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9 眾生坎壈
你見過一隻蜉蝣在大海里掙扎痛哭嗎?
蜉蝣有多小?
小到你不仔細去看,肉眼會輕而易舉的忽略它。
這隻蜉蝣落在了一望無際,怒浪滔滔的洶湧大海中,它的內心是多麼的無助?
它拚命的掙扎,卻只能被大海無情的浪頭裹挾著,升起,落下,又升起,又落下。
你聽,蜉蝣它在哭泣!
醫院後方的花園中,有一棵需要兩個人合抱才能抱住的香樟樹,巨大的樹榦招搖地向上攀爬,已經到了三樓陽台的位置,坐在樹下的長椅上,抬頭只能看到大樹的樹腰,粗壯的支幹張開,像是年邁蒼老的父親,正張開雙臂為女兒遮擋頭頂的烈日。
身後住院部大樓的空調機在頭頂上發出轟轟的響動聲,魏燃拿著童話故事書,坐在長椅上,周圍圍繞著白血病兒童中心的數名患兒。
「魏燃哥哥,蜉蝣沒有爸爸媽媽嘛?它一個人在大海里好孤獨呀?」
化療已經掉光頭髮的小女孩,蹬著雙天真的眼珠,瞧著魏燃。
魏燃溫柔的一笑,掐了掐她肉嘟嘟的臉蛋:「蜉蝣只是跟它的爸爸媽媽走丟了而已,不過後來……」魏燃合上了童話故事書,「後來蜉蝣在大海上流浪,它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爸爸媽媽。」
為這個故事編了個圓滿的結局,幾個執拗的孩子才心滿意足的饒過他。
魏燃撐了下懶腰,目光望向了遠方的天空,是一片瓦藍如洗的清澈,白雲蒼狗,慵懶的浮在頭頂,這個季節正是暖陽下蓬勃飛轉的蒲公英播撒種子的季節,飛絮如雨似海,紛紛颯沓,隨風旋轉飄得到處都是。
他看了眼手錶,這個點應該是腫瘤科查房的時間。
腫瘤科住院部,C區病房前。
今天一大早,江黎就接到了腫瘤科查房的通知,C區這個病房有些特殊性,就像是酒店也分很多種,大床房,雙床房,情侶房,家庭房。住院部也一樣,C區大多都是母親或者女性的病人,這樣集中在一起,方便治療。
沒過幾分鐘,季晗就帶著魏晨、譚談、李曉軍、徐有樹浩浩蕩蕩十多個醫生走了過來,走在最前面的是副主任級別的,其次是主治、住院總、住院醫、實習醫,主任那個級別的已經很少能在病房裡見到,除非是大交班的時候,偶爾會下來一次。
江黎接過孫護士長遞過來的平板,上面是各個床位以及患者的信息,這次讓她參與進來,也算是正式熟悉下病房的工作日常。
季晗跟幾位主治醫生在一起碰了個頭,臉色嚴肅了好多,每次查房對於醫生來說,也算是一次考驗,因為跟家屬溝通,是一門極其複雜且需要足夠耐心的學問。
佔據C區的一條走廊上分佈了5個病房,每個病房裡最多加到了8張床位,最少的也有6張。
走進病房,鋪面而來的就是消毒水的味道,護士推著葯架路過,上面掛滿了各種葯袋子。眾人最先來到右手邊第一張病床前。
患者是從偏遠地區的農村轉過來的婦女,叫牛小花,大字不識一個,轉過來的時候胃癌已經腦轉移,癌細胞侵入大腦神經。
江黎看完病例,抬頭,正對上了牛小紅病床前的年輕男孩,身上穿著不知洗了多少遍,已經發黃的襯衫,手裡正捧著一本醫用英語書看。
江黎注意到了那本能有磚頭厚的醫英,上面記滿了筆記,書扉有些泛黃,應該不是全新的書籍,大概率是從網上買的二手書。
季晗看了一眼江黎,介紹道:「這是牛小紅的兒子,正在上海醫學院念大一。」
男孩站起身,有些急促,「醫生,我媽媽今天的狀態很好,我完全可以一個人照顧她的。」
魏晨嘆了口氣:「你現在還在上大一,你怎麼照顧你媽媽?我勸你還是請一個護工,或者讓家裡的親戚過來幫忙,就算你晚上可以過來,那白天呢?白天你不用上課?就靠你一個人,怎麼能行。」
男孩叫朱陽,咬著牙沒有說話,憋了半天才說:「我……我沒有錢請護工了。」
魏晨的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男孩是單親家庭,以前是牛小紅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家裡也沒有什麼親戚,醫藥費也是東拼西湊,加上醫院裡幫忙申請的救助,但在龐大的治療費用面前,無異於杯水車薪。
