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開火
孩子們的劇本已搞到了手,翠花卻並不急於去看。出於好奇,她迅速翻找出王開火的戲份。她不明白,專家Y為什麼把開火哥作為實驗對象?在國家建設中,傑出人物一抓一大把,怎麼對這樣一個小人物如此上心?
光碟放出的影像是自己銘心刻骨的那一段痛苦經歷。嘆息之餘,翠花猛然醒悟,Y所改動的劇本說的可是二戰時期的事,莫不是關於開火哥的血脈傳承?似覺有重大發現,她一改頹喪的心緒,迫不及待地打開了王開火父母的戲份。於是,一位作戰勇猛、建設賣力、無私無畏的漢子出現在屏幕上。
在一座山上,在一個村莊,在一個土牆房屋中,一對年輕夫婦正在商量著「打鬼子」。他們都是民兵,是山裡的八路軍安插在這裡的「眼睛」。今天得到的指令是,進縣城去了解鬼子的布防,以便拔掉這個山區出入通道上的釘子。
「我經常進城務工,也沒犯過事,應該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一個敞著白色對襟衫、戴著白頭巾的小夥子拍著胸膛保證著。他身材高大,體格健壯,五官端正,目光如炬,舉手投足都透露出一股英武之氣。
「開火哥……」看見眼前的男人,翠花失聲叫了出來。「還『開火哥』?這哪是你『開火哥』?你『開火哥』是人家不小心給製造出來的。不要胡思亂想,好好欣賞這些優秀作品,這對你今後的工作是大有裨益的。」專家Y的巡視,只帶來一通指責。翠花毫不在意,撇了撇嘴,微笑著扭頭目送對方從屋門口消失。
屏幕上,那身穿土藍布衣裳的女人瞪大了眼,說:「不行!你一個人也沒個照應,萬一出現狀況,怎麼辦?」為了強調問題的嚴肅性,她一臉平靜地盯住對方的眼睛,「我是民兵隊長我作主,明天我跟你一路。」
第二天,兩人進縣城採買生活用品。當經過縣城西南位置的百草堂大藥房時,女人在一棵大槐樹下停住了腳步;男人則東張西望一陣之後,一個箭步躥上藥房的街沿,接著,迅速在藥房門口消失。
一陣吵嚷聲從藥房內傳出來,接著,男人手握王八盒子,奔出門來,跳下街沿,朝女人前面的街道衝去。「應該是走漏了風聲。」這個想法在腦子裡一閃,女人轉身疾走,按照約定,自西南門樓出來,快步跑向一山道旁設伏。
一陣腳步聲后,遠遠望見一個裹著白頭巾的漢子亡命地狂奔,其後則緊緊跟著一隊身著黑色對襟汗衫、騎著自行車的漢奸。追兵人數少說也有八九個。他們像是在有意戲耍人,只胡亂地開槍,彈著點卻避開了那漢子的身子。這陣勢怕是想要捉活的。
女人只覺氣血上涌,急切地大聲招呼著「坤哥」,手裡則不住地舞弄起王八盒子。由於驚慌,王八盒子便失去了準頭。然而,這一暴露立馬招來一陣密集的槍聲。她只好且戰且退,借著樹木和山石的掩護,奔逃到一個山隘,佔據了有利的地勢。
這裡,兩邊是連綿起伏的大山,腳下則是一條唯一通往山裡的路。但見山崖狀如刀劈斧砍,道路狹窄、陡斜且多彎。看著眼前絕佳的阻擊位置,女人總算穩住心神,單等敵人入彀。
山裡人不差腳力,且又在戰鬥中歷練了多年,坤哥始終將追兵扔在身後。看看近得山腳,漢奸們的子彈便呼嘯著照他腿上招呼。「唉喲」一聲,坤哥應聲而倒,一隻手便捂住了腿肚子。「他槍里早沒有子彈,捉活的。」一聲大喊,一群人便扔下自行車,
將坤哥按在地上。
「開火開火……」坤哥拚命地叫喊。這是他們之前的約定:為避免遭受非人的折磨,更為保證組織的安全,不管是誰,一旦落入敵手,只要有機會,雙方都有義務向對方進行最後的擊殺——絕不能落入鬼子的手裡。想到這裡,女人抬了抬手腕,卻終究沒有給出那致命的一擊。一是她下不了手,二是射程較遠。捶胸頓足一陣子后,她冷靜下來,等待對方下一步動作。然而,對方也全是人精。望了望眼前的山路,一個尖嘴猴腮的傢伙便向其他人招招手,大叫一聲:「收隊。」女人只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男人被五花大綁著抓走了。
