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 三 殺 手(2)
桌上棉布鬆鬆包著半尺多高的一個鳥籠,裡頭卻沒什麼聲息。青梅一邊解著扣結一邊興奮地嘰嘰喳喳:「少主他們在碧雲閣喝酒,葉少說要晚點才能脫身……這鳥怎麼不叫?少主那隻鸚鵡會背論語,簡少養的那隻黑色八哥取名叫烏鴉,寵的跟寶貝似的……咦,不是鳥,這是一隻……貓?」
籠子底部拳頭大的一隻貓蜷成一團,耳尖顫了顫,直起身子抻個懶腰,在瀟瀟探過來的手掌嗅了嗅,彷彿感覺到熟悉的味道,毫不認生地挨上去蹭了又蹭,黃瑪瑙般亮灼灼的眼,襯著黑如墨染的皮毛,莫名有些詭異。
青梅皺眉,偏頭看著瀟瀟托起那隻小貓興味盎然地順毛,遲疑道:「好像老人家都說,黑貓有點邪氣……倒是凶得緊……」她伸手想摸摸貓兒光亮的皮毛,卻被小傢伙冷冷齜出的白牙嚇住。外頭咕咕叫聲,幾隻鴿子落在草叢覓食,一道黑影蹭地竄向窗外,一陣兵荒馬亂的奔突振翅聲交錯。她奔過去看,就見黑貓四肢蹲伏,壓著一隻比它小不了多少的倒霉鴿子,仰著腦袋得意洋洋地喵嗷一聲。青梅目瞪口呆,瀟瀟俯身瞧著,對貓兒招了招手,笑道:「曉得你厲害了。這鴿子是後院孫叔叔養的,你放了它罷。」黑貓居然聽懂似的鬆開爪子,輕盈地跳上窗格,再親昵地用腦袋蹭瀟瀟的手。那鴿子毫髮無損,驚魂未定地趔趄兩下,才搖搖晃晃扇動翅膀飛走。青梅眼睛瞪得更大,半晌喃喃道:「它真的聽懂了?小姐,葉少是逮了只貓妖罷?」
明月高懸,夜風微涼,碧雲閣依稀酒香繚繞。眾人均已散去,唯留一人憑欄獨立,黑衣黑髮彷彿融入黑暗,靜寂無聲。
身側一暖,肩頭微沉,一雙手臂親親熱熱地環住黑影半條胳膊,似睡非睡的嗓音帶些啞,「貓很好,我喜歡。」
那人轉身,一手攬住對方肩背,一手解下長衫罩住了,低聲道:「夜深了,小心著涼。」猶如碎珠濺玉,清涼語聲入耳舒適莫名。
月色皎潔如碎銀流瀉,清朗朗勾勒出他挺拔身形與一張雅緻淡漠的臉,眉眼微垂,單薄嘴角牽出淺笑。
暗處窸窣腳步,青梅托著一壺茶跟幾碟點心轉進來,一一擺放在竹案之上,末了斟上兩盞濃茶,輕聲道,「葉少喝些普洱,解酒養胃,小姐專門從雲南帶回來的。」
葉紅薇伸手端起一杯,他外頭罩衫披在瀟瀟身上,裡頭仍是純黑勁裝,五指修長,宛如好玉。
瀟瀟坐在竹案一側,仰著臉,拉了拉他衣襟,露齒一笑,滿目嬌憨,「你的手真好看!」
青梅身子一抖,險些打翻碟子。不遠外黑黢黢花叢里有人撲哧一聲笑,葉紅薇淡淡地道:「出來。」
樊喑捧腹而出,笑不可抑,故作正經地伸出手掌張開五指在瀟瀟眼前晃晃,戲謔道,「我的手好看否?」瀟瀟懷中黑貓毛髮直豎兇惡齜牙,明明也就男人巴掌大的一隻,卻尖爪利齒威懾力十足。樊喑縮手,眯了眼端詳,挑眉疑問道:「這是山貓罷?這些小傢伙伶俐強悍得很,甚至敢挑釁毒蛇。你要看緊,莫讓烏鴉變成它的口中食。」
