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學生
光陰荏苒,轉眼又過兩年。
一天,王開火接到一封老家拍來的電報,其內容是:二兒肄業,望回。發送人:李建軍。這電報的字是少了一點,但不要見怪,這每個字可老值錢了。就這麼一封電報可是要花兩三元錢,而當時的肉價大多也才一元五左右,人們自然就把這錢看得金貴。然而,不管怎樣節省,總該把事情說明白。這不?又給王開火平添了一些誤會。
王開火把電報念給妻子羅小妹聽,沒好氣地說:「讀個高中,有必要大驚小怪嗎?還叫我回去。難不成還考上了清華北大?不曉得他們肚子里哪根腸子沒長對。」電話那頭,羅小妹的腦迴路似乎發出「噼啪」作響的電光,她提醒道:「開火,不要那樣想。你也是太不操心了。算算他的學齡,應該是大學畢業了。娃兒就要面臨分配,是大事。得回去一趟才對。」王開火這才回過神來,頓時大喜過望,一拍腦袋,把聲音拉得老長,道:「如此說來,我老二就要工作了?唉,看我這記性……」接著,小兩口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沉醉在短暫的幸福快樂之中。
可問題又來了。因為翠花的事,王開火幾年都沒敢與李家人聯繫。而今,李建軍主動向丈夫發來這個邀請函,羅小妹真就擔心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說不定,這一回家,就得老賬新賬一起算。想到這裡,她不免擔心起來。
王開火則溫言軟語地寬慰道:「不要把事情想得那樣複雜。都那麼多年了,你當是這仇恨跟存錢一樣——越積越多?」在他看來,李家人也應該意識到,阻擋翠花的自由戀愛便早早地埋下了禍根;即或是他們仍心存怨恨,但怎麼也抵禦不了時間這強大的沖刷力。何況死了的人又活不轉來?活著的人該不會自尋煩惱——成天在仇恨中度日吧?李家人一向就看重二兒的意見,更何況他又成了兩家唯一的天之嬌子。說不準,這本就是二兒的意思,堅持要給咱們撥開雲天現日出,讓兩家人冰釋前嫌,合好起來。自然,李家不開口,王開火便不敢回,故而,李建軍這才親自發來電報。
對於王開火的這一番推理,羅小妹不置可否,心裡卻怎麼也不踏實,便叮囑道:「咱走一步看一步,凡事得當心一點為好。」同時,作出聲明,「我這個當媽的也不能置身事外。趕早請假,我也得同路。」
王開火心急火燎地到單位請了假,卻沒敢給老家的人回話。第二天,夫妻二人便偷偷地趕車,直奔大義場而來。
開始的一段路,二人默不作聲,都只自顧自地想著心事。
久違的故鄉並不能勾起王開火急切回歸的慾望,倒是山重水複地將記憶疊加在一起,齊齊壓將過來,讓他一時間透不過氣。翠花的命可是在自己手上斷送的。但這能怪自己嗎?誰曾想到,她是那樣地脆弱?她哥哥嫂嫂就沒有半點責任?他們李家人又有幾時正眼瞧過自己?該不該審判這無情的現實呢?搞石油就得四海為家,而年輕的心又哪是那樣好把持的……俗話說,會怪人的怪自己,不會怪人的怪別人。很明顯,王開火該屬於后一類人。他愈加地煩躁不安起來,心中燃燒的怒火又無處發泄。他索性拉開車窗,將腦袋伸出窗外。迎面而來的風和過往的灰沙滿臉滿頭地招呼過來,他渾然不覺;後排的乘客提出強烈的抗議,他也全然不顧;司機提醒他——不要將頭伸出窗外,他這才極不情願地將車窗關小。無奈,一絲苦悶,一股煩心,一種負罪,一份責任,頓時在心裡跳騰得厲害,