不幾日,噩耗傳來,坤哥的頭顱被砍落於菜市口。據說,行刑之時,他早已是遍體鱗傷,連身子都無法直起來。最後,被兩個大漢架著,扔上了行刑台。
「為什麼不開槍?為什麼不開槍?這些天殺的傢伙……」念及男人遭受的折磨,女人禁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大概是受到良心的譴責,她終日以淚洗面,並最終在心裡落下了病根。一天,發現自己懷上了孩子,她便毫不猶豫地決定——給死去的男人留個種。為此,那女人時常摸著日漸鼓圓的肚皮,祈求上蒼——保佑自己懷的是一個男孩子,並在那動蕩不安的年代流落四川,熬過了妊娠期。
在娃娃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她將其託付給一王姓人家收養。人家叫她給取個名字,她脫口而出:「就叫開火吧!」之後,她又乞討回家,尋了短見。
然而,坤哥被處死只是一個誤傳。在一次押運途中,車隊遭遇到一股山匪的伏擊。他幸運地得到了解救,旋即入了伙。隨後,這股山匪服從了國軍的招安,歸屬國民黨第38軍第17師。抗戰勝利前夕,該師在河南洛寧縣故縣鎮宣布起義,后編入西北民主聯軍第38軍。再後來,被改編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19軍,隸屬第二野戰軍直接指揮。1952年7月1日,第19軍軍部改編為陝西軍區。該軍第57師則遵照***的命令,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石油工程第一師,其所屬師、團番號同時撤銷。從此,中國人民解放軍石油工程第一師成建制轉業到石油戰線,開始了「為祖國獻石油」的艱苦創業。
作為一個小兵蛋子,坤哥只是一個不起眼的角色。但在革命鬥爭最為關鍵的時刻,他選擇了服從,並帶著組織的重託,在敵軍陣營內開展一系列策反工作。之後,他也隨部隊轉戰石油戰線,成為一名祖國最需要的石油工人。
仲夏陝南,雨後放晴,藍藍的天,白白的雲。秦嶺之側,漢水之畔,彩旗招展,鑼鼓喧天,中國歷史上第一支石油工程部隊宣告誕生。
看到此處,翠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她的印象中,開火哥就是王家的獨兒。眼前看到的這一幕的確讓她一時間難以接受。吃驚之餘,卻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欣喜。她沒想到,這個平凡的人卻有如此複雜的身世背景;可轉念一想,卻又甚覺合情合理。只要是中國人,我們自有強大的民族在支撐。只說當今天下,每一個身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普通百姓,哪一個不在享用著上輩人的恩澤呢?有先烈們的英雄頑強,不怕犧牲,排除萬難,殊死鬥爭,這才為共和國打出一片新天地。改天換日得需偉人登高一呼,但萬丈高樓平地起,共和國的榮光離不開這些悍不畏死之人的堅強拱衛。沒等激動的心情平復,她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似覺找到了答案,喃喃自語道:「是說不得,石油隊都用的是番號,原來這一點也傳承了部隊的編製。」
