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寶劍和玫瑰(1)
西湖岸邊永遠遊人如織,水色如流動的碧玉,波光粼粼一派清新,稀疏點綴著的畫舫扁舟悠悠蕩蕩。遠遠的歌聲宛轉:「西湖的水波碧如天,巧針綉上並蒂蓮,綠萍底下金鯉的影,風成錦緞如蘇絹……」清凌凌的一把嗓子甚是入耳。
石橋上一位少年憑欄佇立,聞聲會意頷首,想蘇州綢絹顏色艷麗,與這翡翠般的湖水倒也相近。
有頭腦活絡的早在岸上支起棚子,扎了酒幌,擱上方桌長凳賣酒賣肉,生意頗好。兩個大漢佔據一張最大的桌子,嗓子轟隆隆好似打雷,一個道:「那還用說!誰的劍法會高過咱們侯老大,江湖上混的,哪個不得給清風寨幾分面子!」豪放嗓門順風飄來,少年手裡拿了個巴掌大的葫蘆正要喝酒,一時皺眉,挖了挖耳朵,有點掃興,收起葫蘆招了艘小船。
歌聲又起,仍是那位姑娘:「西湖女兒巧梳妝,裁來雲霞做霓裳,一波秋水束為帶,滿目春花發上香……」少年叫了聲好,自己笑道:「裁云為裳,理水為帶,古來便有佳句,只這『春花發上香』,倒妙得緊了。」
歌子早引得遊人喝彩。小船漸近而來,似要靠岸,將有十數丈時,船頭紫衫子的少女抿嘴一笑,竹篙輕點,船又飄然遠去。岸邊幾個紈絝子弟不住招手呼喚,臉上大含輕薄之意。
少年坐在在船頭賞風景,唱歌少女撐舟近前,頭戴斗笠,掩去大半張臉,身姿窈窕,嗓音甜脆,跟撐船的老艄公打招呼:「阿伯,你載了客人!」艄公點頭,搖著櫓笑眯眯地誇獎:「是哩是哩,衛姑娘你比我家寶娃子唱得還要好啰。」少女跟他很是熟稔,笑著回:「還是寶兒姐姐厲害,我只學了一點皮毛。阿伯,我釣了兩條魚,送給你下酒。您這位客人有些面善……」竹篙一撐,一躍跳到這邊船上,彎腰將挎著的魚簍掛在船頭,水波下只見兩條青黑色的脊背涌動,顯見個頭不小。
阿伯無功受祿,卻是坦然,搖搖頭隨她去了。彎腰翻出條兩頭帶鉤的細長鏈子出來,將另一隻船隔水鉤住了。少女摘掉斗笠,側身坐在船頭,距離少年不過半米,笑吟吟的托腮凝睇,毫無姑娘家的羞澀靦腆。手腕上一串碧玉,一串琥珀,均是晶瑩剔透。相貌平平衣裳素凈,然肌膚勝白皙,倒也有動人之處。
四目相對,少年擎著葫蘆,微微上挑的眉梢眼角不笑也天生自帶三分笑意,疑惑發問:「姑娘,你認識我?」
少女上上下下地把他從頭看到腳,扯起嘴角,十分客氣:「你是哪位?」
少年微笑,瞥了眼她露出的半截手腕和一雙赤腳,若有所思地道:「據說東疆氣候炎熱,姑娘們常常赤足。」少女慢悠悠地把兩隻腳放在水裡,轉過上半身對他咧嘴一笑,隨口回應:「哦。」少年道:「出門在外,女孩子家總得仔細些。江南雖好,也並非人人良善。」少女一臉恍然大悟地眨眨眼:「你怕我被人佔了便宜?」不待對方回答,反手指著自己的臉,神情篤定地自問自答:「你看,很安全。」見對方失笑扶額,頓了頓,幽幽道:「丑自有丑的好處。」
少年按了按額角,姑娘你能不能扮得更像一些?哪兒有人自知長得丑還會笑得這麼開心?一口小白牙晃得人眼暈。
他很配合地開解:「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無非一具皮囊而已。何況姑娘你並不醜。」
少女面露哀怨,托腮望天,惆悵道:「那為什麼每次和鄰家姐姐出門,別人都往她身上扔花瓣,卻對著我作白眼?」
那張臉其實算不得丑,只是五官寡淡,眉有些粗,眼有些小,鼻子有些塌,嘴有些大,臉頰兩側有些斑點……然而在這隨便哪一個女孩子都俏生生水靈靈的錦繡江南,也委實有些差強人意。
老艄公慢悠悠地搖著櫓,黧黑的臉密布笑紋,目光寬厚慈愛,宛如看著自家女兒跟心上人約會。
少年飲一口酒,慢吞吞地道,「美人遲暮紅顏白骨,施主,你著相了。」
少女見著葫蘆登時兩眼發亮,滿臉自憐自艾霎時一掃而空,縮回兩隻腳欠起身子目光炯炯:「這是什麼酒?」少年晃了晃葫蘆,隨手一遞,「嘗嘗?玉冰燒。壽安特產,有個別名叫三日醉,據說只要一碗,就需足足醉上三天……」
對方恰似對著瓊漿玉液,伸手接過仰頭咕嘟一大口下肚,騰地跳起,當即吐出來,表情震驚猶如吞了一把爛泥,獃獃地道:「苦……苦的?」
少年始料未及,見她整張臉都扭成一團,模樣甚是喜感,忍俊不住,一邊笑一邊將葫蘆塞好,抬眼見對方幽怨臉色,輕咳一聲道:「這是藥酒,加了黃連,味道的確不怎麼好……」臉有歉意,轉了轉手上葫蘆示意,日光照耀下葫蘆腹小小一個「東」字,含笑道:「我是東彩虹。請問姑娘芳名?」
對方撲到船側,俯身掬一捧水再三撲口,半晌抬頭,滿臉濕淋淋的木無表情:「我是黃連。」
東彩虹:「……」
姑娘我不是有意的。話說你剛才為什麼一臉迫不及待?彷彿我這葫蘆里裝的是能夠長生不老的仙丹?
