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別
十一月中旬再回到BJ的時候,火爐子都升起來了,晚上已經很冷。這時候樂隊已經有一首歌被收錄到了一張合集。專輯曲目已經定好,過完年就要進棚錄音了。
因為我不能全職參與,而且技術也還不行,老塔把另外一個樂隊的坤子請了過來,臨時頂替我。當然,我並沒有被開除。錢也是照樣分給我一份,比原來少了一點,但多少是份收入,比吃父母要好太多了。
眨眼一個星期過去了,沒見到小宋出現。實在憋不住,把耗子拉到一邊,想打聽一下。
耗子說一個來月沒見到小宋了,老周追得緊,但小宋看不上老周,一來二去就有了矛盾,應該是躲在家了吧,不想見這些人。
老塔看我和耗子在那嘀嘀咕咕的,咳嗽一聲,以買煙的名義喊著我一起出去,本來跑腿一向都是派我,今天單調我出去,一定是有話說。一出門老塔就問道:
「剛才掃聽小宋來的吧?」
我沒吱聲,不知道老塔什麼意思,不敢張嘴。
「你是不是該考慮考慮學習的事兒了?這麼玩兒下去,學還上不上了?」
「我現在特別討厭學校,不想上學!但是我也知道必須得上學!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回去吧,功課落下的太多,跟不上!不回去,那一準是廢了,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老塔遞了根煙給我,自己也點了一根,語重心長地說道:
「斌子,這個圈生存不容易!我喜歡你這小孩兒,不想看著你把自個兒給耽誤嘍!你看看!指望這個吃飯是太難了!我們不都得找份工作嗎?要不誰也是接濟不上。光指望跟家拿錢,多怎是個頭兒哇!」
「大哥,樂隊不要我啦?」
「別凈瞎尋思!沒那意思啊!我說過,只要我還在,樂隊還在,你就是咱們樂隊的一員!樂隊掙的每一分錢都有你的份!不是說簽約了我就單飛,把你們撇下!更不是因為坤子頂了你的位置就卸磨殺驢!你正在爆發期,你知不知道,正是學習的好時候,耽誤了可就找不回來了!但凡能在學業上找出路,就好好來來,最不濟了還能回來咱們一起玩樂隊,你說呢?」
我沒話說,偷跑出來玩樂隊,在BJ瞎混,家裡人不知道。學校因為長期曠課,已經要開除我了。確實是應該回去好好上學。
「大哥,我聽你的!其實我也特別猶豫。不回去的話,想考學,想上大學是絕對沒門兒!但是回去不就等同於咱們就地分道揚鑣了嗎!我捨不得你們,也有點放不下音樂!」
「斌子,聽我說。樂隊永遠有你的一席之地!只要技術好、悟性好,哪個樂隊都想要!好好學習,志願報BJ啊,很快不就又回來了嗎?到時候什麼都有了,可以踏實玩音樂,可以踏實在這上學!嘿!我告你說啊,到那時候,小宋要沒對象,我磨穿嘴皮子也給你倆撮合成嘍!怎麼樣?對得住你吧?」
「別提小宋了!她絕對不可能看上我!我有什麼呀,人家是皇城根兒底下的千金大小姐,我是河北農村種地的土坷拉,差著十萬八千里呢!我別找著丟人現眼了我!」
「你別那麼慫行不行!就不能努努力了?小子,你要有志氣就考北大!到時候瞅我的,就是小宋家門口磕頭去,也把小宋給你磕回來!怎麼樣?」
「大哥,我都北大了,我要瞧不上她了呢?你是不是也給我磕一個!」
老塔照著我後背給了一拳,
笑著說道:
「哦?行啊!你這是憋著算計我吶!」
「甭客氣!」
「斌子!趁這機會,回去好好上學!來年咱們還這見面!你要帶著錄取通知書回來!嘿!老塔就給你辦慶功宴!」
「嗯,大哥,我待到過年,這段時間咱們再好好弄幾首歌,過完年我就先不回來了。」
「成!回去一定好好上學,一定珍惜這次機會,上個好大學比什麼不強啊!回去了,可別滿處跑著玩了啊!踏踏實實的,我還這等著你呢!」
「一言為定!」
「死約會兒!」
話聊開了,老塔放心了,我也踏實了。
老塔在小賣鋪打了個傳呼,約小宋晚上過來一起吃飯,小宋很爽快就答應了。這讓我有點出乎意料,不是因為老塔有小宋的呼機號,而是小宋答應過來。剛才耗子還說她在躲我們呢,怎麼這麼痛快就答應過來吃飯呢?