「鑽探一隊。」「到。」「鑽探二隊。」「到。」「油建一隊」「有。」「油建二隊。」「有。」……「運輸三隊。」「到。」終於點到了自己,坤哥神情剛毅,緊握槍桿,昂首挺胸,大步邁上主席台。
台上一領導身著草綠色軍裝,表情嚴肅,目光堅定,掃視全場后,便下達了指示:「57師的兒郎們,你們是一支作風頑強、紀律嚴明、吃苦耐勞的英雄的部隊。你們離開了硝煙瀰漫的戰場,即將奔赴祖國建設的新陣地。你們不再需要緊握鋼槍,管鉗、扳手就是你們最有力的武器。這是***和中央軍委命令的任務,你們只許勝利,不許失敗!」話音剛落,沔縣北校場上空,響起驚天動地的口號:「堅決擁護***的命令!」「堅決奮鬥在經濟建設最前線!」這哪像在安排工作,簡直就是在下達戰鬥任務。
坤哥他們車隊主要負責實施國家的原油東運計劃。該計劃要求把玉門油礦生產的原油,經酒泉、張掖、武威,用汽車運送至蘭州打柴溝火車站。全程622公里,途經戈壁、沙漠、河西走廊,還要翻越氧氣稀薄的烏鞘嶺。這一帶條件艱苦,氣候惡劣,人煙稀少。戈壁、沙漠常年狂風怒號,飛沙走石;一入冬季,全路段則寒風刺骨,滴水成冰。飲用水是必須解決的難題,風雪路則得將安全工作做紮實。為此,坤哥對沿線路況進行了認真的踏勘,並制定了周密的應對計劃。在他的帶領下,車隊全體發揚軍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戰黃沙,斗嚴寒,穿越生死線,圓滿完成了黨和國家交託的原油運輸重任。
似乎仍舊迷醉於革命戰爭年代,作為車隊隊長的坤哥對「開火」二字極為上心。車隊開拔,他叫「開火」;途中攻堅,他叫「開火」;車輛維修,他叫「開火」……終於,在一次就地紮營過程中,他如願以償地火力全開了。
深秋的祁連山,每逢雪線下來的時候,就有成群的餓狼四處亂竄。
一天晚上,他們發現一大群螢火蟲樣的發光體朝營地方向飄來。憑經驗,坤哥斷定「遇著了狼群」。
坤哥立馬帶領幾名隊員,掀倒柴油桶,沿事先在帳蓬外挖好的壕溝一路滾過去,將裡面的乾柴澆了個遍。同時,命令全體隊員,端起鋼槍,子彈上膛,將營地團團圍住。
考慮到狼群那巨大的衝擊破壞力,在相距約200米距離,坤哥打出一個手勢,大喊一聲:「開火。」久違的「嗒嗒」聲便拌和著狼群的慘叫聲瞬間打破夜的沉寂。
無數頭狼倒了下去,無數頭狼又沖了過來。它們是那樣的悍不畏死,怎料到遇著這一撥身經百戰的戰士。槍聲「嗒嗒」地響,子彈準確地尋找那些發光體。只見狼群四蹄奮起,身子波濤般拋了起來,接著,又齊齊應聲落地。然而,後浪推著前浪,狼群發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攻擊。它們正用死亡來換取那逐漸縮短的距離。
看看狼群近了,坤哥拿出火柴盒,將兩根火柴頭壓在盒子打火的位置。前面的狼群大約相距100米,以它們的奔跑速度,簡直就是一蹴即至。似乎看到了獲勝的苗頭,它們發出「嗚嗚」的怪叫,顯得異常興奮。這陣勢鮮有人遇見,即或是這些征戰多年的老兵,不少人心裡都打起了鼓。
坤哥準備點火,自然處於防守陣線的突出部位。只見他面色堅毅,神態冷靜,一個虎步上前,果斷出手,「哧」地划燃火柴,「呼」地扔進壕溝。「轟」地一聲響,帳蓬四周燃起熊熊大火。
接著,他單手有力揮動,大喊著:「開火開火開火。」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已是革命建設時期,備彈量只滿足基本的防衛。過了一會兒,所有槍均發出「咔咔」的空響。這時,他猛然回過神來,學著故事裡聽來的驅狼招式,叫這群石油漢子,摸起事先備好的各式各樣的鐵器,用鐵棍或扳手在上面猛敲。一時間,四野的荒寞演奏出鍋碗瓢盆交響樂。
