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葬禮
歌聲從遠方的禮堂傳來,鐘聲蓋過喧鬧,送殯的隊伍繞著禮堂唱著哀悼的歌,紫藤市的傳統常以歌聲送人安葬。聽見鐘聲的人會問道:「是哪個大人物死了嗎?」有細心的人會從晚報上找到答案:「是那個有名的科學家的女兒,知道嗎?之前的連環殺人魔...」「原來還沒有抓到啊...」
堇的耳朵里傳來流言蜚語,她輕輕揮手掃過,走向弔唁的隊伍中。她頭戴一頂黑色的圓頂絨氈帽,黑色的長發不經修理一樣散發著迷人的光澤,身穿黑色的長紗裙,腳下則是編織的涼鞋,即使在夏天,她的周身依舊凝聚著一種陰鬱的氣氛,她如此地契合這葬禮的現場,以致於人們總能從她身上看出一種不存在的哀傷。人們將她誤解成死者的親人,於是紛紛讓開路來。
她的身旁跟著一個男子,身材高大,皮膚如影子般漆黑,一眼就能看出他來自暮光島,人們在那醒時多於夢時。雖然身材如此高大,但不刻意關注,卻容易將他無視,因為他也確實如影子一樣,緊跟在女子身後。
警察簇擁在一團,身處人群中心的莫思遠聽著四面經文的念誦聲,警察和記者還在糾纏著表達著一些無意義的慰問,他感到身心疲累,甚至連悲傷與憤怒都難以表達,只感到自己最後陪伴女兒的這為數不多的時間也在無可挽回的無意義中逝去。
堇聽見這樣的聲音傳來,其中也有一個年輕警察的心聲,他在回憶他父親的葬禮,同樣也是夏天,但不像今天這麼清爽,他的親戚們圍在平房的外面,兩邊點著一人高的鯨油蠟燭,煙霧繚繞,人們用大吹大敲彷彿破壞性一般的聲音證實著一個人的死去。
聲音還在傳來,有死者父親在離疆的好友,同樣來參加葬禮,他們的葬禮更富有蕭瑟的氣息,人們分別鏟起一鏟土來埋葬死者,他的妹妹在三歲時死去,七歲的他也來鏟土,一場急雨打破了計劃。最後他們只好請來幾個工人,在雨中混合著泥水把他的妹妹下葬。
年輕的廚子,信仰著血泉於凡運的化身,他們稱之為「法雷」,即天命。他關於葬禮最早的記憶在他的奶奶,一個顴骨高而笑容尤為滑稽的人,也是帶給他夢想的人。她曾說過:「生命的意義在於吃、喝、做愛,因為這些事情都很美好,所以我們才熱愛生命。」她沒說後半段,這裡的人們將屍體放置荒野,讓蟲與野獸啃食,其醜惡讓人熱愛生命。而後在他的夢中,他始終記得他的奶奶顴骨很高,閃著白色的光澤。
堇感覺這裡嘈雜又喧鬧,聲音如潮水般湧來,況且還無聊透頂:「真是無趣的葬禮。」她出聲感嘆。
「我們受莫思遠的邀請而來。」男子解釋道,他的聲音符合大多數人們對暮光島住民的一貫想象,顯得文雅而平靜,「他和離疆醫藥公司的人脈對於我們來說很有用。」
「就算不去聽,我也知道他想要什麼。」莫思遠似乎透過人群看見了堇的到來,眼神中散發出一點活力,堇微微點頭以表回應,「是為了給他女兒復仇吧,讓我們乾脆點,直接找上五六個獵人把那殺人魔的腦袋送給他吧。」
「我們必須得讓他焦急。」男子說道,「讓他懇求,讓他等待,讓他於求而不得中絕望,再給予他所期盼的,由此才能得到他的心靈。」
「那他現在足夠絕望了嗎,卡洛?」堇問道。
「您比我要清楚,大小姐。」被叫作卡洛的男子平靜地說道。
堇沉默些許,又再度問道:「我聽說金山照也死了,
是自殺的,和食屍鬼有關係嗎?」
「食屍鬼目前還只有在紫藤市活動的跡象,法明寺已經向我們提交了行動的計劃。而且有傳言說,他是受人背叛而被殺死的。」
「然後呢?你有派人去他的葬禮上道喜嗎?」
「我們還沒有對此相關的計劃,不過出離者的世界,正在發生一些堅決而不能回頭的變化。」
「這是預言?還是斷言?」
堇聽出了卡洛的含義,平靜的日子不再,如今慾望蠢動的時節又將再度來臨,金山照的殘黨或許會打破局面,或許會投靠家族,用有形法就能維護的和平不知要到多少年後才會再現。
