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侍奉(4)

王離：「哎，說到這裡，我就又得訴訴苦啦，咱們這的生意是真不好做啊，本來客人就是一天有一天沒的，那些只知道欺軟怕硬的惡棍，倒是層出不窮。我們起早貪黑，賺點錢有時候還不夠交保護費的！

有一段時間實在干不下去了，愁得每天抱頭痛哭的時候，我就突然窮極思變，終於想出來一個，能讓本店起死回生的辦法。其實說複雜是不太好想，不過說簡單也挺簡單的，而且就著眼在包子和饅頭上面。既然包子好吃，饅頭好看，那為什麼就不能把饅頭和包子的好處結合起來，做出既好吃又好看的麵食呢？」

說到這裡，王離不禁神情激動，彷彿又回到了創業初期的崢嶸歲月。不過那時的他還滿懷激情，遠不是現在這副什麼錢都想掙的模樣，其認真的神態就連身旁的孟嬈都不禁有些觸動。

孟嬈：「想法不錯，然後呢？」

王離：「可是事情它好想不好做啊，雖然饅頭和包子都是蒸出來的，但是一鍋的面出來就不相同。饅頭髮白，但是包子卻是發黃，饅頭表面光滑，包子卻是一身褶子。怎麼才能讓包子像是饅頭一樣好看呢？我們於是發起了技術攻關，首先是要讓包子的皮儘可能的薄，然後還要把包出來的褶子抹掉。再蒸出來以後，浸入我們特製的麵湯，把湯蒸開，等表面凝結，就能像饅頭一樣好看了。」

孟嬈還沒有聽明白：「費這麼大的力氣做出來也不過是包子而已，你賣的便宜就是白費力氣，賣的貴了又成了宰客，怎麼還可能成為招牌呢？」

王離長嘆一聲：「這大概就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吧，這種包子一經推出，就引發了廣大顧客的強烈反響，但是事與願違的是，新型包子勾起來的不光是食慾，還有另一種慾望。」

「什麼意思？」

「因為這個包子做出來，實在太像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就是把包子的褶子去掉，但是它的頭又留著，再變成白色，女俠自己想想吧。」王離垂頭喪氣。

「白色的包子，還沒有褶……那麼……這就好像……那豈不成了……你是什麼東西！」孟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臉上居然浮現出了怒容。

「你看看你看看，我說了我不說，你偏要我說，說出來你又生氣。我說你是成心的你又不承認，你說這都是何苦的呢？」王離祭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準備躲到一邊。

孟嬈終於給足了面子，走到王離的身前和他面對著面，這回算是又給了他一個正臉的特寫。一雙妙目里本來是水波盈盈，此刻裡面卻像是波濤洶湧：「你可真是個天才啊，開飯館不覺得委屈么？」

孟嬈算準了王離不敢抬頭，只敢低聲地抱怨：「不偷不搶也不騙，我們做的可都是正經包子呀。」

孟嬈倏地轉過身去，小聲罵道：「不要臉皮，包子做成這個樣子，那還正經得了么？」

王離小聲說道：「你也看到我們賺錢有多難了，好不容易能打開市場，我們真是沒有辦法啊。那些食客們怎麼想的，是他們的自由，但是我們的一片初心，是絕對可以對著太陽發誓的。」

「對著太陽發誓，你還敢直視太陽嗎？」

「我為什麼要直視太陽？」

「不然你為什麼要對著太陽發誓？你難道覺得在發誓的時候，太陽會給你投射更多的陽光嗎？」

「我要是……直視太陽的話，至少可以看到更多陽光的吧？」

「不，

你會失明。」

「……」

「好了，我都了解了。看得出來，賣了這麼久，你已經是駕輕就熟了嘛。要是沒有你這張嘴來勸解，那些沒買到的是不是又要掏出刀子殺人了？」

「我得生存哪是不？我又不像你可以……我又沒有冷眼旁觀的資格，就算看不慣也得受著。」

「你別誤會，我只是想了解一款產品的情況，再決定值不值得花錢，僅此而已。之前我對你做了不要臉的道德評價，我沒有資格這樣，應該向你道歉。」

「你這不是光說漂亮話嗎？人都罵完了又裝清高。我根本就用不著你道歉，我也不覺得我有多不要臉，因為我還有大家的喜歡，大家的支持。」

「那我們就求同存異好了。」

「你先跟我說說什麼是同呢？人都是從屬於環境的，超越環境的人肯定會生存不下去的吧？如果你是一無所有地來到一個陌生地方，你也得承認除了你自己的道德，還得尊重陌生人的道德吧？」