他只得將頭貼近車窗開啟處,大口大口地吸氣,以換取內心深處片刻的安適。似乎這樣並不奏效,他便點燃一支煙,試圖在煙霧升騰中找尋迷失的自己。「哎……」他將煙蒂照窗外一扔,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見女人苦瓜著臉,便欲言又止。
與王開火成婚之後,羅小妹的日子過得也還是憋屈。丈夫的風流事不脛而走,從不回丈夫老家探親又難堵悠悠之口,這一眾問題引發的責難曾壓得她甚至產生過輕生的念頭。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扛著走。實在沒有更多的選項,她只得滿含委屈地將一門心思撲在教書育人和生養自個根苗的事情上。好在生的是一個男孩,這讓她很是滿意。至少,她是這樣認為的,這既可以穩固她和丈夫的關係,更足以證明她自身強大的創造力。現今,她撇下自己年幼的孩子,去關心那不為己出的王家老二,這種犧牲精神大可以讓自己站在道義的至高點上。由此,她便可正告天下,自己追求的是愛情的真諦,不管是為人妻為人母自己始終是合格的。對於此次與丈夫一道回家省親的決定,她感到非常的明智;對於可能面對的矛盾衝突,她又有無比的自信。她深信丈夫的判斷,她願意理性地接受即將到來的現實。但現實還沒有到來,也許一進門就得被人丟冷臉子。想到這裡,她怎麼也輕鬆不起來。
就這樣,除了換車時招呼兩聲之外,夫婦二人幾乎三緘其口,將大半天時光消磨在沉碴泛起的心路歷程之中。
下午一點鐘光景,天氣著實酷熱難當,加之思想鬥爭又這般激烈,使得這小兩口表情異常地豐富起來。王開火摸出摺扇,似笑非笑地為妻子扇著風。羅小妹只說不熱,抹一把汗,裝出一臉的苦笑。接著,兩人就形同陌路,說一些不咸不淡的關心的話。自然,王開火顯得很主動,但羅小妹也只是有問才答地勉強應付著。事實上,所有這一切都只是表面現象,背過臉去的當兒,各自的表情都立馬還原成與掙扎的內心同頻共振的真實。
總不能讓愛妻也同自己一道熬制這悲情之旅吧?王開火終於熬不住,便想著法子,企圖打破這種僵局。於是,他對妻子講起一些零碎的陳年舊事來。
老家有條不知名的小河,它擦著大義場的西南方向流過。一到夏季,許多男人就光著身子在那河裡洗澡,一些女人老愛借洗衣之名偷看……那河水一般都很平靜,但一漲起潮來就特別嚇人。石拱橋每年至少也得淹一次,河壩街每年都要鬧水災。有時趕場的人來不及趕在漲潮之前過河回家,許多人便只好蹲在人家的街沿上過夜……過河再向南去有一座山叫雙包寨。臨解放時,在那兒有一場慘烈的戰鬥。雙包寨是因為有兩個山峰相連而得名的,兩峰之間的半山腰處產白泥。「五八九年」有人餓急了便去那裡挖白泥做麵糰吃,最後終於把自己吃死……大義場西北有座山,名為將軍山,山上有個野人洞。後來過紅軍時,紅軍在那裡駐紮過,解放后就被叫成了紅軍洞。將軍山有一個白石包……
