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公主希望是誰?
承熙回到府中時已近子夜,路過達圖什尼住的殿宇,遠遠在廊下就看見了窗前靜坐的他。
如墨漆黑的夜裡,達圖什尼案前亮著的一盞油燈既照在夜裡也照在承熙心裡。
有雪花落在承熙頸間,轉瞬即化,可承熙覺得今年的雪好像沒有往年那麼冷了。
承熙輕輕走入殿內,達圖什尼依舊閉目修禪,阿滿解下承熙的斗篷時有雪花抖落在達圖什尼的指尖,這才驚醒了他。
「參見公主。」
休養了幾日,達圖什尼手腕和腳腕上的傷都已經結了痂,只不過臉上還有著淤青。
承熙讓阿滿拿了藥酒來,本想要自己給他上藥卻被後者躲開了,想著男女有別更不想冒犯出家之人就將藥酒遞給了達圖什尼。
桌上還放著一碗已經冷了的白粥和幾碟小菜,顯然達圖什尼並沒有用飯。就連承熙幾日前讓人送來的新衣也整齊得疊放在柜子上。
「我聽聞西域有許多苦行僧,跋山涉水、日晒雨淋都在所不計,認為只要讓身體飽受折磨就可以死後升天,聖師也這麼認為嗎?」承熙輕聲問道。
達圖什尼手裡依舊撥弄著念珠,靜靜注視著承熙的眼睛,隨後合掌答到,「真心向佛之人不是為了重生於天,而是要找到解除人生痛苦的辦法,達到大道。枉然虐待身體,未必有所助益。」
「聖師通達,既然明白,為何這幾日還要絕食?」
達圖什尼陷入沉默,看著窗外簌簌的落雪,原本祥和安然的神色變得落寞,「我只是,感到難過罷了。」
案上的香爐里冉冉升起一縷香煙,被供奉著的佛像慈眉善目地注視著人世間,隔在承熙與達圖什尼之間的除了一張桌子還有明晃晃的疏離。
承熙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點了一炷香跪在佛前,深深拜了三下,將香插進香爐中。
「聖師一路走來想必也見到了,戰亂、流民、飢荒,有人賣身葬父、有人易子而食。中原當然地大物博,藏書名士無數,同樣在這片土地上的苦難也是無數,聖師可否想過也許上蒼讓您來到北涼,也是要教化這篇土地上的人們靜心少欲、棄惡揚善。」
承熙的話讓達圖什尼再次陷入沉思,繼續說到,「聖師此生恐怕再難回葉藏了,即便您絕食而死,恐怕也不能魂歸故里。聖師慈悲為懷,為那些死去的人而難過,可唯有您活著他們才沒有白死,這不是您說的嗎。中原人講,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只要您不再消沉意志,將來必會造福更多的人。」
達圖什尼看著眼前的女子,聰慧又堅毅,最難得是她的一顆善心。
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那日在金殿上她一副囂張跋扈的樣子,那些有關她的傳聞彷彿都是真的,又彷彿都不是。
高傲與溫良、光輝與孤寂竟然完美地融合在她的身上。
承熙說完,從袖中掏出一塊手帕,帕子里包著幾塊江山核桃奶酥,換上笑顏,「這是平陽特產,聖師嘗嘗。」
儘管達圖什尼的眼裡還有著一抹難以化解的愁緒,終究還是將點心接了過來,雖未食,但至少是將承熙的話聽了進去。
除夕之夜,平陽公主就和這位西域僧人在佛前守了一夜的歲,天際魚肚翻白,舊歲的雪消融在新年的晨光乍泄之際。
阿滿進殿的時候,檀香裹挾著安寧的氣息,達圖什尼似是在垂目誦經,儀態高雅平和,而自家公主也學著聖師跪在蒲團上。
