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邂逅石油
王得財被安排到小隊炮班工作,這讓人覺得真有點「大才小用」。但即或是「小用」,也不是說,一到那裡就能輕巧地將工作摸上手。炮班是一線,用的多是蠻力,而不是腦子。腦子和蠻力同時好使的不在少數,但那也僅限於有一定一線工作經驗的同志。他這種才從學校故紙堆里鑽出來的人,要使點蠻力,真還不曉得從哪裡下手才好。儘管業務不熟悉,但單位還是給他安了個班長來當起,似乎這樣才配得上他大學生的身份。
班長再小是也管人的,且這管人還有別於領導——得真正與油哥們打成一片。不管願不願意,你得與手下的兄弟,在一個地方伺候鑽機,在一個鍋里攪勺子,在同一個帳篷里呼吸和放屁……這確實十分考驗人的耐受力。作為班長,王得財管一台小鑽和五個男職工,身後則跟了一隊主要負責搬運設備的民工。好在職工和民工在食宿上本就進行了嚴格的區分,要不然,他深信自己絕對無法適應得了。
食宿的確是個大問題,但解決起來也不費力。
人們車載船裝,肩挑背磨,一路穿州過縣。遇著鄉鎮,可以住招待所;深入農村,至少有牲畜棚圈可住;一旦到了杳無人煙的偏僻荒涼之地,便只好作隊擠帳篷。不能說民工很邋遢,也不要批評石油人不講衛生,但凡在艱苦環境中經歷過的人就深諳其中的道理。只要有閑工夫,只要條件允許,無論春夏秋冬,不管有沒有熱水,他們都會對著水龍頭忘情地傾述久違的情感;要是在野外,則總有三五成群的人跳進河中或堰塘,肆無忌憚地搞起裸泳。然而,這忙裡偷閒的日子大多在雨天。在鄉村地帶,遇著這樣的好時機,多數人乾脆就站在雨地里,接受大自然的恩賜。平日里,因為工作繁重,因為人人都將氣力一股腦兒交代在白天,到了晚上自然就倒在床上爛成一灘泥。這就使洗澡甚至漱口都成為了一種奢侈。於是,大家身上都有一股味,民工則更為濃重得多。
至於吃飯,民工大多把錢看得緊,只要能飽肚子,他們幾乎不願自掏腰包改善伙食。這也難怪,一年到頭地出苦力,他們為的就是將辛苦攢下的錢往家裡寄,那裡應該是在等著錢救急。職工這邊就是另一種生活態度。他們家庭條件相對較好,收入又穩定,雖也有些犯愁,但這「愁」字跟民工就不是一個寫法。由於長年在深山老林里打拚,他們愁的是錢花不出去。這裡沒有觀眾,又有穿不完的工裝,他們壓根不會在衣著上花心思;變著法兒改善伙食才是他們最上心的事。而他們的收入也不是大水衝來的,自然也不會給民工的生活花上一個子兒。
通過臭味相投的自然法則,職工和民工的食宿便順理成章地涇渭分明開來。相處一段時間之後,王得財便與手下的男職工打成了一片。這些男職工都是混在一線的「老賊娃子」,腸子里自有用不完的鬼點子。他順手將這些鬼點子適時地應用,把個民工隊伍的管理也整得是有板有眼的。炮班的工作迅速走上了正軌。
這炮班的工作,也就是按圖紙上所布的井位,在地上打個小眼,然後,往那眼裡裝填好管狀的特製炸藥,待「砰」地一聲響,工作就算完成。這讓周圍的老鄉們大惑不解。只道是,石油隊打井有別於司空見慣的水井,但你一不出油,二不出氣,孔眼小得只比一個手臂粗一點,為的就是裝幾節炸藥筒子,放一個「悶屁」,而後,就扔下不管了。這到底乾的是哪一門子的事?起初,
對於這樣的質疑,王得財還老愛給鄉親們作解釋。後來,見多了,便跟單位的一些老油條一樣——穩起。實在問急了,就乾脆騙人說「油就是從這井眼裡出來的」。害得個別不知情的老鄉好一陣艷羨,埋怨自己沒有這打油井的權利。這種作弄人的方式,已然成為王得財的小樂子,讓枯燥的野外工作總算多了一種調劑。事實上,大多數老鄉對石油都有一些膚淺的認識,使得這種作弄人的方式時靈時不靈。但也並不打緊,他真正打發時日的方式還是沉浸在與苗苗相處的美好回憶里。