葉紅薇偶爾穿行林間,看見這隻年幼的山貓被獸夾夾住,一條後腿幾乎斷掉,扎掙得滿身血跡塵土,幾乎成了一團泥球,猶自兇悍地跟一隻虎鼬對峙。
治好那條腿著實耗費不少心力,這隻小型食肉獸從此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躲在樹上,草叢裡,灌木后,烏漆漆的一小團,倒是藏得天衣無縫。待到敏感到葉紅薇的默許,就大大方方跳到他肩頭捲成一個黑色毛球,跟黑衣黑髮融為一體,居然頗為協調。
小貓在瀟瀟手裡掙著要往葉紅薇身上撲,葉紅薇安撫地摸摸它的頭,彈了彈毛茸茸的耳朵,說:它叫十五。
那天烈日炎炎,山中卻甚是清涼,入夜一輪圓月,只剩半條命的十五在懷中咻咻地輕喘。
十五戀戀不捨地伸長脖子在葉紅薇手上蹭了又蹭,似乎明白易主已是鐵鑄般的事實,終於乖乖捲成毛團,窩在瀟瀟臂彎里打起了盹。
青梅再添一壺濃茶,又拿些松子杏干桃脯過來。月光下身後長長拖著兩條影子。樊喑袖手道:「好稀奇,大晚上不睡覺來做什麼?」青梅懵懂回頭,才曉得後頭鬼魅似的多了一人,同樣黑衣黑髮,月光下淡白的一張臉,影子似的飄到葉紅薇另一側靠住,張嘴地打個哈欠,愜意閉眼。瀟瀟抱著十五,嘻嘻哈哈地探身去擰他鼻子,「簡行,回房間睡。」簡行默不作聲扭頭將整張臉貼在葉紅薇身側。瀟瀟又要去擰耳朵,他已經先知先覺地伸手把兩隻耳朵捂得嚴嚴實實捂住了。樊喑哈哈大笑。簡行嗜睡如命,一天倒有大半天是在床上,恨不得連一日三餐都省了。
十三殺?青梅一廂給簡行添個杯子倒茶一廂回想,岳白岳基本不曾見,葉紅薇樊喑簡行是見得多的,許玄向宏又通常跟著葉紅薇;亓皓秋、丘素南、馬繼柯和曲帛基本不在雲宅;離朱杳無消息,原豐和卓英南聽說早就死了……一干人中勉強見過半數,許玄向宏脾性暴戾,眾丫鬟小廝們見到都自覺繞行,葉紅薇冷淡,簡行執拗,倒是襯得樊喑甚是可喜可親。左右看看,青梅暗地抿嘴偷笑,十三殺江湖振恐,在她眼裡,不過是一張比一張更俊朗的臉。
隱隱的桂花香,繁星月,水面波光粼粼。瀟瀟拿著十五軟綿綿的腳墊蹭葉紅薇的手,十五不耐煩地抓撓一下,葉紅薇的氣味它早已熟識,爪鉤收起,只劃了幾道淺淺紅痕。閑談中樊喑想到什麼,轉了轉茶盞,含笑道,「說起來京城雖然敞闊繁華,倒也沒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慕容府的三公子慕容白,博聞強識文採風流,偏生長得又極好,名聲從朝廷直傳到江湖,小葉你可曾見過真人?」
少年成名,冠絕京城,朝廷上下無人能望其項背。左丞相龍琰安對慕容白尤其推崇有加。
葉紅薇淡然道:「不曾。」
瀟瀟挨在他身畔,正一顆一顆剝松子吃,臂彎里的十五打著小呼嚕,聞言插口曰:我見過。
其餘三人都看過來,青梅雙目炯炯,一臉興奮地問:「小姐小姐,那個慕容白真有傳聞的那麼厲害?」
瀟瀟頓住手,想了一想,繼續剝松子,悠悠答道:「嗯。如果他敢在十五那天出門,滿城姑娘的繡球能砸死他。」