回去的路上一直瞎琢磨。一會想怎麼找機會和小宋聊幾句,一會又想是不是該和樂隊哥兒幾個說說年後不回來的事,腦子裡一片混亂。
快到門口的時候憋不住了,問老塔:
「大哥,明年我不回來的事兒要不要先瞞著他們?」
老塔愣了一下,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著我,說道:
「你暫時什麼也別說,樂隊還能領錢呢!再給你分錢的時候怕有人說三道四,謹慎起見,咱倆今天聊的話先別和哥兒幾個提!」
「那樣是不是就有點不公平了?我都走了還分錢!」
「公平!詞不都是你斌子寫的嗎,他們都幹嘛了?詞寫不出來!曲譜不出來!沒咱倆這個樂隊不就只能給人家伴奏去嗎?你放心,也不是一直分錢給你,什麼時候不用你的歌了,也就不再給你分錢了。沒意見吧?這就叫勞有所得,不勞無獲!」
「你這老大做得夠格!我沒意見!」
心裡一下就豁亮了許多,也很讚歎真情的溫暖。
前幾年在BJ混得很苦,也算是見識到了什麼叫人心險惡!
一九九二年的暑假,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家裡的音樂老師帶我找到BJ的一個琴行,在那交了學費,買了吉他。說好的我給打雜,不拿工資,但是店裡包吃住。但那個琴行的老闆卻不正經教我東西,而是一直拿我當小使。變著法地讓我幹活,還一直用各種BJ話罵我,因為我還不會BJ話,普通話學的也很生硬,每當我想請教他該怎麼彈琴的時候,他就用BJ話罵我,讓我滾。
在店裡住,也就是晚上琴行的地板上鋪點紙盒子,沒鋪蓋。入伏的天氣啊!沒有風扇,也不能開著門睡!地上的紙箱子一會兒就濕透了,沒有一天能睡個囫圇覺!
吃的就更別提了,早晨我八點開門,老闆八點半吃完飯才來。從來不給我帶吃的!中午人家吃蓋飯,吃炸醬麵,我只有一個或者兩個饅頭!給了一瓶醬豆腐,還動不動就罵街,嫌我吃的快,吃的多。每天下午下課,他都明裡暗裡地讓學生家長請他,喝的少了,沒準還能想起來給我帶點殘羹剩飯,喝多了就直接回家睡覺,管我是不是餓得肚子疼!
學琴的學費說好每個月便宜十塊,別人一個月六十,我交五十。可別人每個月固定上四節課呀!我除了自己抓機會蹭課,從沒有主動給我上過一節。
店裡十多把吉他,除了我自己那把,其他的除了擦拭,我動一下就得挨罵。可他總拿我的吉他給其他學生用。
有一次他動手打了我。因為晚上練習的時候,我把琴弦彈斷了,就在店裡拿了一套換上。早晨第一件事就是跟他說我拿了套琴弦,但是現在手裡沒錢,下個月交學費的時候再把錢補上。他就罵我是賊,罵我是農村裡沒管教的野崽子,罵我很多難聽的話。罵著罵著就開始打我,接連扇了二十幾個耳光。
我沒敢動,沒敢頂嘴,也沒敢哭。吉他賣給我的時候弦就是銹的,他明明答應送我一套新弦!我要過幾次,不但不給,還招來他一頓臭罵!
我怕他沒完沒了地一直打下去,拿出來唯一不敢動的錢,買回家車票的錢,給他看。我說就這點錢,但是不能給你,我用這個錢去打電話,叫人給我送錢來,行嗎?
電話打到了帶我去的那個老師那裡,他聽完我的遭遇也哭了,一刻不停地買票奔向BJ。我就坐在門口台階上等老師來救我,從上午九點一直曬到下午四點。人家不叫我進門,說店裡不招臭賊。如果不是從小在烈日下干慣了農活,如果不是那天多雲,曬不死也丟半條命!換現在城市娃娃的體格,十個能有九個頂不到我一半的時間就得昏厥!開始又怕又委屈,還不感覺怎麼樣,時間一長就開始頭暈噁心。超過二十四小時沒進食了,再加上大量出汗,特別煎熬!實在又渴又餓,眼看就要頂不住的時候,偷偷去隔壁店裡尋了口自來水喝。結果被他發現了,於是又一頓臭罵!說我想賴賬逃跑,說我天生的賊模賊樣,罵得非常難聽,非常大聲!