那天,與父親吵嘴,彭叔把他們兩爺子勸到家裡去整伙食。席間,父親自然地關心起彭叔家的千金。見引到正題上,彭叔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責怪起苗苗來:「我那女娃子,都老大不小的了,個人問題還一點都不著急。她不得輕易耍朋友,說什麼——只要看中意,就要跟人家一門心思過日子。這是啥話?你不去試,怎麼知道對方合不合你的意?還是不如你那娃兒懂事,我閨女至今還沒談過一個男朋友啊!」接著,他扭頭埋怨起盧嬸來,眼光卻老是瞟著王得財,「莫處長家的公子那事絕不能答應哈!你不要老跟他媽鑽做一堆。叫啥話嘛?他媽才過來提親,那狗日的當天就在辦公室對我們家苗苗動手動腳的。我們家苗苗可是有家教的。厲聲呵斥后,見對方仍不肯罷休,她就直接給了那娃兒一個大耳刮子。你當我們普通職工家就是好欺負的?這口氣出得好,但還是得顧及人家領導的面子。」說到這裡,恍然驚覺苗苗不在桌邊,他便著急忙慌地找起人來,「這女娃子死哪裡去了?還不趕快出來見見你王叔?簡直不球懂事。」
彭叔的自編自演的確要多蹩腳就有多蹩腳。每每想起,王得財嘴角都掛著一絲笑意。但不得不承認,其廣告效果還是不錯的。全屋人都禁不住將眼光瞄向一個緊閉的房門。特別是王得財,只恨不能直接去推開那扇門,他倒要看看這苗苗到底是哪一路神仙?
端的是一個美人坯子。門帘掀起處,苗苗羞答答地款步走了出來。著一身白色泡泡袖收腰百褶連衣裙,在一對長腿的推送下,她整個身子如飄浮在雲端。一頭濃密的黑髮反梳在後腦上,打一個結,使得白凈的臉孔完全浮露出來,恰如一輪滿月。鼻樑直挺卻不嫌生硬,透露出的是細嫩的質感。一副豐滿而又素凈的嘴唇,卻似綻放的桃花,無聲地吟詠著青春的詩句。眼眸深邃而又曠遠,好比夜空中的星星。它眨呀眨的,像是在向王得財吐露著芳心。任誰都想不出,這會是彭老五夫婦的傑作。別的不提,只說那一頭黑髮,就跟彭叔的「亮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想起這事,王得財總是忍俊不禁地現出一臉的壞笑。
說來也怪,才一散席,雙方家長就迅速消失。苗苗收起了碗筷,王得財自覺地掃起了地。
廚房裡,流水嘩嘩響,杯盤連連轉;一雙小手宛若浪里白條,數度沖入湍急的水流,撈取出一個個錚明瓦亮的瓷器物件。看著苗苗熟練的表演,王得財頓時傻了眼。「吔,還是個居家的好把式呢!」他在心裡說,估摸著,這女娃子定然做得一手好菜。要是能將其討回家,看在眼裡,抱在懷裡,吃進肚裡……每一樣都直接能把人美死。這樣想著,他當時便愈加地關注起對方來。
好幾次擦肩而過,王得財都下意識地估算了苗苗的身高。對方只比自己矮一頭,應該在一米六五上下。他模仿著影視劇里明星的吻戲,嘟著嘴巴暗自比劃——這樣的高度正合他心裡的期望值。他可以毫不費力地撥開枝頭,咬住樹上那顆最紅的櫻桃……
「哥,你這是啥子意思嘛?這樣可不好哦!」嬌氣的聲音透露出一絲責備。王得財如夢初醒,卻見美人已然被自己擁入懷裡。鋼槍在手,子彈上膛,他絕不願作那可恥的逃兵。於是,定了定神,道:「我們耍朋友,行不?」說這話時,王得財的心裡在打著鼓。
其實,當天見過王得財之後,苗苗就已芳心暗許,但作為女性,總也得有一點矜持才對。見對方將事情攤明,她便小心著措辭,道:「其實,我們是因為石油才認識的。石油單位兩地分居多的是,那樣的生活並不是我想要的。眼下,你馬上就要去一線,而我在後勤,彼此都照顧不到,組建家庭好像還不太合適。你要是有意,就在石油單位干出個名堂。那樣,我們在一起,也才有出頭之日。」
每每想到這裡,王得財便拿舌頭舔舐起自己的嘴唇,回味著少女的初吻留下的清新口氣。這就是動力,這就是興奮劑。他明白,只有不畏艱難沿著陡峭山峰攀登的人,才有希望達到光輝的頂點。而就在那裡,心儀的苗苗正在滿懷希望地等著自己呢!
