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潔的黑
今天15號到了雅意公司發工資的日子。可收款賬信息卻遲遲沒有收到。直到臨近下班時分，公司群里才發通知說由於財務出差工資過段時間發放，具體日期待定。雅意一看，心裡咯噔一下：這個月本來預算是超標了。現在還有信用卡要還呢，這不發工資可怎麼辦？為了在下個月發工資前維持住靈魂和肉體不分家，得另外找點活計才行。雅意早先加了一個論文寫作群，裡面既有大學生，也有教授，但更多的是像她這樣的普通上班族。稿費的高低全憑寫作的難度而定。群里時常有碩博論文的訂單，價格高昂。雅意才疏學淺，只能接點文科專本的論文打打下下手。偏偏這幾天發出的單都是理科，或是碩博。她只能望群興嘆。後來有幾個她能做的單都又沒能搶著。她在群里開玩笑說：「沒搶到不算，重發」。
過了一會後，微信提示有好友請求。原來是剛才接單的群友。她通過後，對方告訴她說，臨時有事抽不出空，如果她要寫就把單子給她。雅意立馬發了個沒問題的表情包過去。屁顛屁顛地開始寫稿。
她寫之前就猜到這個單可能不是很好寫，但是沒想到這麼難寫。對方的選題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網路會話中「呵呵」的功能研究》。嗯，她現在只給甩客戶一百個「呵呵」。
為了寫這篇稿子雅意整整3天都困在電腦前動彈不得，一下了班就沖回家。就這麼一個字，一句話，一段文，以愚公移山之心，以衛精填海之態，居然也被她也好歹磨出來了。望著對方轉過來的少得可憐的稿費，她心裡很不是滋味。
走出房間，站在陽台前，望著外面寂靜的夜色。此時的天空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天空的黑也並不是小時候看到的那種黑如墨斗的黑，是一種很深很深的灰色。
「不潔的黑」，她的腦海里突然蹦了這句話。回想起自己的人生似乎也是不純粹的。童年時期並無多少快樂也言，作為留守兒童的她，再加上又是個女孩，小小年紀便預先體驗到了生活的艱辛。她努力地討好爺爺奶奶，違心地在他們面前表現得乖巧、懂事。一切不過是為了少挨一點打罵，或是吃飯的時候多吃幾口肉。有一次，她看到亦舒的一本小說，裡面提到一個情節是，女主童年時期常常因為多使用了一點牙膏、肥皂而橫遭長輩痛斥。當讀到那段文字，她當場落下淚來。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懂她，懂這些說不出的苦楚。
好不容易掙扎著長大，居然也沒缺胳膊斷腿。也算是老天厚待了。大家都說在社會上討生活不易，但在雅意看來，比起在父母或是祖父母手底下討生活，現在還是容易得多。
整個青春期雅意都是毫不起眼的存在。她自卑、貧窮、不美，看人時眼神躲閃，講話嗡聲嗡氣。舉止像蚊子，活得像老鼠，吃得像乞丐。吃穿用度永遠是最便宜的。在最愛的的青春期，雅意的衣服從不講究美觀與否，實行什麼便宜穿什麼的原則。雅意甚至穿過10塊錢一套的衣服，當時是06年。真是不可思議，這件落伍到可以扔垃圾桶的衣服，她居然也穿足了一個學期！
她清楚的記得，當時班人沒有人願意跟她來往，一則是她太窮，二則是她性格也實在是太孤僻。她一點也不懂得察言觀色，只會重複又重複那幾句禮貌用語。別人開玩笑時接不住話，只會呵呵傻笑。除了鍾伶俐外，她幾乎沒有任何朋友。鍾伶俐家境比她略好一些，成績也不錯，被分到這所學校完全是個意外。雅意十分羨慕鍾伶俐在學業上一點即明的聰明勁，也欣賞她講到以後要當大老闆時那種自信滿滿的派頭。
有一次晚上，她們在學校的單桿上相對而坐。具體的談話內容已經記不得了。她只記得自己當時問鍾伶俐「我們以後會老嗎？像那些雞皮鶴髮的老人那樣。」
「當然，每個人都會老。」
「可我覺得自己不會老。真的」雅意很肯定的說。
「不可能的，除非你是神仙。」伶俐介面道。
「即使老，我也會比別人老得慢。因為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雅意望著天上的繁星說。
彈指一揮間，當年那兩個青春少女，一個困在辦公樓中，整天為生計奔忙，每月都想著該怎樣接住這個月的花銷；另一個少女既沒有嫁給金錢也沒有嫁給愛情，老闆夢更是漸行漸遠。
她們有過青春，但她們並未能好好的享受青春。待她們驀然回首時，發覺當時的自己既蠢且痴。撕心裂肺的愛情和光明燦爛的前途與她們無緣。她們看著別人在青春的海洋里奔跑、跳躍，自己獃獃蹲在角落蒙灰。看著青春一點點流逝，想做點什麼紀念一下，卻什麼也沒做。
而青春從來就只是那麼一下子，兵荒馬亂的一下子，過了也就過了。
在電影中，像雅意和伶俐這種草根女孩，長大后必然會有一番大作為的。即使成不了行業泰斗，也能憑藉自己的天賦碾壓普通人。然而電影終歸是電影，現實生活中苦孩子逆襲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就像是自閉症的患兒中有極少數有藝術天賦一樣，很多人看到后，就以為自閉症的孩子都是潛在的藝術家。但其實那些幸運的能夠站在台上的孩子只是那個族群的萬分之一而已。
剛剛踏入社會時，雅意非常不理解成年人的精明算計。在她看來人生不過是三餐一宿，為什麼要勾心鬥角，她想不通。她一路逃避，一路受挫。她被逼開始開始接受並努力適應。這種彼此接受的原因，大概是因為——雅意變得越來越像那些失敗的前輩。時間在變，但人生殊途同歸。沒有人會一直純粹、單純、毫無虛榮造作的真摯之心。這世上，大概只有無知且非常年輕的心，才會認為自己是人群中最特別的那顆星吧。
凌風依舊青山不改綠水常留在博彙康做人事經理，天天為老黃那些異想天開前後奔忙；名牌大學畢業的黃佳期依舊是在那家賣生計用品的公司做文案，寫那些肉麻到極點的半色情廣告。後來的幾次聚會也都是老調重談，無非是些努力賺錢，好好找個男朋友之類的話。她們三個從一開始的互相勉勵，已然變成了如今的自怨自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