也就一轉眼的工夫,狼群來到近前。群狼齜牙咧嘴地「嗚嗚」亂叫著,卻不敢越過噴著烈焰的壕溝。絕大多數狼只在「火環」的外沿遊走,可也有個別膽大的突破了這一道防護。在一片驚呼聲中,坤哥止住刀背對油桶的敲擊,將刀反轉過來,兩三下便將那頭被燒得找不到北、渾身冒煙的狼砍翻在地。
這個夜晚,沒得呼呼風聲,沒有飛沙走石,因為狼的到來卻數倍增強了恐怖的份量。世間萬物似乎在不斷湧出的瞬間,就被無奈地給封凍了起來,包括聲音,包括火苗,只群狼的跳騰一刻都不曾停歇。
火勢漸漸小了,幾頭狼正站在火前躍躍欲試。兩個戰士嚇得停住了敲擊。「繼續敲!不準停!」坤哥大聲武氣地一腔吼起,接著,頭也不回地走到堆放油料的地方,掀倒一個油桶,將其推到壕溝邊,倒下了第二桶柴油。群狼見他走近,便上竄下跳地群起發出攝人心魄的怪叫。有人一腔哭起,惹得坤哥破口大罵:「哭個球哇!等那些『龜兒』把你娃命出脫,你個幺兒一下就啞聲了。」似乎得著鼓勵,敲擊聲立時大了起來。
就這樣相持到東方破曉,敲擊聲早不如先前那般有力,但還算強勁,畢竟顧命要緊。狼群漸漸散去,最後終於一個不留,隨一陣沙塵,不知被帶到了什麼地方去了。
結果算下來,一夜之間共耗費了十五桶柴油。放在平日里,是沒人敢亂動那油的。這讓坤哥很是肉疼了一陣。看見眼前一個個黑臉烏嘴的同事均未少一個零件,他心裡大為釋然。畢竟人命值千金。
一睹坤哥的風采之後,翠花總算明白,什麼才叫血性的漢子?如此堅定沉穩、大義凜然、無懼生死的人才是真血性真男人。這樣的人就是一個隊伍的靈魂,在面對巨大考驗時,往往成為團隊的定海神針。據說,這血性是會遺傳的。是說不得,專家Y對開火哥如此這般地看重。
祁連山上,山峰峭拔,白雪壓頂;祁連山下,寒風刺骨,滴水成冰。數十台裝滿原油的車輛和幾輛載著補給的車輛朝著東方迤邐而行。他們下一個目標便是翻越烏鞘嶺。
時間臨近傍晚,坤哥下達指令就地紮營。大家各自按照分工,一隊人搭建帳篷,一隊人生火做飯,一隊人端起鋼槍擔起保衛之責,全隊人馬齊齊行動起來。坤哥則帶上幾個老兵,打算去周邊弄點野味來改善伙食。剛剛動身,兩個隊員便大喊著,遠遠跟了上來,手裡舉著水瓢,打著手勢。
見他們焦急的樣子,坤哥頓感不妙,便止住腳步。「報告隊長,隊里出現了飲水的難題。」「怎麼回事?那幾輛車都沒有水了嗎?」一個隊員張著乾裂的嘴唇,道:「水是有的,但要把車裡的水弄出來,卻無從下手。」原來,所有水罐車都結成了冰。
怎麼辦?坤哥試著用鞋尖踢了兩下地皮,見腳下的土地業已凍硬。他放眼望了望遠處那連綿起伏的雪山,卻又頹然地長長吐出一口氣。「建國,就不能用火攻嗎?」他問道。那個叫建國的炊哥把兩手一攤,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苦笑著說:「試過,我們把出水管都快燒紅了,卻不見有水流出來。難不成,還得將車子點燃?」這可不是小事,坤哥大手一揮,一臉嚴肅地發出指令:「開火!哪裡有困難,就向哪裡出擊。我們是有血性的革命軍人,任何困難都壓不倒。」聽這一聲吼,隊員們摩拳擦掌,齊身向營地方向趕去。
來到營地,情況卻並非只是水的事。但見,一隊人馬荷槍實彈,往遠處疾奔。「衛東,什麼情況?」坤哥頓感意外,指著跑開的隊員大聲問。一位身子單薄的年輕人從觀望的人群中走來,「叭」地一個立正,道:「報告隊長,前方發現敵情。向紅班長正帶隊追擊。」
國家剛剛解放,敵特分子活動猖獗,原油東運事關國運,是得提防他們搞破壞。坤哥為隊員們的覺悟感到欣慰。但保運原油才是當前的大事,可別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呀!想到這裡,他只覺背心一陣發涼,忙奓開兩腿,奔上一輛汽車,按響了喇叭。「叭叭,叭叭。」這是收隊的暗示。