其實,王得財還另有目的,這就讓他此行更為充實。他事先從父親那裡打聽到,弟弟妹妹工作地點正好與自己的工作軌跡有交叉。關心他們的工作和生活是一位兄長的應盡之責。看看與他們越來越近,王得財便四處打聽起來。
石油單位的一線生產單元與地方行政區劃似乎脫了節。在衛星定位系統尚未普惠民眾的時候,別說是找個隱身於鄉間僻壤的採油井崗,你就是去找一個青壯小夥子扎堆、擁有龐大鋼鐵洪流的鑽井隊,也猶如大海撈針。在地圖上,若說某個地區,你也許眯著眼都能找出來;縣、鎮、鄉之類的小地名,只要你功夫深,也定然能問明白。而當大費周折過來,找某個石油一線生產單元,你這才發現,自己此時唯有滿世界抓瞎了。通常,你只能坐車到鎮上,當然,也能乘摩的來到某個鄉,但要打聽諸如角XX井、文XX井這種只在石油單位使用的坐標名,老鄉們基本上都答不上來。他們通常只簡單粗暴地將與石油沾邊的石油單元統一成一個稱謂——石油隊。所以,單憑一己之力要想找到一個井崗的確切所在,難吶!
輾轉來到大山深處,照著老鄉們所指的石油隊方向,步行至採油井崗去打聽,頂多僅得到諸如前文所述的石油坐標名,然後,悻悻然打道回府,如此大費周折地嘗試了幾次,王得財都大失所望,只好放棄看望弟弟妹妹的想法。但萬沒有料到,天隨人願,妹子突然間第一個出現在自己面前。當然,這主要得歸功於炮班有「財運」。班裡六位職工中,兩個人的名字都帶「財」。一個是王得財本人,一個是外號守財奴的吳守財。對於這種組合,王得財原本一直覺得「寶氣」;與妹子不期而遇之後,王得財就感覺運勢不錯,並將守財奴高看了幾分。
那天,守財奴聽老鄉說這裡有個石油隊。心想,不管是他們採油的,還是自己找油的,都沾一個「油」字,便就沖著這一點親緣關係,徑直來到添翠所在的井崗,要在這裡借灶煮飯。他們也就六個正式職工的伙食,民工則自行在老鄉家裡解決。對此,井崗上的人都沒有意見。
這個井崗,人員又作過幾次變動,其他的都換完了,就添翠穩穩地在這兒生了根。崗長小劉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單身,脾氣溫和,待人實誠,工作大包大攬,買菜煮飯也很在行。你可以當其是在掙表現,因為時下石油妹子稀缺得緊,守井男工不勤快可別指望人家對你垂青。你還別說,小劉的勤快還在單位出了名,僅憑這一點,迅速被單位委以了崗長的重任。是哦!在沒有食堂的一線生產單位,一日三餐更為關乎隊伍的穩定。大道理不多講,只是自從有了這個掌勺的,讓添翠這些小青年多少總能感受到一點家庭的氣氛。
為便於日後的相處,守財奴生死要全井崗的人這天中午跟他們喝一台酒。還說,不喝這台酒就是看不起人。說起就動起,守財奴便張羅著在井崗上忙活開了,他要請大家嘗嘗他的拿手好菜——燒肥腸。
一個民工提來兩副豬下水,另一民工扯來一大捆青草。這些東西一到,守財奴便支開民工,獨自展示起自己的看家本事來。他先把豬腸子翻復原,在水桶里淘兩下,再就放在洗衣台上剔除腸子上的污油,接著,又將腸子翻了個面,拌上青草搓壓。約莫一刻鐘,將其用清水洗凈,置於瓷盆內,和上蒜泥,灑上白酒、鹽、醬油、醋和花椒腌起,準備工作便宣告完畢。
「這可是我的家傳絕學,一般人我不得露這一手。」守財奴看到添翠在面前,便對小劉們諞起嘴來,「今天,先嘗一下我弄的肥腸。不是哪個吹,凡是嘗過我手藝的,就再不想下館子了。」見小劉們將信將疑,他趕緊強調,「真的真的!」小劉們笑了笑,其實也就只是做了個笑的表情,大概是覺得此時應該給一點笑容才對吧!
