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山雨欲來

13:山雨欲來

便在二人蓄勢待發之際,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兩個人從后飛了出來,砰的一聲,落在地下,直挺挺的俯伏不動。這兩人身穿青袍,臀部處各有一個腳印。只聽得一個女童的清脆聲音叫道:「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余滄海大怒,一轉頭,不等看清是誰說話,循聲辨向,晃身飛躍過去,只見一個綠衫女童站在席邊,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女童大叫一聲「媽呀!」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余滄海吃了一驚,本來聽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細思,認定青城派兩名弟子又著了道兒,定是與她有關,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聽她哭叫,才想此人不過是一個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對待,當著天下英雄之前,豈不是大失青城掌門的身分?急忙放手。豈知那小姑娘越哭越響,叫道:「你抓斷了我骨頭,媽呀,我手臂斷啦!嗚嗚,好痛,好痛!嗚嗚。」

這青城派掌門身經百戰,應付過無數大風大狼,可是如此尷尬場面卻從來沒遇到過,眼見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中均有責難甚至鄙視之色,不由得臉上發燒,手足無措,低聲道:「別哭,別哭,手臂沒斷,不會斷的。」

那女童哭道:「已經斷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臉,哎唷好痛啊,嗚嗚嗚,嗚嗚嗚嗚!」

眾人見這女童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穿一身翠綠衣衫,皮膚雪白,一張臉蛋清秀可愛,無不對她生出同情之意。幾個粗魯之人已喝了起來:「揍這牛鼻子!」「打死這矮道士!」

梁發卻道:「這小女孩年紀不大,演戲倒是不差。你還要鬧到何時?」他大喝之下,暗運內功,這小女孩竟然忘記了演戲。

定逸師太卻向梁發翻了一個白眼,心想:你這一吼,她就算真的哭了也得被你嚇得忘了。於是走上前去握住那小姑娘的手,柔聲道:「好孩子,哪裡痛?給我瞧瞧,我給你治治。」一摸她的手臂,並未斷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見一條雪白粉嫩的圓臂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條烏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喝道:「這四個指印是誰捏的?」

那小姑娘道:「是烏龜捏的,是烏龜捏的。」一面說,一面指著余滄海的背心。

突然之間,群雄轟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噴了出來,有的笑彎了腰,大廳之中,儘是鬨笑之聲。

余滄海不知眾人笑些甚麼,心想這小姑娘罵自己是烏龜,不過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隨口詈罵,又有甚麼好笑了?只是人人對自己發笑,卻也不禁狼狽。方人智縱身而前,搶到余滄海背後,從他衣服上揭下一張紙來,隨手一團,余滄海接了過來,展開一看,卻見紙上畫著一隻大烏龜,自是那女童貼在自己背後的。余滄海羞憤之下,心中一凜:「這隻烏龜當然是早就繪好了的。別人要在我背心上作甚麼手腳,決無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趁我心慌意亂之際,便即貼上,如此說來,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轉眼向劉正風瞧了一眼,心想:「這女孩自是劉家的人,原來劉正風暗中在給我搗鬼。」

劉正風給他這麼瞧了一眼,立時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當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誰家的孩子?你爹爹媽媽呢?」這兩句問話,一來是向余滄海表白,二來自己確也起疑,要知道這小姑娘是何人帶來。

那女童道:「我爹爹媽媽有事走開了,叫我乖乖的坐著別動,說一會兒便有把戲瞧,有兩個人會飛出去躺著不動,說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叫甚麼『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果然好看!」說著拍起手來。她臉上晶瑩的淚珠兀自未曾拭去,這時卻笑得甚是燦爛。

