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朝政
卯時,天微亮,紫禁皇城左掖門外,以禮部尚書石傅為首的文官正列隊準備參加早朝。
此時宮門緊閉,官員們可以不用顧慮御史言官記錄失儀而相互攀談幾句。
但今時和往日不同,皇帝越過刑部通過司禮監深夜抓捕朝廷三品大員的消息已經不是秘密。各位大員紛紛閉眸養精蓄銳,只等早朝面聖后的唇劍交鋒。
身為六品言官的許仁傑位於隊列末尾,他手持玉板閉眸揣測早朝時該是怎麼樣的劍拔弩張?
改元以來,新帝勵精圖治,凡事躬親,有明君之相,然朝堂之上袞袞諸公皆是男性,豈有被女子壓在頭上的道理?
正是這抹不去的性別偏見,哪怕女帝有著堯舜之相,朝堂之上擁護新帝的官員仍是少數。
許仁傑默默想道:「這是陛下拔出的第一劍啊。」
此時晨鞭揮響,寬闊宮門吱呀推開。
禮部尚書石傅一馬當先,眾大員緊隨其後。
文武百官經過金水橋來到太和殿外整理儀容。
半晌,殿內傳來宣召。
「宣百官覲見!」
百官有序進殿,隨後叩首高呼參見陛下。
澄金龍椅之上,女帝身著赤地鎏金團龍袍,頭戴玄色冠冕,寶珠半掩,明媚動人,不可方物。
「眾愛卿平身。」
她聲音威嚴。
百官謝恩后各自列隊,女帝俯視台下袞袞諸公皺眉問道:「為何不見魃師?」
吏部尚書荀梅走出隊列正色答道:「稟陛下,臣來時並未接到魃師告假。」
他這是暗參新任雨師旱魃立功而嬌,消極曠工無視朝廷政事。
女帝嗯聲,身側李公公立刻接話請罪道:「陛下,是老奴疏忽,魃師求雨耗損本源,昨個特來拜見陛下說需要靜養將息幾日,所以不便上朝。」
魃師身為女帝第一位親自提拔的新貴,目前是不能沾上一絲污點的。
李公公深知女帝心思,因此出來請罪打個圓場。
「原來如此。」
女帝滿意點頭並從書案上拿起奏摺漫不經心的翻閱著:「魃師求雨有功,朕理當封賞,朝事繁瑣,就讓魃師好好安歇吧。」
「李大伴到底是上了年紀,記性不太好了,朕罰月俸以儆效尤。」
李公公謝恩:「謝主隆恩!」
謝恩之後,李公公直面廷下諸公曰:「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話音剛落,禮部尚書石傅伸腿邁出隊列顫顫巍巍道:「稟陛下,老臣有事啟奏!」
女帝抬眸,持著奏摺的手情不自禁用了分力氣冷冽道:「說。」
「臣參司禮監越權跋扈,深夜竟闖朝廷三品大員院中強行擄走禮部侍郎郭賢儀!引朝野震怒!江山動蕩!望陛下嚴懲!」
石傅聲音蒼老卻鏗鏘有力,矛頭直指廷上李公公。
話音落,他身後的幾位藍錦大員也紛紛邁前一步:「臣附議!」
女帝眯眸失笑一聲:「石尚書邁古稀之歲,乃朝廷柱石,如今莫非同李大伴一樣垂老不成?司禮監不得王命,焉敢行事?」
說罷她將手中奏摺狠狠砸向廷下怒道:「石尚書且看看,你說的這位能引朝野震怒、江山動蕩的三品大員給朕遞上了什麼樣的摺子!」
石傅唇角露出一道深不可測的笑來,他彎腰拾起奏摺回答道:「回稟陛下,郭侍郎呈上來的這份摺子老臣是看過的。」
見對方波瀾不驚,女帝瞬間恢復冷靜只是反問著:「噢?」