「這話有些道理，可是沒人強迫你留在這個地方，至少目前來看，是你自己選擇了這個地方。」

「不錯。我非常喜歡這裡，我用不著強詞奪理地去美化它，我喜歡這裡就像我喜歡我自己一樣，更加不需要別人來認同。這個地方的神奇就在於，雖然生存艱難，可是我在這裡長大，反而不會在其他地方生活了。至於其他人，他們之所以慕名而來，也正是因為這裡是個沒有規矩的地方，能夠讓人覺得自由。

實際上生活越是不成樣子，反而越是讓人覺得舒服，你可以說這是不負責任的象徵，不過我卻不是這樣想的。因為這種規則能非常針對地，把不喜歡這裡的人都趕走，只剩下適合的人，和它共生共存。

所以這裡才不像是別的地方，雖然那裡有多麼好，可是聚集在那裡的人並不都是因為多麼喜歡，而只是想在哪裡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罷了。你說在那種地方，無數口是心非，貌合神離的人在一起，怎麼可能會有樂趣呢？」

「那麼我假設說，萬一哪天你要是在生你養你的地方過不下去了，會不會還像現在這樣飽含深情呢？」

「人生在世，無非旦夕禍福而已，沒有辦法的事，我能夠想得開。我說過不走那就不會走，我就是死，也不可能死到外面去。」

「那就走著瞧唄。」

「你是不是就盼著我倒霉呢？」

「我只是善意地提醒你而已，常在河邊走，容易掉下去。」

「那女俠現在是不是肯饒過我了？」

「你就去祈求神靈，別再讓我撞到你，在我面前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那小人就先行告退了，耽誤女俠用餐了。」

「無妨，是我多事。」

王離長舒了一口氣，這件事總算是過去了，簡直比打上一架還要累人。現在他終於可以做出總結陳詞了：「可是耽誤終究還是耽誤了，而且飯菜也都涼了，我看咱們還是各退一步好了。我先表個態，既然女俠在本店消費這麼野性，本店也不能不表示一下，我們重做一份給女俠吧。」

孟嬈跟著就伸手一指：「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換掉。剩下的冷盤就不用麻煩了，只要熱一下就好。」

王離默默看著孟嬈，忽然覺得只有這一刻的她才是真實的，因為她的喜怒哀樂，原來都是因為一桌子不合口味的菜而發。雖然聽上去總覺得怪怪的，不過總算是可以證明，她並不是個無法被理解的人。

能夠得出這個結論，其實非常重要，因為它可以讓王離找到一個安全的角度和孟嬈進行妥善的交流。就好像當他漂浮在一片陰晴不定的海洋上時，任何一塊木板都可以用來救命。

所以臨走之際，王離忍不住又一次有感而發：「你要是不喜歡的話，我以後就不賣那種包子了。」

孟嬈卻是連頭都沒有抬，低聲回道：「這是你自己的事情，與我無關，只要別再吵到我就好。」

「那肯定不會了。」

「嗯，去上菜吧。」

王離不停地點頭稱是，把菜盤一一放回了食盒裡面，這才退了出來。下樓的時候，還要一手扶著樓梯，因為光靠自己的腿來作為支撐，好像是不夠用了。而且剛才可能是太過緊張，腳都沒跺腿就麻了，可見孟嬈的威懾力有多麼滲人。

作為一個頗為自負的餐飲業後起之秀，王離還從沒有這樣沮喪和委屈過，這個女人未免也太難伺候了吧！痛定思痛的王離一心認定，這個女人就因為飯菜不合胃口，才會無事生非，弄出這場風波出來。

本來換掉重做就完了的事情，居然被她借題發揮，又搞出這麼多的花樣，還連帶著深刻地鄙視了自己一頓。這也算是王離的職業生涯中，在顧客面前敗得最慘烈的一次了。

仔細想來，孟嬈總能輕易地讓他暴露出心事，可他對她的所思所感，所悟所覺，還有他心中的喜悅和不滿，卻又全都有去無回。雖然他們各自講了很多，但這種劍拔弩張的對話，非但沒有讓他們變得更近，反而只會把彼此推得更遠。

這大概就是漂亮女人的殘酷之處，她讓他升起了沒來由的喜愛，又給他製造了有根據的怨恨，她時而會把他拋到天上，時而又把他踩到地下。最難受的是，這一切甚至都與她無關，她只是讓他變得自作多情而已，就可以讓他吃盡苦頭，但對她來說，這些甚至都算不得是煩惱。

王離只好又把自己縮回到櫃檯裡面。

他又有些自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