講到這裡,王開火像是犯著了忌諱,嗓子眼裡感覺卡堵得厲害,體內一股熱流直往腦門上沖,兩眼頓時淚水盈盈。要知道,那山上可埋有他前妻的墳呀!想到這裡,他立刻把頭扭向了窗外,試著用眼前跳動的景物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自從那一次跟翠花離婚之後,王開火就再沒看見過大義場的人,當然,本家的人是不算在內的。這一晃都六年多了,全國人民都在拚命地搞「四化」,各地都在天翻地覆地大改變,而大義場和大義場的人卻彷彿還跟以前一個樣,反正看不到多少新鮮氣息。車一路飛馳,把車上睜大眼睛的和請磕睡的人一道拉進了大義場濃濃的夜色里。
醫院依舊,繭站依舊,鑽過幾道農人們製造的煙幕,王開火便看見那曾留在記憶里的大義場的模糊的輪廓。場鎮上,少有的幾戶人家門外多了顆刺眼的白熾燈;中學大門外有人在一大堆雜草里點起了火,一團濃煙便在一陣「噼啪」聲中升騰盤繞,久久不散,大人小孩就圍著那煙「哦哦哦」地跳鬧;幾個老大不小的男孩在路上橫跑著滾鐵環;場鎮上多了一家茶館,臨街那一溜兒木板牆已抽去了木板——整齊地斜靠在與鄰居共用的隔牆上,一盞昏黃的白熾燈下好些腦袋在晃,裡面隱隱傳來說評書的聲音……
「大義場的在哪兒下?」乘務員在前排椅子上喊。王開火這才回過神來。「好,好,這就下。」他猛然驚覺客車已開出了場鎮,於是,抓起行李,拉起妻子,跳到車下,往回走。
約莫半個鐘頭,便來到一戶磚木結構的房屋外邊。這就是王開火的家。它可是大義場上的第一座磚瓦房。修這房子王開火花了不少錢,但還得靠李家的張羅,這曲兒才唱得圓。房子臨街那被粉白的磚牆上開有一扇窗戶,裡面還亮著燈,不難看出這應該是一間標準的卧房。卧房旁邊是兩扇木門。門的另一邊鑲著一排寬窄均勻的木板——以便於折卸后改作商鋪使用。此時已是夜裡十點過,王開火顫抖著手,向房門敲去。
「來了,來了。」「我說今天要回來嘛!」……屋裡一陣嚷嚷,緊接著就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吱嘎」門被拉開一扇,一個後生擋在門前調頭朝屋裡喊:「爺爺,你來看是哪個來了?」「莫不是老二?」王開火動情地問。「你是……」「我是你老孩!」王開火沙啞個腔調說。「嘿……等爺爺看了再說。」得財娃望著門外這兩人一陣傻笑。李建軍這時鑽出門來,抓過王開火的行李,板個臉子對得財娃說:「日媽不是你老孩還會是哪個野物?」說著就招呼得財娃進屋去。
這讓王開火頗感意外。本想先躲著李建軍他們,待打探虛實后再作打算。不巧,一到家就給碰上了。「這真是冤家路窄呀!」他在心裡嘆息著,拉上妻子硬著頭皮進到屋裡。
王老頭子已是白髮蒼蒼的了,身子有些發福,身板還算硬朗,步履也還穩健,牙口也好,耳朵也好使,唯獨就只是老眼昏花。「兒吶!」王老頭子從沒這樣激動過,聽說王開火到了,老遠就從裡屋大聲地招呼,「我就說這二孫子能幹嘛!都以為你不回來了,偏那乖孫說你們要回來,大家就這一晚地等起。不想,真還回來了。」
原來,大家都沒吃晚飯。灶屋裡一張脫漆的八仙桌上擺滿了杯盤,一瓶白酒還沒有開封,八雙筷子規則地擺放在桌上八個方位,大嫂羅英還圍著鍋邊轉。屋裡就六個人,卻有八雙筷子,王開火便問:「還有人來?」「莫得了,本來也喊了二舅他們的,但到現在還不見人。」得財娃望著王開火說,說完,便笑得合不攏嘴。李建軍默不作聲,只把酒瓶打開,依次倒好酒,當然今天也要破例為得財娃斟一杯。於是,大家加緊著在桌上動起了筷子。
