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潁州老儒
離開韓山童的講經會場。
朱昭和湯和各自揣著心事,有些沉默地走在路上。
半晌后,還是湯和率先打破了沉寂,開口問道:「二哥,你說這韓山童究竟是想做什麼呢?」
朱昭一臉苦笑,「還能做什麼?肯定是造反啊!」說到這他略一停頓,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有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存在,再加上這爛到骨子裡的大元朝廷。試問,離天下大亂的時候還會遠嗎?」
湯和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二哥說的不錯,不過這大元朝不得人心,也正該氣數已盡。」說著他不由有些疑惑地看著朱昭,「二哥,你怎麼看起來並不高興,難道你不希望元廷被推翻嗎?」
朱昭搖了搖頭,臉上神情不由更加苦澀,「就私心而言,我何嘗不痛恨於這昏庸無道的元廷。可縱觀古今,何曾有人依靠裝神弄鬼成事的?這韓山童假稱彌勒降生,無非又一個陳勝吳廣而已……」
正在說話間,他忽然看見前方的道路邊,一輛牛車陷在了土溝里,旁邊還有一位穿著長衫的老者,平靜地坐在地上,手持一卷書津津有味地讀著。
老者看起來長得很高大,只是略微有些清瘦,臉上留著整齊的長須,一派儒士風範。
朱昭拉著湯和趕過去,他先是朝著那位老者行禮拜見,而後問道:「老丈可是需要幫忙?」
而一旁的湯和,則是狐疑地打量著老者,他怎麼看都感覺這老頭有點古怪。
那個老者放下書卷,驚訝地打量著面前的年輕人,點了點頭,又拍了拍自己的左腿,開口說道:「我正要去懷遠城,但如您所見,我的車翻了,牛兒受驚也不知跑去了哪裡,而我的左腿又受了傷。」
老者的聲音有種磁性,他用的還是淮西口音,讓朱昭感到格外親切。
他的言語也很是平靜,完全沒有被困在道路上的那種焦躁,只是很平靜地跟朱昭講述了自己所面臨的事情。
朱昭先去查看了下牛車,牛車傾斜地陷在溝里推不出來,就是能推出來也無用,因為車輪已然斷開。
朱昭搖了搖頭,說道:「看樣子的確是壞了,但我也沒有辦法幫您修。前方不遠就是懷遠城,只可惜眼下封城,我們進不去,不然我倒是可以送老丈過去。」
老者看起來有些驚訝,他再次打量著面前的朱昭,說道:「似您這般古道熱腸的人,眼下世道已然不多見了,那就按你說的意思辦吧。」
「老丈,可能您沒有聽清我說的話,懷遠城已經被封,我們進不去的。」
老者說道:「別擔心,我自有辦法進去。還是說,你先前說的不過是哄我這個老弱的假話呢?」
「這……」朱昭一臉尷尬。
本來只是客氣話,未曾想老者竟然當真,更何況如果要幫老者,他們就得原路返回。
老者擺了擺手,「行了,你既然不願意幫我,那就大可不必在這裡逗留。」
一旁的湯和看起來有些氣憤,跳出來叫道:「二哥,我們還是別管他了。這個老傢伙面對幫助,卻一點感恩之心都沒有。更何況,車子壞了還大咧咧地坐在這裡看書,搞不好是一個專門哄騙路人的騙子……」
老者很生氣,坐在地上瞪著站在面前的湯和,說道:「你這個豎子,怎麼敢和長者這樣說話?聖賢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待在仁義之人的身邊,竟然一點都沒有受到美好品德的熏陶嗎?人沒有禮儀,又不懂得學習,和禽獸又有何異?」
「你!!」湯和險些被氣暈,沖著老頭揚起了自己的拳頭,「老傢伙就不怕我教訓你嗎?」
老者嗤笑一聲,「只會齜牙咧嘴的禽獸,有何可怕的?」
「老傢伙……」
「呵,你不會罵人嗎?怎麼來來回回就這一句?」
「你!!」
朱昭目瞪口呆地看著兩人吵架,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連忙將氣憤難平的湯和拉到後面,好言安撫了幾句這才總算讓湯和冷靜下來。
隨即朱昭來到老者面前,拱手說道:「我這個兄弟沒什麼壞心思,老丈千萬不要介意!」
「哼!」老者扭過頭去繼續看書。
朱昭咬了咬牙,繼續說道:「您看這樣如何,我願意送您到懷遠城,只是希望能快點走,路上或許會有些顛簸,您還請見諒。」