眾人一見,不由得都樂了,明知那是陰損青城派的,眼見那兩名青城派弟子兀自躺著不動,屁股朝天,屁股上清清楚楚的各有一個腳印,大暴青城派之丑。

余滄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發覺二人都被點了穴道,正與先前申人俊、吉人通二人所受一般無異,若要運內力解穴,殊非一時之功,不但木高峰在旁虎視眈眈,而且暗中還伏了大對頭,這時可不能為了替弟子解穴而耗損內力,當即低聲向方人智道:「先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幾名同門一招下,幾個青城派弟子奔了出來,將兩個同門抬了出廳。

那女童忽然大聲道:「青城派的人真多!一個人平沙落雁,有兩個人抬!兩個人平沙落雁,有四個人抬。」

余滄海鐵青著臉,向那女童道:「你爹爹姓甚麼?剛才這幾句話,是你爹爹教的么?」他想這女童這兩句話甚是陰損,若不是大人所教,她小小年紀,決計說不出來,又想:「甚麼『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是令狐沖這小子胡謅出來的,多半華山派不忿令狐沖為人傑所殺,向我青城派找場子來啦。點穴之人武功甚高,難道……難道是華山派掌門岳不群在暗中搗鬼?」想到岳不群在暗算自己,不但這人甚是了得,而且他五嶽劍派聯盟,今日要是一齊動手,青城派非一敗塗地不可。言念及此,不由得神色大變。

那女童不回答他的問話,笑著叫道:「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數表來。余滄海道:「我問你啊!」聲音甚是嚴厲。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將臉藏在定逸師太的懷裡。

定逸輕輕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別怕,別怕!乖孩子,別怕。」轉頭向余滄海道:「你這麼凶霸霸嚇唬孩子幹麼?」

余滄海哼了一聲,心想:「五嶽劍派今日一齊跟我青城派幹上了,可得小心在意。」

那女童從定逸懷中伸頭出來,笑道:「老師太,二二得四,青城派兩個人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四個人抬,二三得六,三個人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就得六個人抬,二四得八……」沒再說下去,已格格的笑了起來。

眾人覺得這小姑娘動不動便哭,哭了之後隨即破涕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來是七八歲孩童的事,這小姑娘行模樣已有十三四歲,身材還生得甚高,何況每一句話都是在陰損余滄海,顯然不是天真爛漫的孩童之言,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絕無可疑的了。

余滄海大聲道:「大丈夫行為光明磊落,哪一位朋友跟貧道過不去的,盡可現身,這般鬼鬼祟祟的藏頭露尾,指使一個小孩子來說些無聊言語,算是哪一門子英雄好漢?」

他身子雖矮,這幾句話發自丹田,中氣充沛,入耳嗡嗡作響。群豪聽了,不由自主的肅然起敬,一改先前輕視的神態。他說完話后,大廳中一片靜寂,無人答話。

隔了好一會,那女童忽道:「老師太,他問是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漢?」定逸是恆山派的前輩人物,雖對青城派不滿,不願公然抵毀整個門派,當下含糊其辭的答道:「青城派……青城派上代,是有許多英雄好漢的。」那女童又問:「那麼現今呢?還有沒有英雄好漢剩下來?」定逸將嘴向余滄海一努,道:「你問這位青城派的掌門道長罷!」

那女童道:「青城派掌門道長,倘使人家受了重傷,動彈不得,卻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說那個乘人之危的傢伙,是不是英雄好漢?」

余滄海心頭怦的一跳,尋思:「果然是華山派的!」

先前在花廳中曾聽儀琳述說羅人傑刺殺令狐沖經過之人,也盡皆一凜:

「莫非這小姑娘和華山派有關?」勞德諾卻想:「這小姑娘說這番話,明明是為大師哥抱不平來著。她卻是誰?」他為了怕小師妹傷心,匆忙之間,尚未將大師兄的死訊告知同門。

儀琳全身發抖,心中對那小姑娘感激無比。這一句話,她早就想向余滄海責問,只是她生性和善,又素來敬上,余滄海說甚麼總是前輩,這句話便問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說出了心頭的言語,忍不住胸口一酸,淚水便撲簌簌的掉下來了。