酒至半酣,王老頭子一把抓過王開火的手,哭出了聲:「你狗日的還捨得回來看我。還以為,我這把老骨頭你看也不看一眼,就這樣丟了喲!」「伯父,莫哭嘛!」李建軍說著伸手拍王老頭子的後背,「這不是回來了?不球回來還有咱們得財娃呀!」
王老頭子止住了哭腔,神神秘秘地盯住王開火說:「你說這冥冥之中真還有很多玄乎的東西。我們得財說,他昨晚作了個夢,夢見一潭清亮的水。這一起床便硬是說你們要回來。一大早就跑過去叫舅母過來弄菜。多懂事的娃呀!快過來,乖孫。」說著,王老頭子把得財娃摟進了懷裡。得財娃便縮在爺爺胳肢窩裡睜著雙晶亮的眼睛,把羅小妹一陣打量。
「老二,還沒喊爸爸呢!」王開火提醒著。「快叫!快叫!」王老頭子一陣催促。得財娃很認生,乾脆一聲不響地把頭深深地埋進王老頭子的懷裡。
「都大人了,還球像個小娃兒。這是你媽媽,要懂禮貌哈——快喊人。」王開火見女人在旁邊有些不自在,便訓斥起得財娃來。得財娃坐直了身板,看也不看一眼,板著臉生硬地喊了聲「爸爸媽媽」,然後,就只管夾菜往嘴裡送。
就這兩聲,王開火自然感覺不夠,但已是像吃了蜜糖一般甜。他關切地對得財娃講:「大學畢業了,就要參加工作。我已給你聯繫了我們單位,今後要好好乾。石油單位好哇!」「好個球!」李建軍吱了一聲,羅英在他腿上掐了一把。
王開火也沒理會,仍自顧著說:「工作后就要談婚論嫁,不要自作主張,凡事得跟爸爸商量啊!」「好容易讀個大學,處事為人一定要對得起天地良心,莫球『跟到好人學好人,跟到師娘子裝假神』啊!」李建軍又忍不住宣洩起情緒來。
這含沙射影的話王開火是聽得明白的,他於是站起了身,語氣強硬地對李建軍說:「大哥,我這是在教娃娃。你對我有啥子意見我們下來再說。」「啪」地一聲,李建軍一巴掌擊打在桌上,人就「騰」地一聲站了起來,臉頓時扭曲變了形。他咬牙切齒地吼道:「你龜兒神氣個啥?老子早就想修理你龜兒了!」
「今天是沖我們外侄能幹來喝的酒,你些狗日的鬧個球哇?」說著,羅英便伸出兩手,把丈夫死死地按在板凳上。羅小妹這邊也緊緊挽住了王開火的膀子。
接下來,兩方各自使出了看家本事,鐵青著臉,拚命往嘴巴里夾菜。看那陣勢,這種機械往複運動卻更像是在為槍膛添加火藥。每夾一筷子,大家就脖頸一硬,在體內碼放起層層疊疊的自信,單等那流光一現的火星子的到來。到那時,不管是宿敵還是新敵,一通亂射,定然將其統統轟成個篩子。
這樣僵下去總不是個辦法。王開火心裡這樣想著,便試探性地把一支煙給李建軍遞來。「老子早就戒了。」李建軍不接。羅英趕忙抓在手裡,一邊往丈夫嘴裡塞,一邊吼道:「戒戒戒,戒個球哇?還不曉得你娃這怪德行?」王開火見狀便伸手來給李建軍點了火。屋裡氣氛總算有了緩和的跡像。
酒又喝過幾巡,王開火站起身,畢恭畢敬地要敬李建軍夫婦的酒。他說:「大哥,大嫂,這許多年來,我這一家老小全仰仗你們的照顧。這杯酒表示我對你們的感激。」說完,一仰脖子,將酒倒進了肚裡。然而,李建軍夫婦卻不端杯。
王開火併不生氣,又斟滿一杯說:「大哥,大嫂,我對不住你們,翠花的事……」這還沒等他說完,李建軍抓起桌上的酒杯就朝他砸過來,不偏不依地在他左邊額角鼓了個青包。王開火拿手捂著也不叫喚。羅英慌忙把她男人吼住,一邊沒好氣地對王開火說:「你日媽『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事一說起,老娘渾身都要冒火!」看看自己男人的樣兒,羅小妹這時就嚶嚶地一腔哭起。
