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換命
一片黑暗,與之伴生的是一片死寂。
祁卿靜靜地平躺在這一片混沌中,心如止水。
他沒有因為這樣寂然如冰冷寰宇的環境而生出半分慌張,因為他早就預料到了這樣的境況,甚至可以說,從八歲那年,他就一直在等待著,等待著這片空無一物的,純粹的沉寂。
等待著這樣的死亡。
祁卿從小就患有肌萎縮側索硬化,這種也被稱為「漸凍症」的可怕疾病會一步步吞噬患病者的活力和肌肉力量,讓一個健康的孩子一點點變成只能躺在病床上,或是斜倚在輪椅上的廢人,最後,在它奪走人生命前的時刻,病人連呼吸的權利都會被無情的剝奪,最終被呼吸衰竭推入窒息的深淵,消逝在這個世界。
從八歲確診開始,祁卿就開始了在醫院的病床與難受的輪椅之間的頻繁往返。一次次的檢查,一次次的靶點治療,父親的,母親的,帶著白手套的,帶著醫護手套的……一雙雙手把他愈發僵硬脆弱的身體搬動到不同的地方,就像在搬動一尊特殊的假人模特。
祁卿時常覺得,自己身體的很大一部分,那些被漸凍症鎖死的部分,早已不再是人,而是一個物件。
所以他對於死亡並沒有太多的抵觸,因為他是一件「東西」,就像玩具娃娃或是木偶。東西是不會死亡的,它們只會壞掉,然後,徹底的粉碎。
但當那一刻真的到來時,當那個無言的深夜,祁卿感到自己的喉部,那支撐自己生存的最後那一塊肌肉無力的鬆弛下去,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空氣再也無法湧入他孱弱的肺部時,看著面前一點點消散的景物,被黑暗和死寂吞噬的病床,牆壁,溫暖的床頭燈,就像自己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拖拽著,緩慢但不容置疑地滑入一條幽深的隧道,看著隧道出口的光點距離自己越來越遠……
他的心中,突然迸發出一種近乎癲狂的強烈不甘,在死亡前的最後一刻,這個已不把自己看做一個正統的人類的青年,卻感受到了一種對於生命,前所未有的渴求與執妄。
我想活下去!我想親自感受雙腳踩在地面上的感覺,我想肆無忌憚地吞咽自己想要品味的所有珍饈,我想擁抱所有我在乎的人,我想愛一個女人,我想和她親吻,擁抱……
哪怕再卑微,再骯髒,只要能活著,只要能用自己的力量,行走在地面上……
只要活著!
黑暗繼續濃郁著,沒有人回應他。這個可憐青年人生中最後一個,也是最渴求的一個願望,似乎終究只能是一個可悲的妄想了。
可是恍惚間,黑暗中突然響起了一個縹縹緲緲的聲音,那聲音似乎是從極遠處飄來的,亦真亦幻,時虛時實,彷彿仙山之上,初升紅日下的薄霧飄忽不定。
百無聊賴的祁卿側耳細聽,這才聽清,那聲音說的是:
何因何果,何生何死,何執何妄!
何因何果!何生何死!何執何妄!
就在祁卿愣神,心下思索這三句不知從何而來,艱澀難懂,似是禪門偈語的短句之時,那飄渺的仙音卻再一次突然炸響,這一次,它不再飄渺,而是像崑山玉碎,大呂轟鳴,在祁卿耳邊當頭棒喝!
無因無果,無生無死,無執無妄!
喝!祁卿一個激靈,倒抽了一口涼氣,竟是坐起了身子,這是他十數年來,從未能自己做到的動作。
而他周圍的黑暗,也就在此時寸寸崩斷,如同墨色琉璃受到攻城槌的重擊,化作漫天齏粉,消散於無形。
眼前一片光明。
我…我還活著?一時間,祁卿只覺得自己彷彿在做夢,無法形容的快樂如同一個鼓脹的氣球,填滿了自己的心胸,他有些不可置信地跌坐在地上,感受著從地面上傳來的絲絲涼意,終於相信了,自己不僅還活著,而且身體也奇迹般地恢復了活力與知覺。
懷著因喜悅而有些慌亂的心情,祁卿緩緩抬起右手,準備好好看看自己許久未使用過的身體。
可就是這一眼,卻讓他心中那顆喜悅的氣球砰的一聲炸裂,恐懼像針一樣刺入他的心口——如果此刻的他還有心的話。
他的眼前,不是五指分明,血管清晰的右手和手臂,而是一片薄薄的黃紙,其上用血色勾勒有玄妙詭譎的紋路,就像道道滲著血珠的裂痕。
可以想見,此刻他的整個身體,應該都是這樣的狀態!
他的確還活著,只是,不是作為一個人,而是作為一張畫有鬼畫符的紙人!
而就在他意識到這足以嚇瘋任何一個普通人的事實之際,他的意識中,似乎有什麼東西猛然炸裂,一股決然不屬於祁卿自己的信息與記憶瞬間席捲了他的大腦,無數信息一閃而過,然後瞬間平復,與祁卿原本枯燥呆板的記憶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就像那些原本就是他的記憶一般。
而從這些記憶中,祁卿也自然而然地立即理解了自己現在的情況:
自己現在的確是一張符籙,而且不是一張普通符籙。它的名字,叫做換命!