「我看你倒像是在拌豬食,哪個還在腸子裡邊裹草喲?」添翠好生奇怪。「你這就外行了。也難怪,你們恐怕不曉得,這可是我的專利發明。」守財奴自鳴得意地說,見大家不以為然,他就搬出了證人,「不信的話,你們到我們王班長那裡去打聽打聽。」「當然啰,反正又見不到人,你完全可以把玉黃大帝搬出來。」小秦拿話激他。小劉瞪了小秦一眼,示意他不要打擊人家的積極性。
守財奴真就較上了勁,跨前一步,拿手在衣服上撣了兩下,沖小秦正色道:「哪個龜兒吹牛!不信你可以去問我們班長,人就在對面山上,他們在打井。」小劉馬上插話:「哪個不信嘛!這娃老愛『扳撬(頂撞人)』,莫理他!」說完,定睛恨了小秦一眼。
「吔,我要去看打井。」添翠鬧著跑出了門。小秦在後邊小聲說:「打井,打井,看人家好久總要打到你個死女子那『井』里去。」聽這一說,幾個男人便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
眼下已是秋天,雖不及盛夏那般酷熱難當,但「秋老虎」總也得發發虎威才不枉對這稱謂。於是,賣力地把人們熱一通之後,就鋪天蓋地地澆水。晚上澆了不說,白天還要悠悠地放點續曲。而今,卻說變就變,竟然又變出個明晃晃的大太陽來。
大路上,稀泥反射著強光,玩皮地塗上了鞋;遍布的淺水窩子平躺在爛泥里,如同摔爛一地的碎玻璃片;河水嘩嘩地流淌,似一道流動的光焰;石板橋遍身水濕,像是農人黑得發亮的汗濕的背脊……在河水的映襯下,整個路面光堂堂、晶晶亮,像是披上了一件廉價的塑料雨衣。
小路上,樹葉兒碧得刺眼,野花野草聚斂著光的靈性——星星點點的水珠子在上面滾動著眨起了眼;竹林追逐著風,如一群妙齡少女嘻嘻哈哈,俯仰生姿;成排修剪過的桑樹緊握小拳頭,恰似列隊加油鼓勁的小朋友……大自然正歡呼雀躍著湧來。
由山腳到山頂依著山勢疊起層層梯田,如同一道登天的巨梯;山道兩旁密織著小草,它彎彎繞繞地趴伏於地,卻像是一隻蟄伏山林的巨大蜈蚣。這樣的山,抬眼可見,跟這裡的空氣一樣,沒有人去理會它的存在。添翠日日看,月月看,年年看,卻從未有過攀爬的衝動。今日,乘興而來,雖不覺疲乏,卻也嬌喘連連,便打起了退堂鼓。
歇過一陣子后,但見山腰處一面紅色三角小旗正跟風兒逗著趣。在它們打鬧之間,其下傳來一陣機器的轟鳴。添翠馬上意識到——快到了。於是,咬緊牙關迎了上去。
從山道上折過身,跨過一條小溝,順著地邊窄窄的小路,添翠來到距紅旗最近的路段站住。她並不下到地里,看得出這塊地是新近耕過的,鬆軟的泥土經雨水這一泡就特別愛爬腳。
地中間,離地邊也就十來步遠,有三人在操作一台鑽機。旁邊,一個人拿篾片刮著發電機上的稀泥,另一個人則在一個鐵皮箱里找東西。整塊地被眼前這五個男人踩得一塌糊塗。正常的耕地,壟是壟溝是溝的。眼前,以鑽機為中心約莫十平方米的耕地上,起伏的壟溝盡數消失,只留下一片平整光亮的爛泥塘。
這時,發電機旁的那人扔掉篾片,轉過身來,正好與添翠四目相對。那人一陣狂喜,大聲招呼著,並拿手輪番拍打鑽機前三人的膀子。大概機器的聲音過於響亮,三人都曉得他在喊,並拿手支著耳朵聽,卻像是聽不明白,只繼續專註於身前的鑽井作業。
見鑽機旁邊的人沒有反應,那人便衝到鐵皮箱前,蹲身攀住那個人的膀子,朝著添翠的方向指手畫腳了好一陣,對方這才明白過來。只見他傴僂著腰,慢慢轉過了臉,眯縫著眼睛,不懷好意地打量起來人。這一看不打緊,那人「呼」地站起了身,露出一臉的愕然。