得財娃走過來幫腔了。他站在舅舅舅母身後,兩手扶住他們後背,面色陰冷道:「今天本是件高興的日子,你們莫拿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來煩人嘛!」說完,緊緊地摟住舅舅和舅母的頭。於是,二人看在外侄的面上,端起酒杯,要敬王老頭子的酒。
王老頭子左右為難一陣,正不曉得如何是好,見這邊敬酒,便雙手接過酒杯,打起圓場:「都是一家人嘛!以前的事就不提了。好在你們家給我續了這麼好個根苗。我們王家欠你們的太多了。」說著,把得財娃一把拉過去,「乖孫,來,你也陪舅舅舅母喝這杯酒。」
李建軍夫婦端起酒杯,齊齊地起身。李建軍道:「伯父,我李家人沒那麼小氣。要真慪氣的話,你們家的事我才懶得管呢!今天既然來了,說明我們沒跟那些小人一般見識。來,伯父,這杯酒我們恭賀得財娃學業有成,並祝願他前程遠大!」「好好好,哈哈……」王老頭子頓時心花怒放,一手摸著孫兒的頭,大笑著把酒倒進嘴裡。然而,這年勢已高的人,加之酒也喝過了量,這一杯下去,王老頭子便坐立不穩,一個仰翻倒地,然後,就任憑你喊破喉嚨,他也永遠地不再應聲了。
在人們的想象中,老父去世,王開火自然應該哭天搶地才正常。事實上,他非但沒表現得那樣悲催,還不住地勸慰親戚和家人。在大家看來,這種異乎尋常的冷靜,不是將傷痛埋在心窩子里,便是翻臉無情的不孝子。殊不知,當得知翠花「升天」的事,當明白生老病死純屬劇情演繹,他便不打算去做那些徒勞無功的努力。興許死亡也是一種解脫吧?至於故者將進入哪一個生命層級,就不是他該考慮的了。在將老父送上山之後,在跟二兒一席人生長談之後,也不去翠花的墳頭上瞧一眼,他便帶上妻子,踏上了回單位的路。在他看來,一抔黃土蓋住的只是弱者的眷戀和回憶,自己手中的筆才是建功立業的天梯,他要為孩子們描繪更加燦爛的明天。
有道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爺爺雖已作古,王得財則奔向自己全新的未來。當收到石油單位的報到通知函,當第一次踏上就業的征程,他感覺每一天的太陽都是新的,每個人的眼光都是熱的,每一句鑽進耳朵的話都是甜的……曾經的寒窗苦讀,實則是磨礪鋒刃。現在看來,這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當第一縷陽光抹上單位招待所的窗欞,他終於禁不住,獨自吟誦起朱熹的詩句:「昨夜江邊春水生,蒙沖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這不是狂妄,也不是自滿。他要用平生所學,在石油戰線干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作為。然而,現實卻兜頭給他澆了一盆冷水。
王得財的個人檔案在處機關被擱置。牽延數日,終歸被轉至大隊部。這期間,王開火併沒有出工。他事先已向單位請好假,留在大隊部,為兒子的工作安排找關係。
找處機關的人理論過好多次,「腳板跑爛,嘴巴磨破皮」,王得財最終還是被剔了下來,且還是一擼到底——直接被下到野外,成為「跑山」隊伍中的一員。看到同批分來的大學生都在處機關里被當個寶,王開火那個恨吶——簡直要吃人!