老者聽完更加驚訝了,他上下仔細打量了一遍朱昭,說道:「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人。」
這算是誇獎嗎?朱昭苦笑一聲,說道:「看見有需要幫助的人,晚輩實在無法裝作看不見。」
聞言,老人頗有些動容,說道:「那好吧,看你的樣子,我也知道你是有事情要離開懷遠,也不必送我到懷遠,前面五里處有棵大槐樹,你就送我到那兒就好了,待會兒自然會有人來接我。」
「對了,我的東西就放在牛車下面,別忘了給我拿上,另外,我的腿走不了路,你就讓那個傻大個背我吧,有勞你了。」
朱昭點點頭,走過去定睛一看,一個包袱以及一個箱子。於是,他找來湯和吩咐了幾句,後者不情不願地走過去背起了老者。
老人看起來十分高興,拍了拍湯和的肩膀說道:「小子,我這是在教你尊老的道理,你應該感激我才是。」
湯和咬牙切齒地道:「老傢伙住嘴吧!」
……
三人走到一棵大槐樹下,老人在朱昭的攙扶中坐在地上,笑呵呵地對朱昭拱手說道:「辛苦你了。」
朱昭連忙回禮,說道:「老丈客氣了,不過舉手之勞而已,不足掛齒!」
老者從身上取出一包碎銀遞給朱昭,說道:「話雖如此,然一路將我送過來,我不能不沒有表示,請收下這些。」
「二哥……」湯和被其大手筆震驚,滿臉期待地看向朱昭。
朱昭看著那包碎銀頓時一怔,雖不明白這個時代碎銀價值幾何,卻也知道碎銀乃貴重之物。
但想了想他還是說道:「這也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二哥!」湯和急了。
「不必多言!」朱昭擺擺手,堅定地道:「我之所以幫助老丈,可不是為了獲取報酬。」
湯和心中無奈卻又沒法子,只是哀怨地看了一眼朱昭,便轉過身去獨自生悶氣,
而老者見無論怎麼說,朱昭也不肯收下,也就不再強迫。
「也罷,你既不願意收,我也不能勉強。你叫什麼?可有表字?」
「朱昭,沒有表字。」朱昭回道。
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濠州朱昭!」
湯和聞言一愣。
二哥什麼時候改名叫朱昭了?不過這個名字還真不錯,比原來那個朱重六的名字強多了。
「朱昭。」
老者嘴裡呢喃著朱昭的名字,道:「昭者,明也。倒也是個好名字!」他看向朱昭,滿是期待地問道:「朱昭,你可願意讓我給你取個表字?」
朱昭有心拒絕,可見老者一副倔強的模樣,只得無奈地點了點頭,「那就多謝老丈了。」
老者見朱昭答應,心中一喜,便道:「楚辭有雲,…爛昭昭兮未央,…與日月兮齊光。你的表字不如就叫齊光如何?」
齊光!朱齊光!朱昭反覆品味這個表字,感覺還挺不錯,拱手道:「多謝老丈賜字之恩。」
「哎,別這樣說。」老者擺擺手,說道:「方才你也幫過我,我們這最多算是扯平。」
朱昭笑著點了點頭,眼角餘光瞥見湯和一臉羨慕的神情,心念一轉便明白了,於是他接著道:「老丈,我這兄弟也沒有表字,你可否……」
湯和一愣,隨即嘴硬道:「二哥我沒有,你別亂說……」
老者淡淡地瞥了一眼湯和,對朱昭說道:「你這兄弟四肢發達,又有些小聰明,勉強稱得上你的臂助。既然如此,便叫他鼎臣吧。」
朱昭看向湯和,高興地說道:「湯和,這下你也有表字了。鼎臣,湯鼎臣,你聽聽,多好啊。」
湯和則是口不對心地道:「這表字也不怎麼樣嘛!」然而揚起的嘴角,已然出賣了他。
「你就不能坦誠點嗎?」朱昭啞然失笑。
老者亦是失笑道:「看來小友對我是怨氣深重啊!」
朱昭聽了面色一變,遂嚴肅地對湯和說道:「去,向老丈道個謝!」
見其一臉肅然,湯和不敢反駁,只得慢吞吞地挪到老者面前,抱拳行了禮,嘴裡囁嚅半晌,才聽見他彆扭地低聲道:「多謝!」
老者哈哈一笑,道:「憋的很辛苦吧?」
湯和一怔,臉色隨即漲得通紅。
老者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對了,我向你們打聽個人,聽說這人眼下就在懷遠附近。」
朱昭道:「老丈你請說,我定知無不言。」
湯和也是一臉好奇地看向老者。
老者躊躇片刻,還是如實說道:「他是個熱衷於傳法講道的人,你們或許聽說過他的名字,這人叫韓……」
「韓山童?」
「對!」老者大喜過望地看向湯和,「你知道他嗎?此人如何?」
朱昭與湯和相視一眼,隨即將遇見韓山童的經歷,仔細地說了一遍。
老者聽完后,久久默然。