「二……哥?」事情來得太過突然,添翠心裡先是咯噔了一下,接著,便大喊著順地溝緊跑幾步,一頭扎進對方的懷裡,險些將其撲倒在地。穩住身形后,那人將兩隻滿是油污的手舉得老高,只傻傻地笑著,淚水奪眶而出,將臉上的泥灰衝出兩道槽……
這不是別人,正是添翠日思夜想的大學生哥哥王得財。她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讀了大學的人也要來「跑山」?先顧不得問這些,她現在只想將兄妹相見的喜訊發往全世界。
添翠是個本分人,平時又不愛四處走動,與家裡聯繫也不方便,這就使得馬為君、秋菊、王得發和夢姈這四個人幾乎成為她整個世界的全部。但大哥王得發她是不想搭理的。當初,因大哥是單位的紅人,儘管不在一個隊,她還是很快打聽到對方的工作地點。然而,同事們對她這個大哥卻表現出極度地不滿。漸漸地,她終於知道大哥居然也在干盜賣原油的行當。不僅如此,通過一波波打擊盜賣原油專項鬥爭,不少的油耗子被揪了出來,她那大哥非但沒人過問,且還長期活躍在找油拿氣的原油主產井上,這也活該被同事們恨得牙癢。自此,儘管也關心大哥的事,但明面上卻把他當作了路人甲。
當天,添翠就把這個喜訊告訴給馬為君。一聽這事,第二天一早,馬為君就趕到了添翠的井崗,然後,把兄妹倆接到附近的天龍縣下館子。
酒桌上自是觥籌交錯,好不歡喜。添翠挨著馬為君坐,只一個勁地吃菜,間或打幾聲哈哈,卻不打斷兩人的談話。於是,兩個大學生便就讓酒給攆出許多話來。
馬為君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順著添翠這根竹桿,直接攀起了親:「二哥,真的對不起。爺爺去逝也沒回去看一下。單位忙呀!這年頭一個勁地叫『上產』,人都快給累散架了。井上又差人,添翠的假也沒批下來。對不住呀!」「莫得啥,爺爺是笑著老的。」「出殯前大哥回來沒得?」「也沒有。」「不孝哇!我們作孫兒的,平時都在外邊跑,連老的臨終了都不能見一面。不孝哇!」「不要自責,凡事以事業為重嘛!」「爸的身體還好?」「棒棒的,這次還帶回來個媽。」
「哦……」馬為君想變個話題,「二哥,你念的是哪所大學?」這算是按到嗩喇子眼上了,就一張文憑卻讓兩個人親熱了不少。
王得財好不得意,他望著馬為君說:「華北石油大學。」「吔,還是名牌的呢!」馬為君自覺矮了一截兒,馬上拿話來壓,「哪為啥要跟到別人『跑山』呢?」
這讓王得財頗感不快,他定睛看了馬為君一陣,便輕描淡寫地瞎編:「單位領導叫我來基層鍛煉鍛煉。」說完,甚覺底氣不足,就端起酒杯直嚷嚷,「來,喝酒,不談工作。」
兩人又天南海北地胡侃了一通,王得財這時才想起了添翠,便扭頭問道:「照說,大哥也在這一帶工作。不曉得,你有沒有他的消息?」「你就別提他了,他現在正混得風生水起的,哪還想得到我嘛?」添翠不滿地嘟噥著小嘴。
「這樣說大哥可不禮貌。」感覺妹妹話裡有話,王得財也不過多責備,只向妹妹投去專註的眼神,像是要窺視對方的內心,「那就是有消息了?你們至今都沒有往來?他成天在忙啥子?這當哥的也太不夠格了嘛!」