石傅翻開奏摺痛心疾首道:「非我族類,
其心必異。商紂王亡於狐族妲己,周幽王亡於精怪褒姒。陛下,前車之鑒,後車之師。這句話是用前人用血書寫而成的啊!」
話音落,忽有人邁步呵斥:「石賊其心可誅!臣斗膽,請陛下當庭杖斃此獠!」
石傅被這迎頭一罵顯然有些發懵,他衝來者怒目而視,隨即又看向皇帝請求道:「陛下!許仁傑當庭辱罵朝廷大員,請陛下治其殿前失儀之罪!」
女帝蹙眉看向許仁傑:「許大人慾陷朕不義呼?」
許仁傑立刻下跪,他怒目圓睜盯向石傅恨道:「臣萬死,實乃石大人竟將我朝比喻商周,將陛下比喻紂幽之流,咒我朝國祚,辱陛下聖躬,叫臣義憤填膺,此等國賊若不挫骨揚灰,實難消臣等心頭之恨!」
「休要血口噴人!」
這幾頂大帽子蓋來,石傅一張老臉也寫滿了驚慌,他辯駁一句后立刻顫微下跪道:「陛下明鑒,老臣只想以前朝之史勸陛下諫言,豈有不臣之心?」
女帝含笑,猶如百媚從生。
她斥向漲紅了臉的許仁傑:「許子清,休要小題大做!石尚書的忠心毋庸置疑,你若仍殿前喧嘩,朕非治你罪不可!」
說完她揮手佯怒道:「還不退回去做好你記錄的本職工作!」
許仁傑心有不甘的退下。
「老臣多謝陛下明鑒。」
石傅顫微起身,他回頭撇了一眼許仁傑然後恭敬道:「許大人身為言官,察出老臣言語有誤,忠於本職,敢於直諫,此老臣之福,亦是百官之福,更是陛下之福,還望陛下賞之。」
女帝點頭稱讚:「石尚書不愧是國之柱石,遭許大人譏諷后仍能做到不計前嫌,為許大人請賞!實乃百官榜樣!」
眾官齊聲稱賀:「賀喜陛下!」
女帝擺手,眾官賀聲漸停。
經過許仁傑這一鬧,石傅的言辭就溫和許多了。
「陛下,魃師乃天生精怪,以人為食,降世伴旱,為官常駐京城不是長久之計,若久而久之,官員皆提心弔膽,百姓人心惶惶,我朝社稷危已!」
說到動情時,石傅甚至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這時,京城府尹楚涯立刻正色邁前道:「稟陛下,昨夜京城南郊發生命案……實慘絕人寰……」
聽到慘絕人寰,女帝挑眉:「兇手查到了嗎?」
楚涯面露難言之隱,好半晌才吞吐道:「已經鎖定兇手。」
見對方臉色勉強,女帝心裡一沉緊攥龍椅扶手嚴峻問道:「兇手何人?」
楚涯直面皇帝,一字一念:「乃魃師所為。」
「荒唐!」
女帝大怒,看向杵在那養神的刑部尚書蕭何:「按漢律,污衊朝廷官員,該當何罪?」
蕭何立刻拱手回答:「按大漢律法,污衊朝廷官員者,拔舌後充當苦役。」
等蕭何念罷,女帝方怒視楚涯冷冽道:「可有證據?」
「南郊現已成焦土,死者千百皆為乾屍。」
楚涯不懼,正色回答:「除妖院院長親自率隊勘察,最終得出結論乃魃師所為!」
聲落,女帝挺直的背忽然佝僂了些,她閉眸靠在龍椅上聲音有些無力:「宣魃師,宣院長。」
李公公立刻下去吩咐,朝廷一片肅穆……
不多時,除妖院院長張偉踏入殿內。
張偉行禮:「參見陛下。」
女帝抬手,聲音稍顯悲澈:「張師,南郊百姓遭屠,當真是旱魃所為?」
張偉頷首:「確為旱魃所為,柳使隨我確認過,南郊百姓死狀同陽縣死者並無一二,周遭環境亦然。」