他再按了按額角,明白了。對方以為裡頭是少有的美酒佳釀,譬如紅樓醉。
她早知道他是誰。
「淮揚杜康樓的酒菜俱佳,」東彩虹溫言道:「如果方便,姑娘你選個日子,我們可以約在那裡飲酒。杜康樓的鹽油雞和燒鴨很美味,椒鹽餅和牛舌酥等小食也是一絕。」
少女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塊果脯放進嘴裡,蹙起的眉尖這才舒展,露齒一笑,含含糊糊地道:「好啊,我去找你。」
東彩虹摩挲著碧綠葫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白皙修長,骨節勻稱分明,也如玉石鑄就。對方目光驚艷,理所當然地彎腰摸了摸,大力稱讚:「你的手很好看……呃,叫我珈蘭。」
老艄公手中的櫓差點掉進水裡,一時感慨萬千,暗忖現在的丫頭真是越來越大膽了,想當年自己的老婆子可是整日價羞羞答答,見了男人頭都不敢抬的。
東彩虹愕然繼而淺笑,愉快地用葫蘆碰了碰她的指尖:「珈蘭姑娘。」
瀟瀟以指抵唇,輕輕噓聲,露出八顆小白牙,背對艄公把麵皮一揭,換了張斜眼歪嘴的扁圓臉;頑皮眨眼,五指輕撫,又變成了滿臉麻子,暗黃如一張芝麻大餅;一晃神,芝麻大餅變成黑麵餅,彷彿是胡亂戳上的五官聊勝於無;再一揭,重又換回紫衣少女的臉。輪番往複快速轉變,宛如幻術。
少女右手腕骨處有顆小小紅痣,恰似有人屏息凝神,用描筆蘸了硃砂,極輕極快地一點。
東彩虹拳起手支著頭,慢慢笑開。他眉目俊朗英姿勃發,映著水光明明暗暗,讓人移不開眼。樊喑的笑容像是長在臉上,可是誰也看不透他的心。至於葉紅薇,如果沒有瀟瀟於萬丈紅塵中牢牢縛住他的手腳,他早已升天或入地,化為塵埃虛無。
「很有趣。」東彩虹誇獎,他眉梢斜飛入鬢,眼尾狹長,微微一笑間說不盡的風流閑適,「哪個是你?」
和風暖日,是個貓兒們蜷在屋頂曬太陽的好天氣,東彩虹想。
這些面具一張丑過一張,然而做工精細無匹,顯然大有來歷。紫衣少女的臉雖是天衣無縫,但仍然是一張假面。因為有微妙的違和感。簡單地說,那種舉重若輕進退有度的風致氣質,不僅與生俱來而且後天成就,他只在一個人身上見過,就是五公主錦墨。
瀟瀟眯眼一笑,重又坐下,「你猜。」
東彩虹舉起葫蘆抿了一口,滿腔苦澀,苦到極致竟詭異地泛起一絲甘甜。
「江湖傳聞,面具做得最好的人是一名蠱師,」他慢悠悠搖著葫蘆,眼光深遠,「那些面具,其實就是從死人臉上剝下來的,用特殊材料水浸、硝制、風乾,所以柔軟貼膚。但是長時間摩擦臉部會造成淤血,因為浸泡藥物較古怪,所以破損后不易癒合而易結疤……」東彩虹勾起嘴角,略俯下身,壓低聲音道:「我猜,滿臉疤的那張是你。」
瀟瀟聽得認真,全神貫注目不轉睛,末了唬了一跳,雙手交握,顫聲道:「你看出來了?」
東彩虹一手掩住臉,只看得見越來越上挑的唇角眼尾:「演技太浮誇了,珈蘭姑娘。」
瀟瀟瞬間臉色一收,啪地打個響指,一臉嫌棄:「人皮面具,虧你想得出。」
東彩虹笑不可抑,往後仰倒半躺。碧空如洗,一朵一朵的雲飄過。他合上雙眼又睜開,意料之中對上一張寡淡假面,滿臉的興緻勃勃。他偏開頭,嘆了口氣:「姑娘,太近了。」
瀟瀟訕訕坐正,賠笑:「對不住,逾越了。」老艄公並未看到她方才玩的變臉雜技,此時轉首,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咧嘴微笑,眼角泛起密密的魚尾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