「他現在混得好哦!聽說,還被單位評成了技術標兵。」說到這裡,添翠卻欲言又止,並迅速將話題轉了回來,「小馬今天也將你過來的事告訴了他。路上不耽擱的話,這個時候應該到我們這兒了。」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嘎地一聲響,一個虎頭虎腦的年青後生從一輛黑色的小轎車上跳了下來,只略微在酒店門口盯了一眼,就一趟子沖了進來,對直走近三人的餐桌,惹得三人齊齊地抬起了頭。王得財兄妹則驚喜地叫出了聲:「大哥。」聽這一聲喊,馬為君便高聲張羅起碗筷。
採油八隊和採油十隊都同屬於一個上級單位。大家的消息基本上是相通的。原先,因為婚姻的事,王得發怎麼講都得爭一口硬氣——發誓絕不向父母低頭。父母也給弟弟和妹妹關照過——不得跟老大往來。這樣一來,打小一塊打鬧的兄妹就再沒有聯繫。現在,得知二弟在妹妹這邊,王得發恨不能插上翅膀飛過來。要知道,三兄妹都好久沒在一起相處了。與眼下的光景對比,王得發真就還懷念小時候。好在凡事都有個轉機。這不?二弟一來,單位就來了電話,還專門給他放了假。王得發心裡別提有多高興。他只匆匆在頭上抹了一把髮膠,便急切地趕到縣城,將大致情況講給了董哥。董哥也不含糊,立馬吩咐手下,用自己的私家車,把他風風光光地送了過來。
今天,王得發真的是派頭十足。他身著藍色西服,腰纏棕色皮帶,腳踏一雙鋥亮的甩尖子皮鞋,手持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真皮小包,儼然一副港商的打扮。這還不算完。雪白的襯衫一塵不染,玫瑰紅的領帶質地考究,配上那一副五官端正的國字臉和那一頭嵌有一縷金色髮絲的新潮髮型,乍一看,更像是一位電影明星。
王得發似乎沒有注意大家驚異的表情。他緩緩地從皮包內取出一個長方形黑色塑料塊,從其頂部扯出一根細長的銀色金屬桿,拇指胡亂地摁了幾下,便對著塑料塊大聲說起話來:「把煙給我拿進來。」說完,滿意地將目光投向了門口。
一個身著黑西服的小夥子快步跑了進來,畢恭畢敬地將一條紅塔山香煙遞在了他手裡,小心招呼道:「王總,你們慢慢忙,我等你的電話。」「不要跑遠了,記得聽電話哈!」王得發叮囑道。那人應答著,急急地奔出了門。
興許這才感覺冷落了大家,王得發表示了歉意:「實在對不住,讓大家等久了。」「不久不久。只是沒等哥來,我們就動了筷子。實在不好意思哈!」馬為君趕緊著賠小心。
還是添翠眼疾手快,她一把從大哥手裡抓過塑料塊,不解地琢磨起來:「這莫不是個電話?還真是怪了,又沒連電話線,怎麼就通上了話?」她把電話看又看,接著,就反覆抽動起那一根金屬拉杆,「這東西好,我也要去買一個。」
「不要弄壞了。這是大哥大,不是隨便哪個用得起的。」馬為君慌忙制止,說著,就要去添翠手裡搶。添翠哪裡肯依,躲開對方伸來的手,接著,便撒起了嬌:「我也就是看看,未必一看就看壞了?何況這還是我大哥的?真要是好用,我偏就要去弄一個。日後,也方便我們大家聯繫嘛!」