老師趕到以後二話不說,幫我付了琴弦的錢,就要帶我走。可那個人不讓我帶走自己的吉他,老師和他爭執不下,賭氣出來去找警察。
在好心人的指引下,我們找到派出所,報了案。帶著警察找到了他的店裡,才勉強把吉他要回來。但是打人的事他不承認,他說我臉上的紅是曬的,是我自己賭氣不進屋,警察也苦於取證麻煩,不願深究。我控告他僱用童工,虐待未成年,可警察說這事得找工商局和勞動局,不歸派出所管!而他一聽這個,擺出一副肉爛嘴不爛的模樣,百般抵賴,各種推諉。最後在警察的「調解」下,他送了我一套琴弦就關店跑了。
我哭著說,警察叔叔,打一個耳光才賠一毛錢啊!
老師氣不過,追到派出所和他們理論,可人家要給你扣個擾亂治安的名義,要拘留我的老師,我氣得哇哇大哭!有個上歲數的老警察出來,掏了二十塊錢給我,告訴我回家吧,這麼小,不應該出來混社會,該好好上學呀!
我沒聽那個警察叔叔的話。我只是為了學一樣樂器,我喜歡音樂,這有什麼錯嗎?
在家待了不到兩個月,咽不下這口氣,逃學到了BJ。在一個看著還算不錯的琴行,和老闆說了我以前的遭遇,他同意我可以免費學吉他,也不用在店裡幹活,周末放假再來就可以。只要我想學,隨時可以去找他,隨時為我開小課。吉他也不用帶,在家用自己的吉他練習,在店裡用他的吉他學習。
真的是欣喜若狂,說了無數感激的話。
本以為遇到貴人了,誰知道這個人行為更惡劣。
跟他學了幾個月,也就漸漸地熟絡起來。因為一直沒交過學費,總感覺欠他點什麼。直到有天上完課,他說晚上有事讓我幫忙,他給買凌晨的車票,不耽誤回去上學。
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晚上他竟然帶我去偷東西,還帶著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人。
撬了一家小吃部的門,我哪有膽子進去啊!只能在外面望風。搜羅一番以後他們沒有找到錢,也沒什麼值錢的可以拿。
他又撬了另外一個小吃部,我還是不敢進,還是躲在暗處給他們望風。這次他們偷到了錢,但是好像並不多,他很不滿意。
於是找了一個小賣部去撬鎖。幸好那家是暗鎖,捅了很久也沒開,但是驚動了裡面看店的人。要麼是那個看店的也害怕,要麼是沒經驗,大喊大叫的,把我們嚇跑了。
他還是不死心,帶著我們又找了一個小賣部下手。也不知道是剛才把他嚇著了,還是這家的鎖好,怎麼也捅不開。用改錐撬了好久,也撬不斷。生氣之餘,他扭頭看到牆根底下有輛自行車,就去把自行車撬開推走了。
回到店裡就開始數落我們倆,這個那個的,好像我們拖了他的後腿。我嚇得腿一直在打顫,也不敢和他頂嘴。另外那個不讓他,一直罵罵咧咧的,說以後這種事別叫他了,他不想干,沒出息!
其實我有一陣特別想叫他去偷我第一次學琴的那個琴行。我知道那裡沒有錢,但是可以拿的東西很多,輕便又值錢的東西不少,甚至幻想拿把原來動都不讓我動的吉他。雖然我不一定敢拿什麼東西,但是在他屋裡拉泡屎我還是敢的!
思來想去,我還是忍住沒說。看他兩眼賊光發亮的樣子,我知道一說他准去。而我,實在沒膽子去偷東西。寧可暗氣暗憋,我也不會去知法犯法!多和別人說說,讓多幾個人和我一起罵他就已經可以了!
從那以後半年多沒有再回BJ,怕他犯了案,把我也招出來。直到很多年以後,他的琴行方圓三里之內都是我的禁區,不敢走進半步。
那些年對BJ這地方沒有好感,對BJ人也是又恨又怕!
直到遇見了老塔,才開始轉變。
開始對這個光頭大胖子有些打怵,尤其是看到他滿身的文身,更覺著不像個好惹的。但一接觸就發現這個人說話特別和氣,性格開朗又溫柔,雖然長得惡,心卻特別善。
老塔不但教我從不收錢,還反過來一直資助我。
排練室是大夥一起出錢租的房子,我那份一直都是老塔出。而且我、強子和剛子在這住,誰都沒有多出一分錢。
大家每個月拿錢給強子,湊伙食費。強子是廚師專業,做飯很好吃。老塔雖然不怎麼在這吃,可也是拿我們兩個人的飯錢。尤其是只要他在這吃,總得拿瓶酒或者添個菜。
我們什麼事都願意聽老塔的。不單是因為他從不讓人為難,同時老塔也給任何人發表不同意見的機會,只要有人不滿,那就坐下來談。要真是他哪裡做得有些欠缺了,必然當眾承認錯誤,從不避諱。很有領導人的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