自從堇成為家族所選定的繼承人後,她就隱約感覺自己在被架空,因為她並非是紫藤市的管理者們共同選出來的繼承人,而是她的父親在瘋言狂語中一人拍定的。出離者的世界也與凡人有著相通之處,就像群島的議會一樣,當像父親這樣的獨裁者開始施展自己的權力,那麼他們所謂制約的計倆就毫無用處。
紫藤市的數個管理者掌管著紫藤市的方方面面,同樣懷抱著某種夢想,希望能將紫藤市改造成整個世界地下王國的王座,但他們的做法毫無疑問已經偏離了實現大願的方向,是否還能稱之為出離者還值得商榷。說到底,他們只想通過無形法來鞏固他們的世俗力量,軍火也好、毒品也好、宗教也好、政府也好,無形法與其他的這些並無太大差別。
父親瘋后,這種墮落的思想甚至連遮掩也不肯遮掩了,假如說沒有父親突然而為之的決定,恐怕他們更可能選擇她的哥哥來做繼承人吧。
堇的心情稍稍緩和,對著卡洛說道:「之後莫思遠的請求,就不必叫獵人們出手了,由我親自向他展現誠意。正好作為管理者的一年來,許久沒有動過手了。」
莫思遠逃似的撥開人群,邀請堇到禮堂的祈禱室一坐,那是個安靜的去處,不會有葬禮上人們的噪音干擾。卡洛向著莫思遠表達了慰問,而堇也有樣學樣,這種一來一往的交際並不是堇擅長的,在紫藤市這個小型王國里,她的哥哥生來應當是做國王的,而她則恪守著騎士的位置。
不過事實上則發生了一些不同,足以證明凡運上的人難以預測自己的未來,她成為了交際花似的角色,之前學習的用於傷人的無形法則失去了作用,而她的哥哥則將自己當作了浮遊世間的浪人,全把責任拋在腦後。
堇回過神來,桌子對面的莫思遠兩手交叉,手心泌出了汗,他臉上的表情糾結,能看出他迫切地想要說出什麼,但作為知識分子的自尊讓他難以低頭,他一向持才傲物,從學院到工作,不曾有他的才華無法打動的人。但面對他死去的女兒,面對紫藤市無能的警察,他又能做什麼呢?
「讓我們來說些心裡話吧。」堇品了品桌面上的紅茶,發動了來自荊棘的儀式,它漫生的刺能穿透事物間的間隔,這是遠比拷問更高效的手段,莫思遠的心防被一句話所卸,不自覺地陳述自己內心的痛苦。
「我希望你們能幫幫我,你們能使我的女兒得到安息,能夠為我們主持正義。」他微微地抽泣,說話時鼻音很重,但除此之外沒表現更加激烈的情緒,「我找過警察,我錯信了他們,他們只是把這樣的事情當作賣弄的焦點,讓我女兒一次又一次地上頭條——她回來的時候輕了好多,她肚子里的內臟全都被掏幹了,一點不剩,他們塞進棉花,縫上肚皮,用化妝遮掩傷口,但她輕了好多...」
「神也不會三度回首。」堇看向身側站著的卡洛,「卡洛,我們應該之前聯繫過這位先生吧?是因為什麼理由而被拒絕的呢?」
莫思遠臉色變得蒼白,出口解釋道:「我承認,我害怕了——我不信鬼神,更害怕來頭不明的宗教,我在離疆生活,那裡連佔卜師都少見。但如今我女兒去世,我再想到,人死後假如真是消散如煙,那麼該如何悲慘,我們竭盡全力地去活,但卻總會因意外而無可挽回。我希望您能再給我們最後一次機會,讓我能得以挽回。」
堇沉默著,像是沒聽到般慢慢喝著茶,堇並非富有耐心的人,但她仍是儘力去等待,時間在寂靜的空氣里顯得並不分明,一秒、兩秒、抑或是過去了幾分鐘,她聽見莫思遠咽下一口口水,已然陷入等待的迷茫。
「你必須獻上什麼,才能得到什麼。只是祈禱而不行善,就連最仁慈的神也不會挽救你的靈魂。」
「我願意獻上我的所有。」莫思遠站起身說道。
「沒人能獻上所有,拋去骨肉,仍有事物殘存。況且我們也不需要你的所有。」
「你要多少錢?」莫思遠緊皺雙眉,口中的話語也帶上了絕望,他並非愛財之人,但對於凡運之上的凡人,錢財是恆定價值的唯一事物,愛情或是生命,都能用鈔票廉價地購買一堆。