見添翠有這樣的想法,馬為君心裡著急,便顧不得兩位兄長在場,厲聲呵斥道:「難不成,你也想去賣油嗎?」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不已,但也不便解釋,只將這股子悔意灌注於對添翠瞪視的眼光里。這絕非他的本心,卻直接戳中了王得發的痛處。「叭」地一聲,王得發將筷子拍在桌上,人就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見這陣勢,王得財也站起了身,責怪道:「小馬,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兩位兄長在場,你對妹妹都是這個態度,還不曉得平時我妹子過的是啥日子呢!」說著,又轉身對大哥來了一番勸慰,「大哥消消氣。人家可能也是一番好意,擔心把哥的大哥大弄壞了。莫氣莫氣,你才趕過來,還沒吃一口菜,還是先把肚子餵飽才是道理。」
擔心人家把賣油的事點破,見兄弟給台階下,王得發便沒好氣地說:「姓馬的,我今天把話說在前頭。我們就這一個妹子。膽敢欺負她,有你娃兒的好果子吃。不信,就試試。」
這時,添翠也放下了碗筷,繞到大哥身邊,勸起了架:「大哥二哥,平時小馬不是這樣的。不要以為他對我不好,這事我是最清楚的。」「兩位哥哥說的對。我那純粹是無心之過,希望兩位哥哥不要往心裡去才好。」馬為君接著添翠的話,向兄長們賠起了不是。於是,大家冰釋前嫌,共同動起了筷子。
頭一天,夢姈就得知王得財的到來。本想直接趕過去,但單位車輛早已跑得一個不剩,且手頭事務又多,一時還脫不開身。看看技術比賽時間日漸迫近,「魔鬼式」訓練也到了關鍵時刻,她「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每天,只要一忙完辦公室的事務,她總是立馬出現在訓練場上。這樣的日子的確辛苦,可也感覺極為充實,只是臨時遇點事時間上就有點兒打擠。王家兄妹在她心裡極為有份量,畢竟大家曾在一塊兒相處日久,畢竟冥冥之中她總感覺被賦予了一種責任。當安排好訓練場上的事,她便抽身去調度室要了車——計劃明天去採油十隊檢查工作。
出門前幸好給添翠打了一個電話,要不然,夢姈定會撲一個空。添翠告訴她,今天的目的地就是「第二食堂」。這其實就是一家餐館,只是離採油十隊近,又合石油人的口味,且格調高雅,設施完備,服務周到,這便吸引來不少的回頭客。其中,以又石油人居多。於是,當地人將其戲稱為石油人的「第二食堂」。這地方夢姈是知道的,她已在這裡接受了好幾次宴請。一上車,她便叫司機改變路線,直奔天龍縣城。
掌握上級領導的行蹤,實則是重要的為官之道。這就難怪,下級單位與上級領導的身邊人多有交集。司機田小二是個精明人,事先將夢姈的工作計劃告知了採油十隊。才一上車,他就拍起了馬屁:「吳科長,給你說個事:剛剛接到孟隊長的電話,他已將一切事務放下,今天專門接待你這個大科長。是哦!你這位美女科長真是倍有面子,其它科室的領導還真消受不起呢!」
夢姈心裡清楚,這孟胖子可是「天上的九頭鳥」,不光在單位混得有頭有臉,在地方上也非常吃得開。有職工因事進了號子,他一個電話就直接撈人。但凡交警進行交通秩序整治,只要報上他的大名,即或是醉醺醺的,車輛和人員都一路放行。這讓採油人感覺到莫大的榮耀,也因此使他們擰成了一股繩。在一次與當地閑散人員的爭鬥中,平素老實本分的採油哥們終於一戰成名,使那些慣常欺負他們的肖小之輩再也不敢動他們的歪腦筋。
卻說孟胖子在隊部大門口恭候,一等就是兩個多鐘頭。一包煙都快見了底,嘴裡卻滴水未進,因為,他擔心自己一個轉身,人家車子就到了。這種態度委實把巴結人做到了極致。然而,心心念念地把人迎進了門,可人家似乎並不領情。夢姈推說有重要的事,簡單聽取了彙報,旋即匆匆離去,直把個孟胖子弄得七葷八素的,以為自己得罪了人。
