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如水
【本卷卷名】:棗莊來的小羊羔;其中幾篇歷史散文篇幅稍微長一些,前一章:《從隋文帝上榜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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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只知道蘇軾是個大文豪,才華橫溢,千古詞香:有《赤壁懷古》和《水調歌頭》為證。近期接觸到了有關資料,才知道自己對蘇軾是如此的不了解,我為對這位本民族偉大文人的不了解而深感羞愧,到了一種負罪的程度。
公元1101年,蘇軾在被貶謫儋州(今海南島)的三年後獲赦北歸,途經鎮江金山寺。在那裡,他重溫畫家李公麟為他所繪的畫像,感慨萬千而作《自題金山畫像》,其中有這麼兩句:「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這兩句,帶有一點自嘲,一點幽默,但更多的,是揭示蘇軾自己的人生徹悟以及在這個堅實基礎上的自豪。
蘇軾是一個非常具有真性情、赤誠並單純的人。這樣的人在黑暗的官場里必定不得志。蘇軾一生宦海沉浮幾多回,而黃州、惠州和儋州就是他的三個被貶處,他的漂泊之鄉,其中,黃州更是蘇軾浴火重生之地,他的文學藝術豐野和精神家園。
因小人進讒、製造「烏台詩案」而被貶黃州,是才高氣盛的蘇軾一生遭受的第一個重挫。他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打蒙,先是以為自己死定了,接著坐了一百零三天的監牢,最後在多人的救援努力下,得以走出牢房,被「從輕發落」,貶為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受地方官監視。
我想象蘇軾到了黃州后,是如何地糾結、深思、掙扎、適應,並努力尋覓自我。首先是生存的事情。蘇軾作為罪臣被貶千里之外,手頭拮据,全家生計成了問題。幸得好友幫忙,蘇軾有了一塊五十畝的廢棄軍營地。他帶領家人焚燒雜草,購買耕牛農具,開始了躬耕自足的生活。受到白居易的啟示,蘇軾稱自己的五十畝地為「東坡」,「蘇軾」也開始了向「蘇東坡」的轉變。農耕不再是文人筆下無關痛癢的調味品,而是實實在在的切膚實踐。在種大麥的日子裡,蘇軾受到了淳樸農民的真情相助。從田壟開始,蘇軾走向農民、樵夫、漁夫、商販乃至乞丐等等基層、底層的百姓,和他們圍敘,同飲、共樂。這樣的歷練,讓蘇軾脫胎換骨。與此同時,蘇詞也開啟了新的旅程。蘇東坡開始用詞表達人的心靈和存在,抒發理想情志,為原先以風花雪月為內涵的詞注入了全新的生活和人文的血液,將它帶到廣闊而高遠的境界。蘇軾在黃州的一件事,一首詩,預示著宋詞偉大時代的到來:蘇軾在黃州的第三年,有一天,他前去買地途徑沙湖時,驟遇大雨。眾人皆散,獨蘇軾不避,繼續淡定前行。不多時,天放晴了,身上還濕淋淋的蘇軾,吟出了一首《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副會長談祖應先生把這一首《定風波》看作是蘇軾在黃州五年間自我突圍的宣言。談先生認為:有了這一超越,才有蘇東坡後來井噴式的藝術成果。
「井噴式」非常生動地形容了蘇軾雄才勃發的藝術生命力。同年,蘇軾寫下了流傳千古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以及前後《赤壁賦》。
《念奴嬌·赤壁懷古》橫排赤壁大浪,縱馳古今風流,暗含自己遭逢黑暗官場,理念不得伸,功業未得就的憂憤之情,明揚詩人的歷史胸襟、曠達心懷乃至青春不老的明媚才情。有評論曰:「全詞借古抒懷,雄渾蒼涼,大氣磅礴,筆力遒勁,境界宏闊,將寫景、詠史、抒情融為一體,給人以撼魂盪魄的藝術力量,曾被譽為『古今絕唱』」。無須「曾」字,這首詞就是古今絕唱。
「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赤壁賦》掙脫了之前蘇軾自己的「雪泥鴻爪」心虐,展現他感悟生死、體驗物我、洞穿瞬間與永恆的睿智與哲思。《后赤壁賦》以敘事的筆觸記錄了蘇東坡的一次赤壁夜遊,最後描述了他一場「莊周蝴蝶」式的夢。夢裡夢外反映出蘇軾內心深處對蜉蝣天地之間的思考和曠達,整體思想與《赤壁賦》一脈相承。
蘇軾是一個非常熱愛生活、又有著強烈幽默感的人。他「自笑平生為口忙」,被貶黃州、惠州及儋州期間,在貧乏困頓的日子裡,他因地因材制宜,烹飪出「東坡肉」和「火烤羊脊骨」等美食。簡單而又可口的「東坡餅」也源自那一段漂流的日子。蘇軾以他的瀟洒豁達,也用他捕捉到的一點一滴的生活樂趣,消化了曾經令他窒息的那些不幸、黑暗與悲憤。
在宋朝,放逐海南據說是僅比滿門抄斬罪輕一等的處罰。而蘇軾,卻把儋州當成了自己的第二故鄉,「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他在那裡教授典籍,傳揚學風,不少人不遠千里,慕名而來。北宋一百多年裡,海南未曾有進士及第。然蘇軾北歸不久,姜唐佐就舉鄉貢。至今,儋州仍流傳著以「東坡」冠名的村、井、田、路、橋等等,記載著蘇東坡在這裡的親和足跡。
「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蘇軾二度到杭州,任杭州太守時,曾花大力氣疏浚西湖。他組織人力拔除雜草,清除污泥,並用那污泥建成一道河堤,植樹種花,是為蘇堤。後來他又建了三座小石塔,作為禁止種植菱角的水域標識。這便成了後來的「三潭映月」。
蘇東坡是一個傳奇。即便在艱辛混沌的歲月里,他也能夠以自己內在豐厚的生命熱量,光照周圍的世界。而他傳給後世的,不僅僅是文學和書法的傑作,也不僅僅是生活美食,甚至也不僅僅是一個美麗的西子湖,蘇東坡留給我們民族的,是一份歷盡劫難憂憤而不泯滅的初心善念、人間情懷,是那般從苦難中涅槃出來的堅韌、智慧與歡愉,還有那濁浪排空、清月普照的恢弘境界……
我以自己是蘇軾精神的受益者而欣慰幸福。父親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艱難困苦,玉汝於成,這是古今中外的通例。讀著蘇軾的故事和文字,雖跨越九百多年,我卻感到如此的親近熟悉,進而有一種心靈的感通和共鳴;蘇軾那種從被困中迸發出來的幽默文字,甚至能讓我聯想起父親在獨居中的呵呵笑聲。
蘇東坡留下的精神財富不僅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千禧年時,法國《世界報》評出千年英雄(1001年-2000年),蘇東坡是全球12位英雄中唯一的中國人。《世界報》的作者以讚賞的筆調稱蘇軾為「一個不可救藥的文人」。蘇東坡這位「不可救藥的文人」的精神,他的極為豐富和美好的人性,感動、影響著中國和世界不計其數的人們。寫到這裡,我不禁想到了水。老子說:「上善若水。」又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李小龍說:讓你的心靈如水一般無形、自由……蘇東坡的詩詞意境,蘇東坡的精神力量,不正是水的傳神寫照?或者說,唯有水的溫柔自在和汪洋恣肆,能夠包裹蘇東坡一顆碩大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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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法國《世界報》評出千年英雄(1001年-2000年),蘇東坡是全球12位英雄中唯一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