京城十五,待嫁女兒可以設高台拋繡球尋覓夫婿,當下國勢昌盛民風開明,上至簪纓之族下至尋常百姓,對此都喜聞樂見,因此高台錯落著一字排開,鋪滿了最寬敞的幾條主街。日晚春風裡,衣香滿路飄。
其餘人一時無言以對。假寐的簡行綳不住,吃吃笑開。
葉紅薇道:「紅顏軒冕,未必是福。」
樊喑頷首,略略一頓,含笑又道:「人皆雲無事可難三公子……據說五公主錦墨遲遲不嫁,便是因為心繫慕容白。傳聞錦墨公主國色天香……」
瀟瀟豎起一根食指搖了搖,笑得露出上下兩排小白牙,志滿意得曰:「我見過。」
樊喑閉嘴。葉紅薇以手支額,神色頗為無奈。唯獨青梅更加興奮,扯著她的袖子追問:「怎麼樣怎麼樣?錦墨公主真有那麼美?」
瀟瀟重重點頭以示肯定,「傾國之色。」目光縹緲感慨萬千,「她對我那麼笑了一笑,我腿都軟了,險的沒爬得過宮牆。」
葉紅薇唇角微微一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將剝好的一小撮松子仁放到她手裡。瀟瀟展顏微笑,月色星光映入眼眸,一片皎潔璀璨。
樊喑清咳一聲,舉杯笑道:「瀟瀟你過謙,若論美貌佳人,五公主雖然天姿國色,也並非世上唯一。」青梅本想附和,瞥見自家小姐毫不矜持地緊貼著葉紅薇,就差變成一張膏藥,心裡嘆了口氣,故意說到:「那是自然,憑小姐姿容,今後必定要選一個絕頂的人家。」
樊喑笑而不語,葉紅薇顧自喝茶,美人依舊毫不矜持地拿他當靠墊,鄭重其事諄諄教誨:「以色伺人者,色衰而愛弛。身體不過是具皮囊,你瞧李思思、蘇小小、綠珠、楊貴妃、貂蟬這些美人,即便絕色傾城小才微善,哪一個下場是好的。外貌不重要,重要的是肚子裡頭裝的是明珠還是稻草……」青梅忍了又忍,終於沒忍住打斷,「小姐,你前日到集市買葯,還嫌南街周家掌柜夥計醜陋,一定繞遠路到北街呂家……」瀟瀟眨了眨眼笑道,「周家掌柜不在,那些稀罕藥草夥計不能做主。」青梅哼道,「騙人,吳媽買乾果還看見了。你明明說他滿臉麻子,像爆了一鍋黑芝麻……」
「咳咳……」樊喑被茶水嗆著了。葉紅薇把玩茶盞,眉眼低垂,背後正是廊柱,半邊臉隱在黑暗,半邊臉襯著月色,丰姿端秀,莫可名狀。
樊喑伸手把簡行面前的杯子換來喝茶,繼續道:「絕頂人家中的絕頂人物,大多上了年紀有妻有子,不提也罷。年青一代中,倒頗有幾個才俊,相貌武功,比小葉亦不遑多讓。」
簡行瞌睡全無,拳起兩手支著下巴,雙目灼灼若有所感。
顏玫瑰的美貌莫說男人,女人裡面也得拔個頭籌。據說他行過金陵,秦淮河全城轟動著正選花魁,他奪了榜首。
江湖人人瞠目結舌捧腹大笑之餘不免疑惑,男人縱然再冶艷動人,身高姿態氣度畢竟迥異於女子,金陵是江南最為富庶繁華之地,藏龍卧虎鍾靈毓秀,難道就沒人覺出蹊蹺?
簡行問得很犀利,「胸怎麼辦?」自己低頭看看,瞭然,「可以填……」
青梅續杯的手一抖,少年你懂得太多了,其實女子也有平胸你信嗎?
