罪臣一黨設計謀殺定南侯,栽贓嫁禍於兒臣母親。罪人王燎供認不諱,口供與人頭在此,還請父皇——明察!」
金懷挽跌撞下馬,手裡拎著一隻血淋淋的麻袋。一眾禁軍執刀阻攔,她高舉右手,滴血的指縫間隱約看清令牌上「督查」二字。
那兩字如洪水猛獸一般,守城禁軍個個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趕緊替她拉開屏障。
「慢著,」蟒袍加身的肥胖老太監踩著人背緩緩從馬車上走下,手裡捧著一柄純白色的拂塵,夾著嗓子高聲道,「太子殿下口諭!」
嘩啦一聲,禁軍跪成一行。唯獨金懷挽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眼神如炬似的盯著老太監。
老太監的綠豆小眼剜了金懷挽一眼,嘲諷地哼了一聲:「為何還不跪下聽旨?」
說時遲那時快,老太監話音未落,金懷挽的唐刀就已經架在了他脖子上。
金懷挽反手握著刀柄,兩人的臉近在咫尺,她嫌惡地打量老太監掉白渣的臉,將令牌懟到老太監臉上威脅道:「吾乃督查司令使,若非聖旨,無人能攔我入京。讓開!」
血跡未乾的唐刀晃得老太監抖如篩糠,腮邊的肥肉沾到刀鋒都能被嚇得失禁。窸窸窣窣的水聲從下方傳來,金懷挽甩爛泥般推開老太監,收刀回鞘,上馬奔襲入城。
九月末金陵連雨都是冰冷的。天陰如夜,風中夾雜著皇家道場的雷鼓聲,每個音節都砸在了金懷挽的心上。
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唯一能救阿娘的機會。
金氏宣朝景熙元年,開國皇帝金邦彥攻入國都金陵。亡瀚李後主懸樑自盡,王燎為首的瀚朝舊臣攜襁褓中的李氏遺孤出逃。金邦彥遣定南侯一路追殺至南疆,不料在酈族領地被埋伏,全軍三千人全部坑殺,無人生還。
定南侯戰功赫赫,對手王燎不過一眾年邁文臣,連個能上戰場的大頭兵都拎不出來,這仗如何能輸?
結果就是輸了。
宣軍無一生還,連定南侯本人都身首異處,被人梟首懸挂在大營城樓之上。
定南侯兵敗的消息傳至金陵,頓時在朝上掀起軒然大波。眾臣無一例外,都將矛頭對準了南疆酈族。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即便酈族早已歸順大宣,京師依舊懷疑酈族陽奉陰違,與前朝舊臣暗通款曲反咬一口。
而金懷挽的生母銀妝,正是酈族神女。事發后督查司屠戮族人、踏平南疆,銀妝被押解入京,判以蒸刑。
她是叛徒的孩子,京師是不會承認她這個「長公主」的。不把她連坐當罪犯處理,已經是皇恩浩蕩。
可金懷挽不認。
酈族沒有通敵,銀妝實在冤枉。
她連夜橫跨半疆,只為將銀妝帶出京師。只要能活著逃出去,天南海北找一處安靜的地方,母女二人相依為命苟且餘生。
直到現在她真刀真槍闖進京師,她都不相信阿爹會真的殺了阿娘,而且為了兄長也不會真的下手。兄長是太子、唯一的儲君,怎麼忍心眼睜睜看阿娘枉死。
銀妝有沒有背叛,終究是金家的家事,其他人沒資格指手畫腳。
漫漫細雨拍在金懷挽的夜行衣上,馬蹄踏進水窪,濺起的泥水髒了她的衣角。九重宮闕在她面前,像一座密不透風的監獄。金懷挽垂下來頭,心想一定要帶阿娘逃出去,這裡不是真正的家。
皇城門由督查司親自防守,一旦被他們發現自己的令牌是搶的,司內根本沒自己這號人物,必定會被五馬分屍。縱前有萬千艱難,她還要闖進去。
一定要帶阿娘回家,一定。
她拔刀出鞘,單手持韁,用刀背狠敲馬臀。
雨絲入泥。