一天,在宿舍里,想到自己曾經得罪過的人,王開火山搖地動地開罵道:「他媽的,這不是在整人么?狗日的樊龜兒,肯定是他在裡邊放爛葯。我日他悖時媽喲!」是時,羅小妹已回西昌上班去了,屋裡就他跟王得財兩人。
這陣子,王得財也很苦悶,聽父親這一罵,便拿話來頂撞:「還不是你成天當出頭鳥惹的禍。現在好了,該輪到別人發威了。」接下來,兩人便發生了爭執。
「你個狗日的嫩筍子懂個球哇!老子為你的事到處求爹爹告奶奶的,也不問聲苦,還拿話來傷我。你算你媽個鎚子。」
「跑動有益於身體健康嘛!真是去跑事情,怎麼不見點成效呢?」
「少給老子冷嘲熱諷的。老子把別人莫法,難道還不敢收拾你個龜兒?」
「了不得也就是個『門檻漢(即只敢在家裡稱霸的人)』,就只把我有法。有本事就去收拾別人嘛!別人可是背殼痒痒的,早就等你去捶了。」
「嘿,你狗日的硬是給老子來勁了?看老子不把你狗日捶扁了,再重新回個爐。」說著,王開火操起桌上的玻璃茶杯,就勢按將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王得財一個閃身奔出了門。王開火手起杯落,將茶杯重重地摔在水泥地板上。「啪嗒」一聲脆響,茶杯爛成好幾塊,只杯底處的一圈兒玻璃留有少量茶水,幾片泡脹的葉子在其邊緣支著一朵米黃的小花——像是在眨巴著眼譏笑。王開火氣得平鏟一腳,將其踢出門外。那厚厚的玻璃底兒就對直穿過走廊護欄的縫隙,飛下樓去。
「哎喲!」樓下有人在痛苦地呻吟。王開火奔至走廊,伸頭照樓下一看。喲,原來是申書記。申書記這時也已看見他,便捂住後腦勺問:「是你砸我的?」「我又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啊!」王開火沒有迴避。
「老子就曉得,肯定是你個龜兒。莫成天對領導不滿就到處使氣。狗日的不是你媽個好鳥。」申書記的嘴裡噴著火。王開火本想罵回去,但看見對方痛苦的樣子,支吾幾句便就沒有詞。
第二天,王得財本是去大隊部聽候安排,沒想到才半個鐘頭不到,就氣沖沖地跑來,找王開火撒氣。
「你昨天做的好事?」顧不得父親的臉面,當著旁人,一見面他就支著腰,大聲吼,「這下好了——大隊部也別呆了。怎麼跟到你就那麼倒霉喲?我就不明白,你為啥偏要在這分配的節骨眼上來裝我的怪?你把人家砸安逸了?你個老糊塗。」聽兒子這一嗓子,王開火頓時就掄起了老拳,要不是幾個工友把他抱住,王得財今天免不了要遭一頓痛揍。
光頭彭老五曾繞著彎子找王開火說過親事。儘管碰了壁,但總還報有一點幻想。見此情形,他心下竊喜。深以為,利用勸架的機會可以搞好與王家人的關係;說不準,進而還能攀上王得財這根高枝。雖然,那小子眼下受了挫折,但畢竟是個大學生,想必在不久的將來定會飛上枝頭成鳳凰的。他很快在心裡打定主意,接著,就吩咐家屬備酒席,還讓把在大隊機關打雜的女兒苗苗叫回來幫忙。安排停當之後,他將一包紅塔山香煙抓在手上,便迅速地擠進宿舍樓下看熱鬧的人堆里。
這裡不得不談及王得財的婚事。因為是本科大學生,即便在女工極度稀少的石油山地物探單位,王得財也成了香餑餑。主動說親的人那是來了一撥又一撥,然而,王開火的心氣兒極高,一般人他都打不上眼。他給擇親定了個標準:首先,必須是才女,這也才跟兒子般配;其二是孝順;其三是模樣兒標緻;最後一點也十分有份量,那就是——必須是幹部家庭。先前,本已物色到一位在處機關工作的女性,但眼下光景,只聽聽人家的冷言冷語,就感覺有點不合適。
卻說彭老五來到漩渦中心,便賠著笑,在內圈散了一轉煙。接著,如趕蒼蠅一般,向四下里揮動手腕子,晃動著個油光放亮的腦袋瓜,笑罵道:「去去去,看熱鬧不嫌事大嗦?都不是他媽個好東西。」見人堆中一個中年女性正伸長脖子張望,他抬手朝對方點了兩下,「張二筒,兩個大男人爭嘴,有啥好看的?就是脫了褲子,對你來說也不是什麼稀奇事。還不滾回去煮午飯,謹防鑽山豹回來,松你狗日的皮。」