堇微笑著,將茶杯放下,語氣親切但略帶斥責,活像教師對幼兒說教:「你看,你終究只是相信物質世界的人,一切都能用物質交換。那麼你也不必在意你女兒的靈魂是否不安,這終究是你的心靈作祟,你大可把你的錢花在心理醫生上,讓他為你開解,告訴你死人的想法並不存在。又或者發揮你擅長的天賦,用藥劑改變你大腦里的化學反應,讓自己不再憂慮。」
堇停頓片刻,看著莫思遠臉上緩慢變化著的不知所措的表情,而後繼續說道。
「你沒能信我所信,你既然不相信我們的世界,那麼只好自求多福。你不相信世界上有一隻無形的手,那麼這隻手也就沒法把你從苦海中救起。你必須得獻上你的信仰,就像你相信世界上存在貨幣、存在國家、存在法律一樣,而非你所熟知的那一切。你身上有形的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毫無價值。」
莫思遠冷汗直流,他所相信的一切此刻被肆意貶低,但他終究還是回答道:「我願意信奉你們所相信的。」
「會有無形的手帶給你正義的。」堇說道。
離開葬禮的現場,堇坐在汽車的後座,摘下頭頂的圓帽,露出了一對貓耳,她隨手將帽子放在一旁,通身的氣質與先前有了截然不同的差異,這並非由她主動改變的,而是像變色龍一樣,總會找到與環境相符的氣質。
「怎麼樣?卡洛,你覺得我成功了嗎?」
「嗯,你做得很好。」卡洛撥動方向盤,車子駛進城市的主幹道,「他或許會走向出離之路,搞不好還會嘗試復活自己的女兒呢。」
堇笑了笑,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卡洛的誇獎,又或者是因為那笑點不明的出離者式玩笑,平均有十個出離者,就有八個因為想要復活什麼人而造出了怪物導致自己死掉。
「是不是很像黑幫影片的感覺?」
「模仿得用力過度了。」
「那就先再去看個電影研究一下好了。」為這次見面的預定時間還多出了兩個半小時,省下來的時間讓她有了種忙裡偷閒的感覺,車子轉向電影院,又走過熟悉的路程,堇托著臉望著窗外。
卡洛從後視鏡看著她,他已經活過上百年的歲月,而堇尚且年輕,即使身體已經成熟,但內在還保留著孩子的部分。
紫藤市夜已深沉,月光細微,紫藤市公園裡的樹林也都黯淡了下去,風從公園吹向海邊,欄杆上的鏈子抖了起來,風從鏈子和木板的空隙里穿過,像是葬禮上人們祈禱的低語。從護欄往下看,可以看見沙灘,潮水在這個點已經退了,夏日的夜晚在這裡可以稍微尋得一時的涼爽舒適,不過現在早已過了人們乘涼的時間。
羅鹽來這當然也不是為了乘涼,而是尋找獵物而來,紫藤市的公園實在是個完美的獵場,在海邊的第一街區不斷擴張,而到了第十三街區,卻形成了一個完美的圓環,而公園就在其夾縫之間。第一街區的居民早早就睡去,而第十三街區的居民則在沒有黑暗的彩燈下歡度人生,總有人為抄近路而誤入這個夾縫之地。
狩獵並非是搭訕或是約會的意思,羅鹽向來直話直說,假如說有人問他狩獵的意思,他會欣然回答,一個生命將另一個生命吃掉前的準備。這也是為什麼人們將男女之事稱作狩獵,現代人的婚姻通常有吞噬對方生命的意思,所以羅鹽對此很是害怕。
讓我們設身處地地想想,一個你上半輩子完全陌生的人,卻要吞噬掉你下半輩子的人生,感覺可以和車禍與癌症相提並論。因此直到將近四十歲,羅鹽還沒有結婚,而是繼續在碼頭做著搬運工人,但對於他來說,工作也算一種狩獵,比起獵豹與羚羊間的追逐,更像是捕蠅草吃掉蒼蠅,他的老闆用廉價的紙片,吃掉了他的生命。
他的父母是老實的漁民,也就因此才會給他用這樣粗糙苦澀的顆粒為他命名,他有一個姐姐,三個妹妹,見識過群島人過度繁殖所造成的苦難后,他開始熱衷於享受生活,而一個家族中的男性開始享受生活,對於群島人來說顯然是大逆不道的。