這些字如同一柄柄大鎚敲在女帝心窩,她攥拳一言不發。
廷下百官目光皆是嘻弄,偶有幾位不敢抬頭直面帝顏。
「也許是京城出了別的妖邪也不一定,等旱……魃師前來對質。」
女帝聲音微弱,但朝廷此時針落可聞,這話還是傳到眾位大臣的耳里。
恰此時,有士官急步稟報:「稟陛下,魃師不在居所,照料魃師起居的兩位官女……」
女帝壓怒詢問:「兩位官女怎麼了?」
士官痛心回答:「兩位官女已經成了乾屍,面容依稀可以辨認。」
話落,女帝身子一軟,差些癱在龍椅之上。
眾官見此紛紛下跪道:「望陛下保重龍體!」
明明是關心之言,女帝卻聽出了嘲諷之意。
「宣郭賢儀……」
這場鬥爭,她敗了。
「傳朕旨意:旱魃殘暴無道,嗜殺成性,宣告天下,斬之重賞。」
「傳朕旨意:司禮監急功近利,擅用私刑,威逼朝廷大員,主審者杖斃,從審者減俸半年,提督李常安御下不嚴,罰俸一年。」
「傳朕旨意:禮部侍郎郭賢儀獨具慧眼,鑒忠識佞,忠心侍主,敢於直諫,賞百金賜子爵位。」
三道旨意說罷,女帝現在只想退朝。
可是被打的奄奄一息的郭賢儀仍不甘心:「謝主隆恩,可南郊百姓何其無辜?陛下焉能不顧?」
看著趴在殿上已經沒了人樣的郭賢儀,女帝壓怒回答:「朕自會為他們討回公道。」
郭賢儀呻吟著昂首,他的目光純凈:「臣以死直諫陛下,請求陛下下罪己詔,闡述識人不明之錯,以安南郊冤魂,以安百官之心,以安天下黎民!」
女帝身子綳直,她看向一旁跪下認錯的李公公似笑非笑道:「李大伴當真老了,手下的人都把郭侍郎打傻了,傳太醫,給郭侍郎治病!」
說罷不等眾人反應,女帝起身宣道:「退朝!」
她揮袖而去。
李公公連忙起身跟上:「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而殿內,一眾大臣你看我我看你的,隨後哈哈大笑,只有個別幾位掩面逃走。
石傅老淚縱橫上前攙起郭賢儀道:「賢儀,你受苦啦。」
留下的官員也紛紛表示痛心疾首,恨不得以身代之。
郭賢儀搖頭示意自己無礙,在一陣噓寒問暖之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價值。
女帝下朝之後直奔凰棲宮,不許任何人進來。
「混賬!給朕把他壓上來吊在午門外處死!屍體暴晒三天!」
女帝怒氣沖沖,獄卒得令奉命行事。
地牢里,無所事事的姜瑜正喝著稀粥數著天板滲下的水滴。
他不著急。
門吱呀推開,姜瑜餘光掃去。
來者是獄卒打扮,他頓時闌珊道:「我還沒喝完呢。」
獄卒走近,面容仍被一片朦朧霧遮掩。
不再好奇的姜瑜歪頭道:「這是要放我出去了?」
獄卒回答:「差不多吧,是把你弔死在午門外。」
明明是沒有感情的聲音姜瑜卻能從中聽出一絲玩味,他不禁失色道:「旱魃怎麼了?」
「哦?」
獄卒並未回答,聲音的來源在其身後,女帝玩味笑道:「你還不算笨。」
獄卒聽見女帝之音,立刻恭敬屈膝下跪,正欲開口卻被女帝擺手呵停。
對於這位仙子的聲音,姜瑜是刻在心中的。
目睹眼下場景,他便胸有成竹了。
「我一無背景,二沒能力,你們囚我在此,除了想借我控制旱魃以外還能是為什麼?」