還好,夢姈趕到時,王家兄妹還沒有散席。簡單扒了幾口飯,便張羅起下午茶。大家在一個茶館的葡萄架下圍了一圈。見人已到齊,夢姈便與大家來了一席長談。
夢姈與王家兄妹早已親如一家。馬為君雖是一個新成員,因為添翠的關係,大家也沒拿他當外人。於是,當茶水倒好之後,有人即刻將服務員支開。就著面前的茶水,知心貼己的龍門陣便如叮咚滴落的山泉,敲擊著各自的心弦。
夢姈掃視一周之後,又分別定睛看了看王家兄妹,問到。「好久不見了,大家還過得好嗎?」大家只微笑著點頭,卻不知道怎麼來接話。
也許為找到一份存在感,馬為君搶著發了言:「我們吳科長可是個大忙人。今天也肯從百忙之中擠出時間,來給我們這些下屬送愛心。真是難為您了。」
「沒什麼,我們都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感覺這句話沒有顧及到馬為君的感受,夢姈又加了一句,「小馬,有心了。要不是你給我說,還真不曉得大家什麼時候才能相見呢!」
「哪裡哪裡,我只是添翠的傳話筒。要不是她執意要我給你打電話,我又豈敢驚動我們的美女科長?」馬為君點頭哈腰地拍馬屁。對於這些場面話,夢姈似乎壓根就沒有聽,只微笑著打量起王家兄妹來。
現場只有眼神的傳遞,沒有語言的交流,的確有點冷場。這也難怪,夢姈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而馬為君的馬屁不僅沒能活躍氣氛,反倒拉大了彼此的差距,這就更讓人說不上話了。於是,各自就著茶水,把喉嚨灌得「咕咕」作響。
「不開腔嗦?」夢姈做出一副調皮的表情,眉眼兒一挑,笑容可掬地看向了王得財,「那我就點名了。得發和添翠的情況我是知道的。得財先說,對你這個科班出生的,我是最看好的喲!」
「那我就說說吧!」王得財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的樣子,「畢業后,我就一直跑野外,乾的儘是一些沒出息的事。今後的路子,鬼才曉得。」接著,就一聲不吭。
「莫得了?」聽了王得財灰心喪氣的話,馬為君就提出了質疑,「不要妄自菲薄。你其實曉得,領導是讓你來基層鍛煉的。說不定哪天就把你重用起來了。對不?」這本是寬慰人的話,但進了王得財的耳朵,就有點變味,總感覺對方在洗刷人,一股怨瀆便在心裡升騰起來。
先後問了王得發和添翠的近況,夢姈便像在開會一樣,進行了公式性的發言:「我們大老遠出門,為的就是給國家能源事業盡一份子力。不要談石油工作的苦和累,也不要埋怨石油不體恤石油人;儘管農民們都湧向了城市,儘管我們反倒深入了農村,請相信,石油定會給我們一個好前程。因為石油國家才有眼下的好光景,也因為石油我們才成為同路的人。在我看來,你們正值青春年華,有大把的時日,有旺盛的精力,何不摒棄成見,放棄幻想,腳踏實地,勇往直前,為自己塑造一個完美的人生?對待石油,我們要懂得感恩;沒有石油,我們將寸步難行。我們要與石油一路同行,不畏艱難,大步邁進,把家建好,把國建強,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