雙手合十看似虔誠,但卻悄悄睜開了眼,偷偷看著聖師的側顏,眼底漫上淺淺的笑意。
先前阿滿還不明白這神僧神在哪裡,眼下看來,能讓公主毫無防備地笑著可不就是神僧。
「公主,太子殿下來送新歲賀禮了。」阿滿在承熙耳邊輕輕說到。
承熙不動聲色地收回眼底笑意,從蒲團上站起來理了理衣裳,一旁的達圖什尼聞言也站起了身。
承熙對達圖什尼道,「太子是來見聖師的,聖師與我同去吧。」
太子一直記掛著達圖什尼,前幾日為了不引起寧王猜忌一直都讓雲卿來照料也是監視,等到初一才得借送年禮的由頭來平陽府。
承熙帶著達圖什尼一入殿,阿滿就帶著殿內內侍宮女退下了。一向目中無人的太子倒是難得客氣,對達圖什尼又是賠禮又是噓寒問暖。
「先前送聖師進城時,多有得罪實在是迫不得已,聖師的傷好些了嗎?」
達圖什尼合掌鞠躬,語無波瀾,「只是些皮肉傷,冬天也好得快。」
「那就好,那就好,」太子繼續說道,「孤讓人將在葉藏皇寺裡帶回的經書都送來了,聖師平日里也可繼續誦經參悟,只不過眼下局勢還不能讓聖師開壇佈道、弘揚佛法。」
承熙坐在一旁把玩著茶盞,看著太子送來的東西,不免暗自冷笑。
兩年前父皇將高貴妃的弟弟高襄從中常侍貶為國子祭酒,表面是貶官,可國子祭酒掌教導諸生,是個結交權貴世家的大好機會。
寧王在東周數十年,與朝中老臣和新貴都不甚親密,涼帝所為看起來是在打壓高氏一族,可實際上卻在扶植寧王。
可偏偏公孫一族不以為意,自負手握軍權不可撼動,不屑於只會談經論道的士族,以為高氏就算結交也都是些文官,成不了氣候。
若非承熙一直勸說皇后和太子不可小覷寧王,只怕太子要大搖大擺地將達圖什尼送進縉雲城向涼帝請功,到時候給他人做了嫁衣後悔都來不及。
「殿下這是想害死聖師嗎?」承熙滿條斯里地飲茶,眼看著太子臉上出現疑惑的神情。
真是愚蠢!承熙在心中暗罵。
論起打仗,翟承聿是當仁不讓的好手,可論起縱橫朝堂,翟承聿竟像個幼稚的孩童一般。
「皇妹何出此言?」太子臉上有些掛不住。
承熙放下茶盞,目光掃過太子和達圖什尼,語氣平淡但自帶氣勢,「如今人人都知我從寧王府搶了和尚是為了尋歡作樂,皇兄倒好,巴不得他六根清凈。」
太子似乎反映了過來,一拍大腿,「是孤思慮不周。孤這就讓人把這些書都丟出去。」
見太子要傳人進來,達圖什尼看著那些經書想要開口阻攔,但許是也明白承熙的用意,話到嘴邊又堪堪停住。
這一幕落在承熙眼裡,終究是不忍見他失望,出聲攔了下來,「罷了,送都送來了。臣妹小心些就是了。」
承熙說完就對上了達圖什尼的眼神,他看著自己的目光里情感複雜,更多的是感激,但似乎也有一絲愧疚。
愧疚什麼呢?
承熙垂下眼眸,他是覺得麻煩了自己,可這本就是北涼欠他的。
「也好,」太子笑了笑,對達圖什尼說到,「孤的妹妹聰慧如女中諸葛,定可以保護聖師周全。聖師只管韜光養晦,等時機成熟,孤將為聖師修寺塑像,讓聖師受萬人敬仰,名垂青史。」
達圖什尼顯然對太子的話不以為意,只是略施一禮。
匆匆送走了太子,承熙問對面的達圖什尼,「聖師覺得,太子會當上皇帝還是寧王會?」
「公主希望是誰?」
「不管是誰當了皇帝,我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達圖什尼不語,看著太子送來的經書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