他歡快而富有生機,碼頭的海風帶著鹽粒使得他的肌肉強健,他不計較得失,唯獨害怕生命流逝——生命苦短,他有三分之一的生命要在夢中浪費,又有三分之一的生命在工作中浪費,所以他把剩下三分之一全部拿來享樂。
因為他的種種特質,人們反而樂於讓他參與進來,他在宴會出沒,肆意宴飲,人們被他的大呼小叫所感染,也變得愈發快樂。但即使是這樣快樂的人,也有某種苦楚的東西天生伴隨著他,這不是指他的名字,而是他作為凡人的生命。
他在二十歲的時候想過三十歲之後就自殺,因為到那時人就會變得疲懶無趣,當然,他三十歲生日的時候把界限移到了四十。在他四十歲生日的時候,他終究不願再延期了,因為他自己知道自己已經過了最佳時期,超過三十歲的人,用理智已經無法勸導他們自願死去,只有某種蒙蔽大腦的激情才行,他不願意讓自己變蠢,更對所謂犧牲嗤之以鼻。
他的朋友看出他的失落,請他參加一個教團的宴會——這在群島常有,他們拿隨便某種科學技術或者新發明都能搞出教會,羅鹽將這當作群島人的劣根性,他們總想拿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讓自己變蠢,由此從死亡和不如意的經濟形勢里蒙蔽自己。進入現代后這種情況越發嚴重,以致於羅鹽懷疑是否是汽油里含鉛太多。
他在那時接觸了「霞」,三分鐘過去,他還以為自己已經過完自己四十歲的生日,才發現宴會才剛剛開始。這感覺就像你為了工作而早起,卻發現現在還只是周末,這種天然的幸福感並非人工製造,比起酒精更讓人陶醉。
他們在宴席上品嘗無數怪奇的美食,用特製香料腌制的生的牛的生殖器,魚的卵巢混合上某種海鳥的辣味血液,砸碎的骨髓澆到涮過三趟的大腦上。羅鹽在那個夜晚好像經歷了漫長到足以稱之為另一個人生的時間,當他再度醒來,現實世界變得難以忍受了。
他大量地服用「霞」,向自己見過的脫衣舞女郎以及酒吧侍者借錢,假如有多活一百年的秘葯,沒有一個人會拒絕用大價錢購買,但是讓自己體驗到的人生變為原來的十倍,為何會有人對此感到詫異呢?
討債的人追了上來,他不得已逃出自己家——準確來說是他父母的家,但是那個教團的人卻很樂意為一個富有快樂生命的人服務,他們不要錢財,也不要他的勞力,只需要讓他相信他們所相信的——即快樂的生命是好的。
好與壞,通常難以界定,羅鹽在服下「霞」時,有時會在漫長的獨處中思考,好真的是好的嗎?壞真的是壞的嗎?人追求好,這件事本身是否可以稱之為好?但是在那個教團的幫助下,他確實發現自己身上出現了一些好的變化。
羅鹽的皮膚重新變得柔軟富有彈性,精力像是恢復到了二十歲,他能在深夜出沒而不覺睏倦,也能在一覺醒來后重新煥發生機。他的頭腦敏銳,眼睛靈活,能看清撞球桌上撞球快速反彈的軌跡。
當然,好同樣帶來壞,他總感覺自己饑渴難耐,以他的話來講:渴望狩獵。在賭場中贏得的金錢當然是生命的濃縮,但是他總感覺不得滿足,濃度太低,清湯寡水的生命或許能讓四十歲的他得到饜足,但二十歲的他必須要更熱烈些的東西。
首先他在十三街區的酒館前參加了一場無緣無故的鬥毆,就像他少年時期看到但不敢加入的那種,他衝進人堆里,攻擊左邊,攻擊右邊,打倒這一伙人,打倒那一伙人,他毫髮無傷,感到他正快速狩獵著他人的生命。當警察姍姍來遲——當然,他們從來沒準時過——羅鹽已經跑了。
他跑在公園的路上,狂奔不止,路邊乘涼的人沒一個看見他的身影,他像一陣風。他看見路邊嬉鬧的高中生們,像他一樣,青春且活力,一個新的念頭升起了。
第二天,他為自己開發出的新愛好而感到自鳴得意,他管其稱之為:內臟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