姜瑜聲音自然,他越過獄卒看向那位門前陰影:「旱魃怎麼了?你們要殺我?」
好半晌,女帝開口問:「你擔心旱魃?」
姜瑜搖頭:「她不死不滅,需要我一個凡人擔心?」
隨即他緩步靠近牆欄道:「我只是費解,為何皇帝要殺我?」
「皇帝?」
女帝聲音驚訝,獄卒立刻解釋道:「臣先前說了午門。」
女帝這才恍然,她解答道:「因為皇帝和旱魃達成一項約定,而旱魃違約了。」
姜瑜詫異的指著自己:「旱魃違約,卻要我一個凡人替她買單?這是什麼道理。」
「買單?」
女帝雖然不懂這個辭彙,但也能大致猜出意思。
她笑著攥拳:「你的意思是,你和旱魃沒什麼關係了。」
姜瑜拱手:「先前皇帝差人來問時,我已經回答了。」
「可旱魃願意為了你犧牲本源求雨啊。」
女帝銀牙緊咬,她漸漸靠近姜瑜一字一字道:「她可是親口承認了愛你。」
姜瑜失笑道:「一面之詞,若是旱魃願意因為我而受制於皇帝,那又談何違約呢?」
他又示意窗外明媚陽光:「請使者轉告皇上,這只是旱魃為了逃走所使用的緩兵之計罷了。」
女帝聲音陰狠:「那按你的意思是……你沒有用了?」
姜瑜依舊搖頭:「一個人有沒有用他說了是不算的,要看事實。」
女帝背身隨口吩咐道:「就地處死。」
這突兀轉折的命令就連獄卒都愣了一瞬。
不過很快獄卒反應過來,起身掐決準備滅殺姜瑜。
姜瑜瞳孔一縮,眼見那冰藍熒火越發光亮,他急忙開口:「我還有用!我和旱魃還有些交情,可以為皇帝從中交涉!」
「停。」
女帝立刻喝停,獄卒指尖熒火驟然熄滅。
她轉身笑著:「朕最討厭故弄玄虛之輩。」
說罷后她又吩咐:「把他送去凈事房,且留他一命。」
「皇帝!」
聽對方自稱朕,姜瑜愕然,這就誤打誤撞的褫奪了?
隨即皇帝那冰冷的口吻更是讓他下體一涼。
見獄卒靠近,皇帝遠走,姜瑜大叫道:「皇上且慢!」
「嗯?」
女帝鎖眉轉身斥道:「你是想死嗎?」
見女帝這般反應,獄卒眉動。
眼下之急是保住未來幸福,姜瑜咽了唾沫艱難道:「皇上可以和我說說旱魃到底如何違約的嗎?也許我能有對策呢。」
女帝呵了一聲:「凈身後再說也不遲。」
說罷她轉身離去,只是剛出地牢就聽背後傳來哀嚎:「想我姜家十九代單傳,傳到我這一代竟要絕嗣了!娘親啊,孩兒不孝啊!孩兒這就一死了之!」
「十九代單傳?」
女帝心中竟生出一絲憐憫,察覺到這股情緒后饒是她自己也吃了一驚。
自成年以來,自己多久沒有過這種情緒了?
這時獄卒正背著慘遭打昏的姜瑜走出地牢。
見女帝杵在門外,獄卒慌了一下隨後立刻屈膝跪道:「驚擾陛下思考,臣萬死難安。」
女帝回神擺手自語道:「自朕登基以來,大力打壓閹黨,想來凈事房的人該有許久沒有動過刀了……」
獄卒點頭:「陛下聖明。」
女帝也嗯聲又追加理由:「他乃十九代單傳,朕向來寬仁,若是斷其宗嗣,未免顯得心狠手辣。」
獄卒附和:「陛下仁慈。」
正當女帝還要說些理由時,一股腐臭的味道鑽進鼻腔,叫她不悅皺眉,於是吩咐著:「去把他刷洗乾淨了,用些香料,再換一套常服。」
獄卒被這命令驚掉了眼,但他聽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