余滄海低沉著聲音問道:「這一句話,是誰教你問的?」

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個羅人傑,是道長的弟子罷?他見人家受了重傷,那受傷的又是個大大的好人,這羅人傑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刺他一劍。

你說這羅人傑是不是英雄好漢?這是不是道長教他的青城派俠義道本事?」

這幾句話雖是出於一個小姑娘之口,但她說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

余滄海無言可答,又厲聲道:「到底是誰指使你來問我?你父親是華山派的是不是?」

那女童轉過了身子,向定逸迫:「老師太,他這麼嚇唬小姑娘,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漢?」定逸嘆了口氣,道:「這個我可就說不上來了。」

眾人愈聽愈奇,這小姑娘先前那些話,多半是大人先前教定了的,但剛才這兩句問話,明明是抓住了余滄海的話柄而發問,譏刺之意,十分辛辣,顯是她隨機應變,出於己口,瞧不出她小小年紀,竟這般厲害。

儀琳淚眼模糊之中,看到了這小姑娘苗條的背影,心念一動:「這個小妹妹我曾經見過的,是在哪裡見過的呢?」側頭一想,登時記起:「是了,昨日回雁樓頭,她也在那裡。」腦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朧而清晰起來。

昨日早晨,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樓,酒樓上本有七八張桌旁坐滿了酒客,後來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戰,田伯光砍死了一人,眾酒客嚇得一鬨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來送菜斟酒。可是在臨街的一角之中,一張小桌旁坐著個身材十分高大的和尚,另一張小桌旁坐著二人,直到令狐沖被殺,自己抱著他屍體下樓,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終沒有離開。當時她心中驚惶已極,諸種事端紛至沓來,哪有心緒去留神那高大和尚以及另外兩人,此刻見到那女童的背影,與腦海中殘留的影子一加印證,便清清楚楚的記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就是這小姑娘。她背向自己,因此只記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黃衫子,此刻穿的卻是綠衫,若不是此刻她背轉身子,說甚麼也記不起來。

可是另外一人是誰呢?她只記得那是個男人,那是確定無疑的,是老是少,甚麼打扮,那是甚麼都記不得了。還有,記得當時看到那個和尚端起碗來喝酒,在田伯光給令狐沖騙得承認落敗之時,那大和尚曾哈哈大笑,這小姑娘當時也笑了的,她清脆的笑聲,這時在耳邊似乎又響了起來,對,是她,正是她!

那個大和尚是誰?怎麼和尚會喝酒?

儀琳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令狐沖的笑臉:他在臨死之際,怎樣誘騙羅人傑過來,怎樣挺劍刺入敵人小腹。她抱著令狐沖的屍體跌跌撞撞的下樓,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胡裡胡塗的出了城門,胡裡胡塗的在道上亂走……

只覺得手中所抱的屍體漸漸冷了下去,她一點不覺得沉重,也不知道悲哀,更不知要將這屍體抱到甚麼地方。突然之間,她來到了一個荷塘之旁,荷花開得十分鮮艷華美,她胸口似被一個大鎚撞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連著令狐沖的屍體一齊摔倒,就此暈了過去。

等到慢慢醒轉,只覺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屍體,卻抱了個空。她一驚躍起,只見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是一般的鮮艷華美。可是令狐沖的屍體卻已影蹤不見。她十分驚惶,繞著荷塘奔了幾圈,屍體到了何處。找不到半點端倪。回顧自己身上衣衫血漬斑斑,顯然並不是夢,險些兒又再暈去,定了定伸,四下里又尋了一遍,這具屍體竟如生了翅膀般飛得無影無蹤。

荷塘中塘水甚淺,她下水去掏了一遍,哪有甚麼蹤跡?