而它的效果,也極其陰毒詭異:嫁接因果,以命換命!
這是一張名副其實的天階符籙,是這片大陸的道尊沈道明窮盡數十年煉製而成的,這位修為已至彼岸,只差天劫便可羽化登仙的半步仙人,把自己的全部修為和元神,記憶都注入了這張詭異符籙之中,只為了自己在渡劫之時,可以擁有一副真正的無垢之體。
天上仙人均為無垢體魄,這是這片名為靈虛大陸的地方,每一位修仙者的共識,所以,對於這些人來說,所謂修仙,除了證道長生之外,就是運用自己所掌握的諸天大道,一點點剔除自己凡夫俗體之內的「垢」,進而讓自己一步步接近於「無垢」,只有這樣,才能在最後一步時儘可能地避開天道的鎮殺,以無垢體魄登臨仙階。
這個世界,修為高絕之人想要接近無垢,辦法多得是,比較簡單的,諸如天下武人打熬體魄,佛門以硬功修成大金剛,合歡宗等魔門以人為鼎爐,采陰補陽……這些都是讓自己的體魄接近「無垢」的修習方法,但這些手段都僅限於軀殼,更為渺茫的,因果,元神,三魂七魄,氣機上的無垢,則無法靠此達到,只能用更高深的手段,比如道門的斬三屍,佛門坐枯禪等辦法。
而這位天下第一人,號稱道統之尊的玄元山掌教所用的,卻是所有辦法中最為激進的:
利用詭道符籙,直接將自己的因果續接到另一個人身上,進而使自己的肉身真正做到不沾因果,靈台乾淨,不惹塵埃。
這是真正的邪道手段,需要施術者尋得一個資質絕佳的幼童,以七歲為最佳,在施術前,將那孩子的元神徹底擊碎,散入天地,然後,施術者本人則將自己全部的修為,記憶,元神全部寄託於這張換命符,然後將之融入那個孩子的身體,最終再藉助符籙之力,使元神脫離,回歸本體,而符籙就會留在那孩子體內,施術者全部的因果都會受那符籙引導,轉移到那個已死的孩子身上。
這辦法最早是從早已被正道各家撕碎的邪道符籙派千墳山傳出來的,據說當時藉助此法,千墳山中有散仙三十六,袖袍一動便是百鬼夜行,殺人如屠狗,可依舊不會被天道因果沾染,真正做到了肆無忌憚,百無禁忌。
只是,道尊居然在最後一步之前,也寄熱望於這種詭道邪術,真是令人唏噓。
在使用這張換命符,前道尊早就做好了全部的準備,他以閉關苦修為名,將自己的宗主峰用仙法徹底封禁,然後用無數道術封住了這座用於儀式的石屋,他親手粉碎了找那個擁有天階仙苗資質的孩子的元神,然後雙手掐訣,施展換命之法。
可是,不幸也幸運的是,就在他灌注完元神修為於換命符之後,祁卿不知為何降臨於此,道尊符籙中的元神被某種偉力瞬間抹除,讓祁卿白白佔據了他千年的道行和記憶。
「天道昭昭,疏而不漏啊……」這是祁卿能「回憶」起的,道尊最後的念頭。
一代大能,就此隕落。可總算被迫保住了自己最後的名節。
因為老頭子你終究不算真正使用了換命符,只能算是為我做了嫁衣裳……紙人祁卿慨然的轉頭,看向盤腿跌坐得白須老人,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
層層封禁的石屋裡,一張畫滿了血色紋路的黃紙小人,擰動自己薄薄的身體,看向一個早已死絕的老人,它的身邊還有一個生死不知的孩子,這場面,怎麼想怎麼有些驚悚。
雖然明白了眼前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可祁卿還是有些苦惱:自己總不能一直是一張符籙吧?
得想個辦法才行……道尊的身體不能用,誰知道他有沒有留下什麼後手,那麼……
他的視線一點點飄向了那個元神隕滅的孩子。
孩子,抱歉了。祁卿在心中微微一嘆。
下一秒,詭譎的紙人猛然從地上飛起,在一陣不知從哪裡吹來的陰風吹拂下,它飄飄蕩蕩,好巧不巧地正好落在了趴伏在地的孩子的後頸。
在接觸到男孩皮膚的瞬間,這張黃紙小人就瞬間化作一個詭異萬分的血色印記,銘刻在男孩的後頸,而下一刻,這個明明已經生機斷絕的男孩,突然雙掌拍地,騰地從地上彈起站得筆直,他的目光連連閃爍,從獃滯,到一剎那的恐慌,再到最後的清澈平靜如寒潭。
他整了整自己身上的白色道袍,微微咧嘴一笑。
「我叫祁卿,是當代道尊。」他輕聲說道。軟糯的聲音在燃著火把的石屋裡不斷反射,回聲交雜在一起,逐漸響成一片,再難分辨。
男孩邁開步子,來到宛如坐化的老道尊身邊,熟門熟路地從他的衣衫各處摸出一個個乾坤袋和各種法寶,然後一一安置在自己簡樸的白袍之內。
這一生,看起來比上輩,要有意思多了。
祁卿的臉上,一抹張狂的笑意緩緩浮現,再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