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台宮
秦王政22年(公元前215年)
章台宮,玉階前。
緊而有序的跪滿了人,隨便一數便有數百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或赤裸上身背負荊條。
或身著白衣低頭不語。
可任誰都能看出,其中瀰漫著一股絕望的氣息,彷彿這群人處於懸崖邊上,稍不留神便會墜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此時扶蘇從他們身後走來,對著玉階前的謁者空首一揖,便說道。
「先生,可否將此事交於我。若成,日後必有答謝。」
聞言,那灰衣謁者滿臉苦笑,也像扶蘇作了一揖,便道。
「公子,大王此刻正處盛怒當中,昌文君等羋姓族人早已是罪人之身,後果我實在擔當不起!」
只是扶蘇依舊道。
「父王那裡我自會去說,先生回去就是,後果扶蘇一人承擔!」
「這……」
見扶蘇如此固執,灰衣謁者只得苦笑著退往章台宮中,臨走時看了一眼扶蘇,勸道。
「公子莫要因為華陽公主之事,觸怒大王,否則昌文君等人就要大難臨頭!」
聞言,扶蘇再次朝黃衣謁者空首一揖拜謝。
然後轉身就扶起一旁身著荊條的老者,勸慰道。
「外大父,勿要再次久跪。」
可那老者,滿臉苦澀,雙眼死死盯著扶蘇,喝道。
「扶蘇,你想害我不成?!」
扶蘇抓緊他的右臂,任由荊條在他的手上劃出鮮血,隨意流下。
「外大父,勿要再跪,否則羋姓全族都要亡於你手!」
此話一出,盡調老者滿臉苦澀之意有所減緩,可依舊跪著動也不動。
「扶蘇,羋啟叛秦降楚,已經連累了羋姓全族,可笑我羋顛身為昌文君,至此對你再無用處。
你是大王長子,不要參與此事,否則我等縱然身死也不會瞑目!」
此刻,扶蘇已然明白了昌文君的決心,無奈一嘆。
「此事我若不管,伯姊陰嫚便會下嫁王翦老將軍,羋性全族被誅,以後父王會怎麼看我?秦人會怎麼看我?!」
「你……」
昌文君睜睜看著他,久久不做言語。
扶蘇卻是笑道。
「外大父勿慌,扶蘇已經想到一計良策,可救伯姊和羋姓全族!」
此刻,昌文君面色漲紅,急道。
「你想作甚?」
扶蘇則是一陣輕笑。
「不可說!外大父日後便知。」
…………
章台宮。
秦王嬴政頭戴冕冠,身著黑衣纁裳,跪坐於殿中正位,隨意掃視下面的大臣,問道。
「諸卿,寡人的長女三日後便要下嫁王翦老將軍,若老將軍仍然不從當如何?」
此話一出,階下大臣無不安靜下來,唯有廷尉李斯挺身而出。
只見他頓首一揖,朝秦王嬴政拜道。
「大王幾次去請王翦老將軍出山,可他就是不從,這是違抗王命。
今長公主贏陰嫚下嫁王翦老將軍,大王之胸懷,舉國臣民皆看在眼中,若老將軍還是違抗王命。
可將其子孫盡數下獄,逼其出山!」
聞言,秦王嬴政輕輕拂過本就不長的鬍鬚,看了看底下大臣的反應,一時間也不禁陷入沉思。
大半年前,李信將軍的意氣煥發,王翦將軍的老而持重,似乎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一個少壯將軍20萬能滅楚。
一個老將軍非60萬不可。
當時他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李信,一句「王將軍老矣,何怯也!李將軍果勢壯勇,其言是也」,直接把王翦氣回老家。
結果失算了。
20萬大秦銳士讓他在舉國秦人面前頭一次失掉顏面。
他後悔了嗎?
悔之晚矣。
秦王嚴重低估了楚國的實力,從未想到楚國就算是衰落,也是七雄老二。
但是他也無可奈何。
王翦如今已經70餘歲,侍奉過秦國三代君王,爵位已至關內侯,再進一步就是徹侯。
一旦王翦滅了楚國,以他在軍中的威望和功勞,只怕大秦銳士只知王翦,而不知秦王。
那到時,王翦已經到了人臣的巔峰,在往上便是秦王之位,你叫秦王嬴政怎麼容他?