怪得,督查司根本沒盤查她的令牌。他們甚至只看見了金懷挽的臉,甚至連她騎得什麼顏色的馬都沒觀察。
金懷挽沒空思慮為何百密無疏的督查司會放行。她眼睛通紅,只為闖進皇城。胸中更像是藏了一團火,只要抽去引信,就能與這座冰涼的城池同歸於盡。
「嗖——」地一聲,一支冷箭穿透雨幕射穿了馬喉。
傷馬痛得仰天長嘯,一行熱血炸向金懷挽腹部,連人帶馬都向後仰栽去。霎時間,四方城牆上圍滿了東宮衛,齊刷刷的拉弓聲后,萬箭對準金懷挽的心臟。
金懷挽恍惚了,彷彿回到了督查司殺進酈族寨子的那一天。江水是那麼冷,伸手便是族人的殘肢。屍體和屍體靠得那麼近,活人與死人都泡在一起,金懷挽的下半身被摁在河石下,她想往上爬,卻有心無力、動彈不得。
她聽見那群人拉弓的聲音,隨後是血腥味,滿江的血漫過了喉嚨。她看見母親戴上了鐐銬,官兵一腳踹在她膝蓋,銀妝癱倒在水中,乾淨的臉濺上了血和泥。
她被銀妝藏在扔屍體的江水裡,才逃過金邦彥的屠殺。
江南多煙雨,君子常詠之。可這雨打在金懷挽身上,只會讓她想起酈族的血。
麻袋裡滾落出王燎的首級,骨碌碌地滾到她旁邊,兩隻泡的發爛的眼睛凝視她,金懷挽止不住地乾嘔。
「歲初父皇便有旨,妹妹命格不詳,終生不得入京。無詔私自入宮與謀反同罪,按律合該當場擊殺。」太子一襲暗紅朝服,於高台之上俯視金懷挽,朝她舉起一卷明黃色的聖旨,冷道,「父皇憐其自幼顛沛流離,對你網開一面。妹妹,回南疆去吧。」
「刑架上的是你我的生身母親,你如何忍心見她被冤枉致死!」金懷挽一手撐著唐刀,脊背被摔得彷彿都碎了一般。即便如此,她的膝蓋都沒磕到地上。
酈族的女人生來高貴,決不能向男人下跪。
縱然亡命至此,金懷挽都不會跪金懷瓊。
她勉強站起來,睨著金懷瓊心就涼了一半,道:「兄長,你我是阿娘親生的孩兒,是一眾族人親眼看著長大的……如今阿娘被冤判以極刑,全族被被督查司所殺,你難道就不會疼,不會愧疚嗎?若說酈族不忠,多少族人葬在金陵城外不能魂歸故里,你心裡沒數嗎?王燎已死,難道還要不休不止?定南侯的三千親兵與酈族並無關聯!你是儲君是我兄長,眼看親娘身陷囹圄,竟還要將我亂箭射死,竟如此沒心沒肝。」
金懷瓊收回目光,望向蒙在雨簾中的遠山,殘忍道:「孤的生母是皇后,跟那野蠻女子毫無關聯。」
金懷挽難以置信,恨道:「皇后?那個只比你大六歲的女人,怎會是你的生母?!當真是沒臉沒皮,連親生母親都不認了。」自己先前還奢望他能替阿娘求情,現在看,當初酈族落難,他金懷瓊必是第一個落井下石之人。
皇宮的秋天殘破又凋零。
金懷瓊將聖旨遞給身邊的太監,俯視金懷挽。
「父皇不曾冤了銀妝。定南侯死在南疆天坑——酈族埋葬英雄先祖之地,乃酈族禁地。若非宗老,尋常族人一輩子都不知道它在哪。王燎帶著一干從金陵去的老弱病殘,若不得銀妝的指引,那是從何處找到的天坑?又是從何處弄來上千兵馬伏擊定南侯?就憑你的三言兩語,就能洗乾淨銀妝的嫌疑嗎?」
金懷瓊示意東宮衛放下箭,他想勸金懷挽放棄:「父皇與孤不會冤枉任何人,更不會原諒任何一個殘害忠良、陽奉陰違之人!該說的孤都說了,若你執意闖宮,休怪孤的東宮衛手下無情!」
金懷挽跌撞在地,她耳邊金懷瓊的聲音越來越遠,愈見清晰的是銀妝的嘆息。
那一日並非祭祀日,但寨子里的男人都人間蒸發了一般。金懷挽待到天明都找不到銀妝,書都念不下去幾張。直到次日清晨,銀妝才恍恍惚惚地回到寨子里。
「阿挽,酈族的太陽……隕落了。」
銀妝為何那樣說?那一日到底發生了什麼?在送金懷挽外逃的時候,銀妝的眼淚是哭酈族的未來,還是哭她嫁給了一個白眼狼?