朱昭猶豫了下,還是開口勸道:「老丈,你也要去聽這人講經嗎?我建議你還是別去為好。」
老者饒有興趣地看向朱昭,「為何?」
朱昭回答道:「此人是白蓮教教主,慣以妖言惑眾,日後天下若是大亂,必是此人首倡。」略微停頓了下,他又繼續道:「在歷史上,像這樣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聞言老者沉默了,半晌后他問道:「那你又是如何看待這天下將要大亂?」
朱昭一愣,避重就輕地說道:「天下之事太遠,非晚輩所能及。」
老人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道:「哎,天下事天下人皆可談。你姑妄言之,我姑妄聽之!」
朱昭無奈,思慮片刻后答道:「那晚輩就套用雲庄先生一句話。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大亂雖是豪傑之福,卻是百姓之禍!」
朱昭所言云庄先生,即張養浩,字希孟,又稱齊東野人。與清河元明善,汶上曹元用並稱為「三俊」。
其一生為人為官真正做到了俯仰不愧,經曆元世祖、成宗、武宗、英宗、泰定帝和文宗數朝,乃是有元一朝數一數二的名臣。
他少有才學,被薦為東平學正。歷仕禮部、御史台掾屬、太子文學、監察御史、官翰林侍讀、右司都事、禮部侍郎、禮部尚書、中書省參知政事等職。
後有感官場黑暗,遂借口為父丁憂,辭官歸隱,朝廷七次聘請而不出。
直到天歷二年,關中大旱,為天下萬民故,張養浩才重新出山,任陝西行台中丞,然而是年,他便積勞成疾,逝世於任上。
在其生命的最後一場旅途中,雲庄先生的所見所聞皆化作了沉鬱古樸的潼關懷古曲,即使幾百年後讀來,仍能讓後世人感慨萬千。
老者聞言一震,反覆品味著朱昭這番話,隨即顫顫巍巍地閉上了眼睛,蒼白如雪的眉毛微微抖動,顯示出了老者此刻的心情並不平靜。
在這一刻,老者心中的某個想法突然瘋狂動搖起來,可很快他的神情又逐漸堅定起來。
老者大笑道:「你未免也太過婦人之仁了,為了那終將到來的光明,我們相信犧牲雖是在所難免,但也是值得的!」
朱昭不服氣地反駁道:「老丈此言差矣,孰能知曉那些犧牲不是無用功?」
老人深深地看了朱昭一眼,明朗地笑道:「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話音一落,朱昭身軀一震。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緩緩停下,上面坐著一個年輕的馭者。
他從馬車上走下來,來到老者身旁:「杜先生,我奉師命來接您了。」
朱昭見那馭者面容俊美,神情剛毅,走動間更是虎虎生風,心中直覺告訴他,此人非同一般。
見有人在望他,那馭者好似不服輸般亦是回瞪了過來。
朱昭一愣,頓時啞然失笑,接著便向那馭者拱手以示善意。
「不得無禮!」
在老者的呵斥聲中,那年輕馭者連忙低下頭去,「是。」
老者不耐地擺擺手,說道:「行了,你先幫我把東西拿上去。」
「是。」年輕馭者恭敬回道,隨即便背上木箱,拿起包袱朝馬車走去。
老者轉頭看向朱昭,拱手道:「好了,我們有緣相聚於此,但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我該告辭了。」
見馬車漸漸走遠,朱昭突然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大聲問道:「敢問老丈何人?」
下一刻,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遠遠傳來,「老夫,潁州杜遵道!」
「二哥,你看!」
朱昭突然聽到湯和一聲驚呼,轉頭看去,只見湯和手裡正拿著一小包碎銀,上貼一張字條:「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朱昭再迴轉頭看去,見車影已然不見,不由嘆道:「真是奇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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