樊喑忍笑道,「也許人們沒有看那麼仔細,何況他只是坐在船頭撫琴。」
臉是雌雄莫辯的美艷,曲子又是軟糯溫存的江南小調,看得眼都花了,聽得耳朵都醉了。
嗜睡如命的少年簡行不好美色,對烏壓壓一群人心曠神怡的場景想象無能,白天的喝酒太多後勁返上來,對青梅擺了擺手,「煮酒的,茶冷了,換新的!」
青梅白眼,她這名字跟青梅煮酒的故事毫無關係。明明是剛入府時候穿了身綠衣裳,瀟瀟正站在梅樹下,靈光一現擬的名字。想想小黃大黑兩條狗,她莫名打個冷戰,十分感謝自家小姐相當難得地動了動腦子。
茶葉換了碧螺春,蜷曲的葉子片片舒展,暗香浮動。
宮寒露容貌也是上等,身手更好,伊藍刃是天下公認的利器。
簡行承認自己大概勝不過他,小葉或許可以。
很奇怪,十三殺明明以岳白岳為首,但諸人第一個想到的,往往是葉紅薇。
至於東彩虹,傳言跟慕容白宮寒露都私交甚好,是個有趣的人。
簡行笑了,彎了一雙細長的眼,左腮酒窩若隱若現,難得的透出些孩子氣。
除了愛睡覺,簡行還愛喝酒。東彩虹某日得來一壇據說三十年陳釀的紅樓醉,引來覬覦者近百,簡行暗暗夾雜其中。東彩虹訂了花間閣整個酒樓,跟跗骨之蛆似的一行人猜骰子,賭贏的贈飲一杯。不幸此人是箇中高手,最後有幸喝到這一杯紅樓醉的,現場只有五六個人,簡行即其中之一。
據說因為那杯酒來之不易,簡行一小口一小口地呷完,意猶未盡,另行覓其他酒水過癮,卻覺無不寡淡,一不小心至於沉醉。
瀟瀟摩拳擦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戳戳他的酒窩,一邊沖眾人招手:「快看快看!好可愛!」簡行眼冒凶光,張嘴露齒恐嚇,樊喑眼疾手快地往他嘴裡里扔了塊果仁,乾咳道:「吃吧吃吧。」青梅抿嘴忍笑,給幾人各自倒上新茶,從旁侍立。
瀟瀟興緻勃勃地跟簡行猜拳吃酒,各排一行十二個小號酒碗和一行茶盞,青梅捧著桃花釀一路斟滿,憂慮道:「小姐你也適可而止,上次喝醉硬要在廚房捉蟋蟀,摔碎半架子的器皿;上上次險些把少主的鸚鵡關進雞窩,再上次險些跌到湖裡,還是小黃大黑……」瀟瀟掩面,羞答答地道:「你記這麼清楚做甚?我難道不要面子?」眾人一起大笑。
樊喑葉紅薇旁觀,簡行和瀟瀟各在案幾一端,青梅舉著一隻銀筷,空中作勢一敲,脆聲喊道:「開始!」簡行端碗,瀟瀟捧盞,從左至右依次一飲而盡,幾乎同時放下最後一隻器皿。
簡行輕盈一躍,至亭下草地開始旋轉,少年身姿修長,輕衫廣袖,飄逸如仙人。
樊喑計數:「一百……一百一……一百二……」數到兩百,簡行左右晃晃,一頭撲倒,就勢滾了兩滾,頭暈眼花地勾了勾手指道:「暈了!你來!」
瀟瀟啪地打個響指,一笑躍下。少女平展兩臂,羅衣錦繡,滿頭髮辮飛揚,辮稍系著的珠子叮叮錚錚碰撞作響,和著清風朗月,美不勝收。
幽幽樂聲起,綿長舒緩,如泠泠山泉潺湲,引人遐思。葉紅薇手執洞蕭,手指跟白玉簫近乎一色。樊喑打著拍子,不忘計數,「二百一……二百一十五」
蕭聲倏然一收,與此同時瀟瀟踉蹌倒地,也順勢滾了幾滾,枕在簡行身上,喃喃地道:「頭暈!頭暈!」
樊喑笑道:「簡行你可是輸了,快把那副《秋行圖》給了瀟瀟罷,免得她整日惦記著。」瀟瀟一翻身爬起來笑道:「那幅畫另說,先將那個琥珀枕還來,紅薇前些日子才送我的。」
簡行哼道:「你一年大半時間在外面,何必暴殄天物。況且我已飲過二番了,樊喑你說說,這是不是勝之不武?」
瀟瀟抓住他的衣襟,眯起眼睛陰險地道:「想賴賬?信不信我把烏鴉和十五關在一隻籠子里?」
簡行怒髮衝冠,跳起來叫:「小葉!這丫頭要瘋!你可看緊些!」
兩人打打鬧鬧回到座位,瀟瀟裹緊身上罩衫,一個扭身扎到葉紅薇懷裡,打著哈欠說:「明天一起到隋園看牡丹。還有……」豎起一根手指搖了又搖,接著併攏五指,落到卷在葉紅薇頸側的十五身上順毛,「不要個個蒙面黑無常似的,是賞花不是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