這樣,她到了衡山城,問到了劉府,找到了師父,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思索:「令狐大哥的屍體到哪裡去了?有人路過,搬了去么?給野獸拖了去么?」想到他為了相救自己而喪命,自己卻連他的屍身也不能照顧周全,如果真是給野獸拖去吃了,自己實在不想活了。其實,就算令狐沖的屍身好端端地完整無缺,她也是不想活了。

忽然之間,她心底深處,隱隱冒出來一個念頭,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

這念頭在過去一天中曾出現過幾次,她立即強行壓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會這般的胡思亂想?當真荒謬絕倫!不,決沒這會子事。」

可是這時候,這念頭她再也壓不住了,清清楚楚的出現在心中:「當我抱著令狐大哥的屍身之時,我心中十分平靜安定,甚至有一點兒歡喜,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課一般,心中甚麼也不想,我似乎只盼一輩子抱著他的身子,在一個人也沒有的道上隨意行走,永遠無止無休。我說甚麼也要將他的屍身找回來,那是為了甚麼?是不忍他的屍身給野獸吃了么?不!不是的。我要抱著他的屍身在道上亂走,在荷塘邊靜靜的待著。我為甚麼暈去?真是該死!我不該這麼想,帥父不許,菩薩也不容,這是魔念,我不該著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屍身呢?」

她心頭一片混亂,一時似乎見到了令狐沖嘴角邊的微笑,那樣滿不在乎的微笑,一時又見到他大罵「倒霉的小尼姑」時那副鄙夷不屑的臉色。

她胸口劇痛起來。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余滄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勞德諾,這個小女孩是你們華山派的,是不是?」勞德諾道:「不是,這個小妹妹,弟子今日也還是初見,她不是敝派的。」余滄海道:「好,你不肯認,也就算了。」突然間手一揚,青光閃動,一柄飛錐向儀琳射了過去,喝道:「小師父,你瞧這是甚麼?」

儀琳正在獃獃出神,沒想到余滄海競會向自己發射暗器,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快意:「他殺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殺了我最好!」心中更無半分逃生之念,眼見那飛錐緩緩飛來,好幾個人齊聲警告:「小心暗器!」不知為了甚麼,她反而覺得說不出的平安喜悅,只覺活在這世上苦得很,難以忍受的寂寞凄涼,這飛錐能殺了自己,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定逸將那女童輕輕一推,飛身而前,擋在儀琳的身前,別瞧她老態龍鍾,這一下飛躍可快得出奇,那飛錐去勢雖緩,終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后發先至,居然能及時伸手去接。

眼見定逸師太一伸手便可將錐接住,豈知那鐵錐飛至她身前約莫兩尺之處,陡地下沉,拍的一聲,掉在地下。定逸伸手接了個空,那是在人前輸了一招,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卻又不能就此發作。便在此時,只見余滄海又是手一揚,將一個紙團向那女童臉上擲了過去。這紙團便是繪著烏龜的那張紙搓成的。定逸心念一動:「牛鼻子發這飛錐,原來是要將我引開,並非有意去傷儀琳。」

眼見這小小紙團去勢甚是勁急,比之適才的那柄飛錐勢道還更凌厲,其中所含內力著實不小,擲在鄧小姑娘臉上,非教她受傷不可,其時定逸站在儀琳的身畔,這一下變起倉卒,已不及過去救援,只叫得一個「你」字,只見那女童矮身坐地,哭叫:「媽媽,媽媽,人家要打死我啦!」

她這一縮甚是迅捷,及時避開紙團,明明身有武功,卻是這般撒賴。眾人都覺好笑,余滄海卻也覺得不便再行相逼,滿腹疑團,難以索解。

定逸師太見余滄海神色尷尬,暗暗好笑,心想青城派出的丑已著實不小,不願再和他多所糾纏,向儀琳道:「儀琳,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哪裡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沒人照顧,給人家欺侮。」

儀琳應道:「是!」走過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廳去。

余滄海冷笑一聲,不再理會,轉頭去瞧木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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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穿越之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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