向紅很快歸隊,並說明了原由。他們班今天擔任保衛工作。遠望見,一隊人騎馬往這邊走來,卻突然改變方向,往北邊走。由此判斷,其中定有隱情。當即,向紅朝天鳴槍示警,那些人卻由慢走變成了狂奔。向紅決定,搶佔前面的那一處山岡,用子彈跟對方的馬蹄賽跑,阻止他們逃亡。這的確是一個好主意,卻接到隊長的撤退指令。看得出,他很不服氣,不住地用腳踢著地皮,嘴上則嘟噥個不停。
「你就篤定人家是敵特分子?萬一是這一帶的山民呢?要真是敵特分子,我們在明,人家在暗,一旦中了圈套,原油東運的大事難不成還得由敵特分子來幫我們完成?」嗆了向紅幾句,坤哥也不多說,便帶領大家把水車圍了起來,「大家不要只瞪著眼睛看。如果看就能把水看出來,也不失為一種可行的法子。來吧!都使勁用用各人那豬腦子。」隊員們鬨笑一陣之後,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出起了主意。
原油東運之路分外難走。相對而言,最好走的是戈壁,其次要數沙漠。走出這兩個地方,則往往是凹凸不平的爛泥路。然而,汽車又不爭氣。老式的汽車動輒就燒開了鍋,這就讓動力大打折扣。加之條件艱苦,氣候惡劣,隊員身心飽受摧殘,這就使得車隊行進速度受到嚴重影響。平均算下來,單邊時長基本得花費五天上下。
要穿越如此複雜的地理環境,節約用水便成為全隊不成文的鐵律。因為,只有汽車才能運油,所以,他們寧願自己少喝,也得給汽車灌飽。這種犧牲精神雖被大加提倡,但放到眼前,卻是不可輕視的問題。三餐進食沒水可不行,坤哥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找了一輛渾身爬滿銹跡的水車,坤哥車上車下地端瞧著,尋找解決之法。其他人也沒閑著。三五個提著鐵棒的隊員在水罐四周敲擊不停。一個留著滿臉絡腮鬍的大個子則騎在水罐上,舞弄起扳手,打算卸下頂蓋上的螺帽。如此忙活一陣子后,水罐幾乎脫了一層皮,鐵鏽撒落一地;螺帽也被咬壞,由六稜體變成圓柱體——吃不上力。如此鼓搗一陣之後,眾人便紛紛敗下陣來。
見有如此大的動靜,除擔任警戒任務的人員以外,四十多名隊員便「呼啦啦」一下圍攏上來。就連尚在發燒的張向陽和羅國兵也不顧衛生員的勸阻,一前一後地跟了過來。
「陳紅,你娃不把這個高地攻下來,往後就別說自己是咱57師的兵。」「喂,劉大鬍子。你娃舞弄個扳手卻像是在轉搖把。給老子下來吧!」「趙國棟,怎麼不去那籠頭上吸一口?說不準,你只一吸,就連奶水都得大股地流出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打起了趣,都好似在看稀奇,卻全然不覺隊伍已面臨斷水的威脅。
「靜一靜。」坤哥腳踏水罐車的頂蓋,一臉肅然地做了一個下壓的手勢,全場立時啞了聲,「同志們,57師的戰友們,我在這裡告訴大家一個嚴峻的問題——車隊斷水了。」聽這一說,便有人不安地小聲嘀咕起來。坤哥定了定身形,將兩拳緊握在胸前,一股滔天的氣勢立馬向大家襲來,「同生共死的兄弟們,我們打過小日本,參加過解放戰爭,前前後後兩百多場戰鬥,哪一個當過孬種?不就是一點水嗎?它要與我們為敵,我們就把它打服氣。『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一定要確保原油東運圓滿完成。拿出你們英雄頑強的氣概吧!勝利必將屬於我們。」「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現場隨即變成了歌聲的海洋。
士氣被鼓動起來,但仍得面對冷峻的現實。坤哥首先想到的是行軍水壺。然而,絕大多數水壺都喝得見了底。好在汽車發動機的水箱一路上都灌得滿滿的。有人拿手一摸,居然還是熱的。坤哥便把司機召集在一起,認真分享起一位司機的點子。
