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無法掌控
九月三,霜紅若火。
京郊的馳道上,馬蹄噠噠,騾馬系著的銅鈴微微晃動,隨著起伏的身軀發出亘遠的,猶似梵音的嗡鳴。
冗長的商隊兩側的,是一列猶似雕鐵一般的將士們,跨馬迎風,劍戟加身,威嚴肅穆讓人從心底害怕,也從心底敬服。
這是一列沉默冰冷仿如雕塑一般的黑甲將士,渾身裹挾著地獄歸來的悍冷森寒。
商隊打頭的,是系著丁氏蘊荷徽記的馬車,橫欄處立著個墨帶束髮的藍衫男子,他身子挺拔,清逸出塵,極目遠眺。
「公子,離城門還有二里路,可需略作休整?「
那男子正是顧嫣華舅父的嫡公子,如今二十有二,與晏君御同年,不過他長得顯小,人見了只當十八九,尚不識愁滋味的少年郎,可若是知了他在商場上雷厲風行的手段,再不會把這眉眼溫和,時常在笑的公子當是什麼,簡單的,不入眼的人物。
「不必,午時入城不可延誤。「
遲則生變,丁祈遠不喜生變,縱使如今去京不過二里,商隊還有太子晏君御親命的將士在側保護,可為商貨不訖,這心就放不下,而至今丁家商隊已經連續行進月余。
問話的小廝揖一禮,心知自家公子便是這般性子,而後退下,示意下面的人打起精神,一鼓作氣,直抵京師。
京城,城門大開,高高的城樓之上是袍冕儼然的晏君御,他身後站著成蹊和一眾文臣武將,甚至是須髯飄逸,緋袍加身的顧相。
迎接一個商隊不必如此興師動眾,即使這商隊歸屬大晏第一商賈丁家,即使這商隊運載的是京都救急的口糧。
官貴傲然,尊身親迎商賈,於這些人而言無異於折辱,可他們不得不來,即使滿心不願。
丁家的商隊極為醒目,車馬器具以荷青飾,蜿蜒逶迤便如一條緩慢攀生的藤蔓,左右是騎著棗紅色戰馬的黑甲將士。
在看著這一列黑甲將士時,城樓之上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愣愣看向眉目凜然的太子殿下,包括悠然從容的顧相。
他狹長的眼眸極為專註的凝視著遠處的冷肅的黑甲將士,漆黑的眼瞳之中倒映著翻騰不熄的火苗。
成蹊極其輕微地喊了聲:「殿下。「
晏君御最近越來越難以自控了,他輕輕抬手揮了揮,示意自己無礙。
接到命令的守城將士緩緩打開了城門,於此同時,遠處站著的顧嫣華逶迤至地的裙擺之下,是抬起又落下的繡鞋。
她心口微窒,因為祈遠哥哥來京的興奮,在見到晏君御痛苦的眼眸時盡數消弭,她幾乎剋制不住想要走到他跟前問問,是如何了?
可是她不能。
灰沉沉的天,低吟的銅鈴,威嚴森然的軍隊,噤若寒蟬的朝臣,無一不顯示此刻的不同尋常。
天地一片闃然,商隊車馬踏觸的聲音被黑甲將士整齊劃一的下馬行禮之聲湮滅。
隨著將士下馬列隊而立,那些朝臣也看清了的黑甲將士胸前別著的,覆蓋著血銹的鳴鏑。
「不可能...不可能...「
看清了鳴鏑的朝臣神思迷亂,失態地輕呼:「赤霄軍...不可能...這不可能...「
「赤霄已然全軍覆沒,這絕不可能!「
不等他們驚詫,脖頸為刀劍所抵,所有人的心口,都浮上了一個念頭。
太子殿下瘋了!
難不成要將他們盡數誅殺!
「赤霄軍都尉衛硯見過殿下!「黑甲領軍是一個面有刀疤,身形高大的黑甲男人,他跪地拱手語聲低啞,這種啞像是許久不曾開口說話的啞。
「見過殿下!「
在他語聲之後的,是那一列黑甲將士如山呼海嘯一般振聾發聵的喊聲。
城池之下跪成一片,丁家的人紛紛驚住了,丁祈遠當即撩著衣袍跪地行禮,民跪天,天經地義,他身後的解夫僕役紛紛隨著跪成一團,匍匐埋首在地。
晏君御強壓下喉間四涌的腥甜,字字森寒:「給孤跪!「
執劍披薄甲的東宮宿衛眸光凜冽,將那抵著朝臣的刀劍緩緩前移。
「殿下!「
顧相也是同樣,脖頸被刀劍抵著,不由輕呵一聲,與晏君御腥紅的眼眸對上,心中一凜。
晏君吞著血沫,唇角上揚,似笑非笑,彎成令人膽寒的弧度,赤紅的眼眸之中是抑不住的暴虐嗜殺。
那些朝臣覺太子殿下像將他們盡數誅殺,他們並沒錯。
晏君御此刻確是想將這些人梟首以慰三十萬赤霄軍的亡魂,可他不能。
大晏最為驍勇的戰士,不是死在戰場,而是埋骨於這些人自以為是的算計之中。.
他好恨,這種恨意滲入骨髓,彷彿一把業火折磨他的同時,也拯救著他,這些年晏君御正是靠著滔天的恨意苟延殘喘。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一個個去清算,這筆沉痾爛賬是算不清的,一場劍抵三十萬人的謀殺又如何是一兩人可以成事的?
若是盡數清算,下至平民百姓,上至九五至尊無一倖免。
那些朝臣在看清鳴笛之時便感不妙,如今被刀劍抵著,更是覺出有如實質的殺意,恐懼異常。
可若是叫他們給一群早就該死的人下跪,他們心中是不願的。
也不信他們若是不跪,太子殿下當真要屠盡要門,要知道今日來城門迎糧的朝臣足足有半數之眾,因此那些朝臣一邊哭嚎,一邊互相看看,仍憑脖頸被刀劍抵著,也梗著脖子不肯下跪。
「本相也要跪嗎?「
顧相渾濁的眼睛凝著這個,自己早已無法掌控的孫輩。
晏君御難耐地闔上眼睛,復而睜開,可成蹊只覺他的殿下更瘋狂了。
情狀也果如他所想,自己腰間的佩劍被殿下抽走。
晏君青筋畢露的手執著劍,劍尖趿地,一步一步走到顧相跟前,電光石火之間,顧相為人稱道的絕美須髯飄落城牆-
他瞳孔驟縮,再深一寸,斷落的便不僅僅是須髯,而是頭顱。
晏君御並未說話,腥紅的眼眸凝視著他,未有分毫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