阿娘不會再回答金懷挽的問題了,她被阿娘拖到羽衣江、摁進屍水裡。
「阿挽,別回頭!等你逃出南疆,娘在金陵等你。娘帶你去找爹,住宮闕,飲仙釀,快活似神仙!」
阿娘,金陵不好。
兩個禁軍卸了金懷挽的唐刀,太監舉著聖旨等她接,不料金懷挽一甩袖子,愣是把聖旨打進了雨水裡。此乃大不敬,兩個禁軍頓時把她摁在地上,不容動彈。
太監拎著拂塵就往金懷挽臉上抽,嘴裡還不乾不淨地念叨:「萬歲爺雖未下旨廢汝為庶人,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您根本就不是這宮裡的主子!還拿自己當個且兒呢,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摔了聖旨?要不是皇太子殿下仁慈,您了現在早被萬箭穿心抬亂葬崗子了!沒人認的公主比窯姐都賤,豈敢蹬鼻子上臉?!」
金懷挽的臉帶肩膀都火辣辣的。倆禁軍得了這太監的指令,拎垃圾似的揪著金懷挽的肩頭,將人往外拖。
金懷挽被打得沒力氣,頭頂萬千箭簇還指著她的命門,現在即便掙脫了,也沒命闖進皇宮。
秋風烈。
金懷瓊的聲音回蕩在四方牆壁中:「她不是口口聲聲替那罪婦辯解嗎?帶她去道場,好好看看罪婦是怎麼死的!」
金懷挽被拖得腳踝脫了層皮。
她為了替銀妝脫罪,獨身刺殺王燎,拎著顆人頭千里奔襲。
而現在卻告訴她,銀妝是咎由自取。
一同被抓的還有許多族中長老,他們指認是銀妝出賣了定南侯,更有甚者拿出了銀妝與王燎的往來通信。人證物證俱在,即便金懷挽殺了王燎,也難以把銀妝摘乾淨。
銀妝背叛大宣,便是萬死難逃的罪人。
金懷挽的頭疼得抬不起,冷汗流進她唇齒間,是咸苦的。皇家道場的鼓聲越來越響,她的脊樑恐懼地彎了下來。
開國皇帝是她的父親,當朝太子是她兄長,但她金懷挽什麼都不是。救不了自己娘親,護不住自己族人。現在還要像塊沒人要的破抹布,扔之棄之。
多可笑。
金邦彥靠酈族的兵打天下,卻過河拆橋;金懷瓊認了皇后做母,安坐東宮。
酈族十萬子民,狡兔死,走狗烹,最後都命喪生養酈族的羽衣江。
金懷挽學不來他們的卑鄙,現實便叫她活得生不如死。
道場中排滿了當朝顯貴,他們排排圍繞四周而坐。咒罵聲不絕於耳,高高在上的人們站在道德的巔峰,揚起巨劍砍向最後的酈族。
金懷挽眼神渙散,痛得跪倒在地。
道場那頭,一位披麻戴孝的女子登上道場。她本是英氣十足的長相,卻哭腫了眼睛,彷彿零落成泥的寒梅,正拖著病軀走向銀妝。定南侯府人丁稀少,老侯爺命殞南疆后,繼承爵位的正是獨女容復。
銀妝瘦得皮包骨,她漠然地凝視容復,她知道是容復去求皇帝要親自行刑后,心裡還贊好一個將門女。
銀妝麻木了,她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死的可惜。王燎已死,李氏遺孤下落不明,定南侯與那三千軍士的血債終要有人來還。倘若自己苟且偷生,金邦彥還要拿懷挽與全天下的酈族祭奠定南侯。
銀妝心知肚明,除了赴死,她別無選擇。
巨大的蒸鍋下是熊熊燃燒的柴火,銀妝站在蒸鍋旁,她看著裡面沸騰的水,終究在恐懼面前低了頭。
「如此毒婦,陛下就該將她千刀萬剮!」
「他酈族有幾個好東西?明面受著宣朝的恩惠,背地裡跟前朝的殘花敗柳勾手指。想翻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
沒有邊際的謾罵襲向銀妝,也刺痛了金懷挽的心。她奮力想掙脫禁軍的包圍,卻被死死拖住。
容復冷然地凝視金懷挽,最後沉默地望著銀妝。定南侯馬革裹屍之時,她還在期待阿爹凱旋歸來教她習武。
「金懷挽,很愛你。」容復幾乎要把牙根咬碎,恨道,「但我不會原諒你和金懷挽。你害死了我爹,這親眼看著自己至親慘死的滋味,你女兒就該嘗上……一輩子。」
不待銀妝辯白,容復便從腰際掏出一把匕首,直接刺進了銀妝的心房!
「娘——」金懷挽奮力衝出禁軍圍成的人牆,卻被其用刀戟圍攻,狠狠地甩向牆根處。
疼得好像五臟六腑都碎了。
「娘……」金懷挽伸出手抓起一塊泥土,竭力向前匍匐。其他人高大得像九天之上的神明,可心思卻比妖魔還要骯髒。
銀妝只留給了金懷挽一個釋然的笑容。
「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金懷挽彷彿又聽見金陵城破那日,酈族人躺在屍山之上唱的戰歌。
銀妝是酈族神女,意外而死有違天道,金邦彥怕觸及禁忌,還請了王朝里最負盛名的得道「仙人」做法。
場中紫衣道士舉著桃花劍起舞,得幸天象並未有異,直至水停止沸騰、道場上看客散去,都風平浪靜。
金懷挽跌跌撞撞地衝上道場,她跪倒在母親亡故的地點。萬分悲慟地望著那片燒得焦黑的石磚。
母親死了,被父親親手殺死的。
一束光破雲而出,似是天上銀河落凡間。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