「我覺得,從水箱里分出一點水,還是可以的。至少可解眼前的燃眉之急。」張長江小心著說出自己的想法。「不會影響後面的路程?」「一路上我們都給水箱管飽喝足,分出三分之一應該不成問題。何況翻過烏鞘嶺,走不出多遠,氣溫就會大幅回升。那時,我們自然就可脫離望水止渴的困境。」為小心起見,坤哥便在張長江給出的尺度上打了折扣,並下達指令:「全體行動起來,三十二台車,一車取一小杯水。主要照顧病員,餘下的平均分配。」
這時,一位戴眼鏡的白凈後生就提出了質疑:「水箱的水味道著實不敢恭維,且還對身體有害。我們有的是力氣,有的是工具,何不將水罐大卸八塊?怎犯得著把大家都弄得愁眉苦臉的?」坤哥當即否定了這個方案:「水罐是國家財產,任何人都絕不可在這上面打主意。」
夜幕之下,大地好似一張巨幅的深色氈墊,由腳下鋪向遠處那暗紅的天邊;巍巍的祁連山白雪皚皚,如同一位清麗的少女,靜靜地側卧著,堪堪進入深度的睡眠。
看著眼前夢幻般的景緻,一群貌似粗野的男人,就著缸子里少得可憐的渾黃的水,小口啃起手裡冷硬的饅頭。他們懷念當初金戈鐵馬的歲月,他們憧憬祖國大好的前程,下定決心要跟眼前的「水」拼一拼……
不僅如此,在戈壁,在沙漠,他們頭頂烈日,整日悶在如烤箱一般的汽車裡。天氣有多熱,沙暴有多強,他們的幹勁就有多大。一些人因中暑犧牲在駕駛座椅上,更多的人又頂了上來;沙暴路過之後,他們掀開遮擋物,從衣服里掏出摻有沙子的飯食,照樣吃得津津有味。而當翻越雪山之時,大家則冒著鵝毛大雪,自告奮勇營救拋錨車輛……這是怎樣一種苦,怎樣一種累,怎樣一種人生的滋味?是什麼力量在支撐著他們呢?大家津津樂道的自然是坤哥這樣的硬漢形象。有他在,大家心不慌;有他在,工作就有力量;有他在,東運就有指望。
因長期的勞累和飲食不規律,坤哥倒下了,犧牲在東運的路上。拿他的話說,-這也才叫死得其所,軍人就應該死在衝鋒的路上。東運是新的戰場,敵人就是一個個擋在面前的困難。向它們進攻,與它們戰鬥,為人民的利益而戰,為國家的強大而戰,才是無上的光榮。說著,坤哥卯足了勁,比劃出一個招牌手勢,低微地發出最後一聲吶喊:「開火!」簡單的兩個字似乎賦予了特別的深意。也許為「壯志未酬身先死」感到遺憾,也許在回想對妻子說過的最後的話。個中情由無從考證,但當英雄閉眼的那一刻,他瞬間成為看客眼裡的歷史的巨人。
淚水迷糊了雙眼,嘴唇不住地抽動,翠花幾欲哭出聲來,但都給強忍了回去。這就是頂天立地的男人!這就是男子漢!有他們的殊死鬥爭,才有反帝反封建的勝利;有他們的頑強拼搏,才有新中國建設的勝利。對於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他們是最可愛的人。想到這裡,她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旋即,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一定得將坤哥的事迹講述給王開火聽,激勵他帶著父輩的榮光在國家建設中做出一份過硬的業績。
Y再次出現在工作室,見翠花淚眼涔涔的樣子,看看電腦屏幕上正在放映的影視劇,也不免有些動容。他動情地說:「看看吧!這樣的漢子才有可能興旺一個族群。有他在希望就在,有他在隊伍就團結有力。這就如一隻頭狼。其目標所指,大家便群起衝鋒。無論困難有多大,無論敵人有多強,在使命的驅使下,即使犧牲自己也無所畏懼。面對這樣鐵打的硬漢。我只想說:戰慄吧,一切貌似強大的敵人(包括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