可他卻不想做昭襄王,對於先王留下的老臣,秦王嬴政是儘可能的讓他們安享晚年。
秦王嬴政棄用王翦,不如說是一種保護,避免出現君臣相執的局面。
如今名義上的關東六國,實際已經被他滅了4個,統一大業僅差齊楚兩國。
到那時,秦王嬴政的功勛就會超過歷代秦王,實現舉國秦人夢寐以求的東出大業。
或許就是那傳說中的三皇五帝,也不能和自己相提並論。
帝國的版圖就差最關鍵的一步,如果王翦不從王命,那秦王嬴政也不得不做一回昭襄王。
「李斯,退下,此議日後勿要再提!」
秦王嬴政隨口一句便揮退李斯,卻又將目光轉向了殿中大臣。
「諸卿,國中將軍誰還可擔任伐楚主將?」
一時間,大殿當中出奇的沉默。
此時,秦王嬴政的臉色越發陰沉,一直到快要爆發之時,右丞相王綰才硬個頭皮走了出來。
「大王,伐楚之事非同小可,臣認為可讓王賁將軍為主將,蒙武將軍為副將。
此二人功勞不及王翦老將軍,可強過李信,領兵伐楚足矣!」
說完,便在大殿當中頓首拜起。
可正位的秦王嬴政臉色也僅僅是好看了些,對右丞相王綰的回應都沒有。
居於左丞相身後的李斯,卻是戲虐的少掃了王綰一眼,心中暗道。
「老傢伙剛坐上右丞相,怕是做不了幾年了!
日後合該我李斯登上丞相之位,為大王分憂。」
李斯剛要走出左列朝班,就聽得宮門處傳來一聲大喝。
「兒臣,不敢苟同!」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殿中大臣的注意,紛紛轉身朝宮門看去。
正位之上,秦王嬴政臉色頗為複雜,直視著扶蘇一步步走入大殿當中。
扶蘇緩步而行,在左右朝班大臣的目光中,走向他陌生的父王。
只是他沒注意到,諸多大臣的目光中既有戲謔,也有憐憫,更多的是驚訝。
他們所有人都清楚,長公子扶蘇唯一能依靠的政治勢力只有羋姓外戚。
自華陽太后和陽泉君去世之後,羋姓外戚只剩當年在嫪毐之亂中立下大功的昌文君和昌平君二人在苦苦支撐。
楚系外戚左右雙臂,已斷其一,剩下的昌文君在數月前被秦王嬴政削去了左丞相之位。
如今,昌文君只能帶著羋姓全族在殿外負荊請罪,如同死狗一般渴望著主人的寬恕。
可是昌文君清楚,殿中的所有大臣都清楚,20萬大秦銳士必須要得到一個交代,舉國秦人也在等待著一個交代。
可昌文君別無他法,楚系外戚在秦國的地位太過特殊,離開了宮廷就成了案板上的魚肉任人拿捏,他們想保持興盛,就必須緊緊貼著秦王。
對於全族,昌文君不做任何希望,他只想保住部分年輕血脈,延續家族香火。
只要長公子扶蘇還在,那羋姓就還有重新崛起的那天。
可是扶蘇今天的舉動,完全不在昌文君的預料之內,甚至殿中所有大臣都沒有想到。
秦王嬴政居於正位,高高在上俯瞰著宮殿中的扶蘇。
對於這個兒子,秦王嬴政突然感覺有些陌生,他從未跟扶蘇這樣相處過,甚至他也沒有成為一個合格的父親。
從扶蘇出生那幾年,他就忙著與呂不韋趙太后爭權奪利,嫪毐之亂更是將扶蘇的母親羋妃牽扯其中,意外身死。
秦王嬴政尤為記得,羋妃在華陽宮剛與他見面的時候,是那般迷人,羋妃也是他唯一愛過的女人,在她后自己的心便鎖了起來。
同時鎖住的,還有一個叫父親的心態。
他從未和眼前的長子交心暢談過,連在一起吃飯也只有寥寥幾次而已。
之後更是忙於兼并六國,將扶蘇和贏陰嫚交給華陽太后撫養,華陽太后死後,他都不知道扶蘇是怎麼長大了!
唯一知道的,便是從謁者口中經過精心加工的消息。
此時,秦王嬴政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兒子,心中生出了一片愧疚之情,半晌之後,他在開口道。
「扶蘇,你的身子好些了嗎?」
簡單的一句話,卻讓父子二人感受到疏遠的陌生。
扶蘇面對秦王,頓首便拜。
「兒臣身子已好,只是伯姊為何要下嫁王翦老將軍?孩兒不懂!」
面對扶蘇的質詢,秦王嬴政就感覺心中插了一把刀一樣,很疼很疼……
殿中大臣看著這一幕,紛紛低頭不語,生怕惹禍上身,右丞相王綰見狀,更是退入右列朝班當中。
久久之後,秦王嬴政才無奈一嘆。
「扶蘇,這就是秦人的宿命。
歷代秦王哪一個不是為秦國流血拚命,你大父在趙國為質8年,寡人從小就在趙國生存,朝不保夕,受盡屈辱。
你曾大父在燕國為質,也是一路艱險才登上王位!
所有秦人註定要為天下一統去拚命,他們也會死亡,也會傷心,寡人又豈能珍惜一位公主?!」
說著,秦王嬴政雙眼之中有了光,眼光堅硬,目光銳利。
「天下一統只在伐楚一戰,唯有王翦能滅楚,你說一位公主怎麼和天下相比?!!」
聞言,扶蘇頓首再拜,問道。
「若是兒臣有一計良策,可使王翦老將軍出征,父王可否放過伯姊和羋氏全族?」
此話一出,眾朝臣無不驚愕萬分,紛紛將目光轉向扶蘇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