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齊歷二十年春,一顆流星自橫亘中原的硯山上的天空中劃過,順著山脈走向自東向西沒入黑暗中的地平線。
天空被照亮了一瞬,但暗光無法穿透幽深靜謐的森林,森林中一行人借著夜色悄無聲息地趕著路。
隊伍中攏共八十人,皆身著黑衣,以拱衛的姿態環著中間一輛馬車。
小轎沒有過多的裝飾,就連表明身份的銘牌都已被拆除。無人知曉這支去向中原的隊伍來自何方,又是何人。
急促的馬蹄聲自後方傳來,破開靜謐的口子,大家又打起了精神警覺起來。
馬兒載的是與他們一樣的黑衣人,超越了半個隊伍趕到那頂轎子的一側。
「公主,末將探清楚了,他們還有十公里地追上我們。」楊鎮還未平復呼吸,扯著韁繩隱隱有些擔憂,「他們一行五十人,皆為輕騎。我們需加快速度了。」
一隻素白的手從馬車中伸出,掀起車簾。一雙鳳眼輕抬,黑夜似乎又亮了一瞬。
馬車中的女子未施粉黛,未著簪釵,著裝似乎與「公主」這個身份相去甚遠。淡雅素凈的面龐此刻染上一分焦急,但也沒全然慌了神色。
「距離大齊還有多遠?」
「回公主,照現在的速度,約莫今晨就能趕到。」但他們估計今晨之前就會被追上了,楊鎮咽下話語。
臧鳶閉了閉眼,皺起眉頭。
他們一行人已連著趕了兩天兩夜路,自浭水處兵分二路甩開追兵后,就一路快馬加鞭未曾好好休整過。此刻大家都已面露疲色幾近力竭,想再提速也是有心無力。
但此刻追兵已經追到了屁股後頭,要不了多時就要被追上了。
「停下。」臧鳶說完拉起車簾。
楊鎮愣了神,但還是照著做了。八十人的隊伍安靜地停留在遠處,等候吩咐。
臧鳶從馬車上下來時已然換了一件黑色外衣,頭髮高束,與隊伍中的黑衣人融為一體。
直到臧鳶走到跟前的時候,楊鎮都還有些不明所以:「公主您這是......」
「下來,馬給我。我率二十人從南面入大齊邊境,你們如若被追上先分散逃跑。」
楊鎮瞪大了眼:「萬萬不可!公主千金之軀,怎.......」話還未說完,就見公主肅了面孔。
楊鎮翻身而下,直跪在了臧鳶腳邊:「公主,二十人未免也太少了些。末將只是擔憂您的安危。」
剩下圍著馬車的八十人見狀也跪伏於地。
臧鳶不太利落地翻身上馬,坐穩了身子:「楊鎮,我別無它法。今夜絕對不能被他們追上,不然我大哥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功虧一簣了,那大夏......」年輕的公主不甚熟練的握緊了韁繩,手心汗涔涔的,卻又帶著十分堅定。
「楊二,率二十人隨我走。其餘人按原路線趕路。」
臧鳶一夾馬肚,馬兒輕輕啼呼一聲,邁開了腿又疾奔起來。
黑夜又在這座森林中得盡了勢,也不知是尚且凌厲的春風還是樹木的枝葉從臧鳶的耳旁身側刮過。做了十六年公主,她生長在皇宮中,並不怎麼熟悉騎馬,此刻跟在侍衛身後略顯吃力。一顆心因著這高速的疾馳幾乎要跳出胸膛。
她閉緊了眼,咬咬牙又抽了一鞭子馬背,馬兒吃痛跑得更加的快起來。
絕不能被追上,臧鳶俯下身子,眼底隱隱泛起濕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空泛起魚肚白。曙光照進森林,又浮現於眾人的面龐。趕了幾天的路,眾人眼下的青色都彰顯著掩蓋不住的疲憊,但此刻瞧見光亮,一行人也顧不上身體的疲憊,透出幾分奕奕神采。
「公主,前方就是邊境線了!」楊二的脊背彎而復挺,語氣中帶著這幾天來難得的輕鬆。
顧及不了腿內側的擦傷以及酸脹得幾乎僵硬的肩背,臧鳶本就蒼白的臉色雖然仍舊有點難看,但皺了一晚的眉頭終於散開。
大齊就在眼前了。天邊的雲霧被晨光撥開,山腳下就是一覽無餘的平地,隱隱約約瞧見蜿蜒莊重的城牆。