那個被叫作「張二筒」的女人卻不肯依。她推推搡搡地擠進人堆里,冷不防,在彭老五的光頭上拍了一巴掌,回罵道:「你狗日的,怎麼不把烏龜腦殼裝進褲襠里?難怪不得,盡在這裡放屁。」說著,擰起了對方的一隻耳朵。
因為吃痛,彭老五隻得順勢將頭一歪,滿臉堆笑地告起了饒:「別別別。張嫂,我只是開個玩笑。人家王開火兩爺子正吵得不可開交,我們可得好好勸一下才對。」
張二筒也不搭話,只重複著將抓在手裡的耳朵擰了松,鬆了又擰,像在鎖孔里擰動鑰匙一般。應著這樣的節奏,彭老五的脖頸則規律性地扭動起來,腦袋也跟著晃動,嘴巴還一歪一歪的叫著「疼」,惹得旁人打起了趣。見此情形,王開火兩爺子便不再爭執,偶爾還忍俊不禁地別過臉去。最後,在張二筒的勸說下,兩爺子這才氣消,到彭老五家裡整了頓伙食。
其實,平息王開火兩爺子的爭執,也不能全歸功於外人幫忙。當相持不下的時候,王開火又犯了老毛病——甩鍋。見圍觀群眾越集越多,兒子也不給台階下,他感覺臉丟得實在太大了,便在心裡罵起了翠花:「死婆娘,這就是你生養的好兒子。真是太給老子長臉了……」這才開罵,他突然意識到問題所在,於是,也就消了氣。原來,他早翻看過王得財的劇本,並大刀闊斧地對劇情進行了修改。包括兒子的分配上的挫折,包括今天的罵架,甚至包括彭老五的即興表演……為什麼總是後知後覺呢?早知道,就不至於像今天這樣丟人現眼了。於是,他多了一個心眼,打算事先記住二兒的劇情,以便在自己參與到劇情之中的時候,對一些有傷體面的事進行主動規避。
是夜,天空澄凈,明月高照。一碧藍天之下,萬物逐光競秀。四川盆地多雲,鐵灰色向來是天空的主色調。如此景緻,在川西壩子實在不多見。一時間,大隊部的內部道路成了搶手貨,人們紛紛奔出樓房,三個一隊五個一群,緩慢行進在月光流瀉的大道上。大概嫌路上人多,一些人便找個月亮看得見的地方,打鬧,抽煙,吹殼子。鴿群也來搶戲,它們從一個樓頂上振翅起飛,伸出鴿哨「嗚嗚」地划響空氣,在目力可及的空中盤繞一周,而後,成群結隊地又回到出發的位置。怎麼少得了蟲鳴?它們可是夏夜的主角。「嘀嘀嘀」「唧唧唧」「啾啾啾」……有人猜說是鹽販子,有人猜說是灶雞子……不用去猜的則只有蟬鳴,它們「吱呀吱呀」聒噪著,平日里總是攪得人心緒不寧。今夜,蟬倒是乖巧了許多,人們一走近,它便禁了聲,似乎也通了人情。
白天跟兒子吵了架,感覺沒臉見人,王開火不願去湊熱鬧,把自己反鎖在宿舍里,獨自捋起了心事。
劇本的修改徵求過翠花的意見,劇情的演繹也在合理範圍內還原了生活的真實。白天是傷了面子,但娃娃的成長才是大事。是的,不能讓二兒一帆風順。不經風霜苦,哪得梅花香?是該讓二子好好鍛煉才對。可眼下,兒子受到那樣大的打擊,他吃得消嗎?他能振作起來嗎?對,這就該自己這個當爹的出場了。一方面,好好開導;另一方面,還得加一味藥引子,那就是苗苗。翠花說得對,不能讓二兒成為權貴家的花瓶。那樣雖可以讓他少奮鬥好多年,但玉不琢不成器,會誤了娃娃的大好前程。
苗苗這女子還算滿意。明眸皓齒,膚白腿長,脾氣溫和,孝順懂事,還弄得一手好菜。這應該不是自己的看法,席間從二兒的眉眼中已看出來名堂。他們在一起,應該能夠唱好這台戲。只不曉得,當苗苗買斷工齡之後,家庭負擔兒子是否承受得起?擔心個球哇!不是還有老子撐起嗎?老子這就去學炒股,然後,給苗苗引路子……
想著想著,王開火便在床上「拉起了風箱」,將這個夜晚帶入另一段特別的交響樂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