馬蹄聲又輕快起來。
就要離開夏國了。臧鳶心口一陣激越,說不上來什麼感受。不可抑制地回頭望去,雖然知曉入目只有茂密的草木,但還是想最後看一眼屬於大夏的西方。扭頭的同時她瞪大了眼睛,心臟猛地停了一瞬。
前方的馬兒皆急停猛呼,隊伍騷亂又停滯下來。
「二公主喜歡故技重施,但我等不會再上一次當了。」來者一身輕裝騎於馬上,抽出腰間佩劍,竟將臧鳶隊末的黑衣人直接一劍斬殺。
「於寮!」臧鳶脫口驚呼。剩餘黑衣人齊齊將臧鳶護住,抽出短劍架於身前。
「隨我回去吧。」馬背上的男子容貌昳麗,一雙劍眉下雙目狹長上挑,自上而下盯著人時總讓人有三分不寒而慄。於寮揚起薄唇,繾倦地吐出二字:「公主。」
臧鳶只覺脊背一陣寒涼,如同被一條毒蛇盯上。轉頭看向周圍,卻是已經被身著短甲的士兵包圍。雙手不自覺哆嗦起來,但還是硬著頭皮沖他喊道:「這裡已是大齊,不是夏!你敢在大齊的領土動手?」
男子一聲輕笑,並沒有緩和此時劍拔弩張的氣氛。於寮駕著馬,緩步來到臧鳶身前,仍舊帶著笑顏:「我沒什麼不敢的。你知道的,杳杳。」
臧鳶僵直了脖子,輕揚起頭喘著氣。她當然知道的,他敢。哪怕是此時就地殺了她。
於寮盯著公主愈發蒼白的臉,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麼,語氣柔和:「我怎麼會殺你,公主。只要你隨我回去,之前你犯的一切過錯我都既往不咎。」
正當兩隊人馬僵持之時,山腳下又傳來陣陣馬蹄聲,屬於另一隊人馬。
於寮已經失了耐心,唇角平直,此刻整張臉更泛起陰冷。他聽見了東方的馬蹄聲。
臧鳶一動未動,心如亂麻,距離大齊只有幾里,接應的人卻還未到。但她絕對不能回去,跟這個所謂的未婚夫!她掏出袖中的尖利的發簪,抵住自己脆弱的脖頸:「你先放他們走。」
於寮哈哈大笑起來:「別再玩小把戲了,公主。他們是助你逃跑的罪人,都得死。」說罷已完全失了耐心,一聲令下,兩隊人馬開始短兵相接。
周遭的打鬥聲與慘叫令臧鳶腦袋一片空白,無法思考。黑衣人一個接一個倒下,唯有身前幾人緊緊護住她。
「停下來!」尖利的簪子刺破皮膚,鮮血自脖頸蜿蜒而下,與白皙的膚色相對比格外刺目,臧鳶仍顫著手,「不停下來我就殺了我自己!」
於寮變了神色,盯著臧鳶的眸子如同淬了毒,但仍然沒有叫停。
簪子一寸一寸刺進皮膚,男人的臉色已藏不住狠毒,嘴角微抽。臧鳶緊緊盯著他的眼,彷彿在與毒蛇對視,但她分毫未退。
正當時,馬蹄聲漸近,打鬥聲漸止。一陣微風襲來,只周遭樹葉沙沙作響。
「何人敢對我大齊貴客動手?」清朗的男聲如同鳳簫聲動,盈盈帶著一絲低沉肅穆,冷澀如冰泉,又清雅似風吹翠竹。
東方的陽光攀升過城牆,光束打入樹林,斑駁印在來人的雪色錦衣上。白衣勝雪,青絲如墨,君子皎皎如同巍峨遠山。
於寮怔愣三分,隨即又換上溫和笑面:「齊國使臣?我等只是在追拿要犯,冒犯了。不知閣下說的貴客是誰?」
逆光的男子並未理會,只朝臧鳶作了一揖:「夏二公主,請隨我們走吧。」
臧鳶沒有出聲,仍舊用簪子抵住脖頸。她並不知眼前來接應她的人是誰,此人率一百來人,卻與大哥所描述的齊使不甚相同。待她抬了抬眼,無法忽略於寮陰毒抑遏的眼神,對視的一刻讓她禁不住渾身發顫。再看白衣齊使,身如遠松,溫柔又帶著令人平和的力量。
臧鳶做了決定:「我隨你走,齊使。」反正再也不會有什麼比跟於寮回大夏更糟糕的了。
只見白衣的使臣下了馬,緩步走到臧鳶馬下,伸出了手:「齊使陸寄舟。」
山間的清風不再那麼急迫,撫過面龐也帶著幾分輕柔。與那雙眼帶星辰的眼眸對視之時,一路顛簸的公主垂下了手臂,簪子應聲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