李曉軍看慣了這種情況,臉上沒有什麼神色:「醫藥費已經不夠了,你看看能不能跟親戚再借借,這個星期為止,如果還交不上醫藥費的話,醫院這邊可能就會給你媽媽停葯。」
朱陽有些急了:「能借的我都借了,可現在親戚們都不接我電話了……醫生,你能不能再寬限我……」
江黎深吸口氣,這種情況她見過太多了。
這也是現實,應了那句話,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季晗看了眼李曉軍,神色有不滿,隨後對朱陽說道:「別著急,醫藥費我已經再幫你申請社會上的慈善捐款了,你現在的主要任務還是學習,知道嗎?我跟護士長也商量過,咱們醫院這邊有個護工李阿姨,我們跟她也把你的家庭情況說過,李阿姨一個月八百塊,可以幫忙照顧你母親,護工費用,我們科室的醫生大家每個月湊一點,就幫你解決了。」
朱陽眼眶有些紅了,聲音聽上去有些哽咽:「季教授,我媽媽她,還有……希望嘛?」
季晗思忖了片刻,拍了拍朱陽的肩膀:「我們儘力而為。」
就在這時,病床上的牛小紅忽然抓住了江黎的手,沖著她傻笑起來:「兒子,你來看媽媽了?」
說著牛小紅一邊抱住了江黎。
朱陽急忙扶助了母親的肩膀,說道:「媽,我在這呢。」
季晗看了一眼江黎,點了點頭。
這也應對了江黎的猜測,癌細胞侵入了大腦,牛小紅已經開始出現了一些精神癥狀。
然而,江黎看向朱陽的舉動,卻是讓她很感動。
哪怕母親變得那麼傻,作為兒子的朱陽也從來沒有嫌棄過母親,每天都不厭其煩的跟母親介紹自己的名字,呼喊母親的名字,甚至朱陽看向媽媽的目光里,有一種獨有的兒子般的寵愛。
讓人感嘆的是,牛小紅哪怕記不得兒子的模樣,但對兒子的聲音還是會產生反應,朱陽說的話她都乖乖的聽,對兒子朱陽也很是依賴。.
眾人走向了下一個床位,依舊是位女患者,歲數依舊五十齣頭了,不同於牛小紅,這位女患者楊婷的病床前,有很多親屬,丈夫跟弟弟都在。
季晗讓患者楊婷的丈夫跟弟弟都過來,找家屬談話。
楊婷也是胃癌晚期。
弟弟楊光直接當著一眾醫生的面,掏出了手機,開始拍攝視頻跟錄音,質問起了季晗:「你們昨天不是說給我姐用過那個什麼貴的葯之後,我姐的意識能清醒一點嘛!怎麼現在又變成了以前的樣子?」
幾個住院醫都敢怒不敢言,畢竟患者家屬直接拿手機懟在你臉前,你說的話稍微有些不注意,就會被發到網上,引起擴散,引起輿論。
季晗只能耐心的解釋:「你姐姐的病情時刻都在變化,我們也在努力控制病情,不讓它繼續擴散。」
楊光把手機翻轉過來,播放起了前幾天季晗查房時的錄像跟錄音:「你上次說的這個靶向治療,費用這麼貴,你們醫院是不是故意訛我們的錢?我告訴你們,我不同意這個靶向治療,花了幾十萬,人財兩空,當我們傻是吧!」
江黎看著季晗,連她這個旁觀者都覺得芒刺在背,在國外的她,何曾見過這樣如同審訊犯人的場面。
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丈夫劉大志忽然開口:「這是我媳婦,醫藥費也是我掏的,我媳婦做什麼治療,我說了算,有什麼後果也是我自己承擔,不用你們管,我讓你們過來是跟你商量你姐姐的病情,但不意味著,你可以做主!」
劉大志瞪了一眼小舅子,看向季晗:「醫生,這個靶向治療我們做,哪怕讓我媳婦多活幾個月,我只是不想讓她留下什麼遺憾。」
魏晨幾人都鬆了口氣,有些感慨,幸虧遇到了這麼明智理的丈夫,這個丈夫也是個有擔當的男人。
魏晨跟劉大志單獨解釋了靶向治療的過程,季晗帶著人繼續往下走,剛好碰到了4床患者的家屬,病人是一位知識分子,家庭背景很優渥,孩子送去了國外讀書,但母親意外查出了淋巴瘤,患者剩下的時間可能不多了,季晗推斷可能只有一年半的時間了。
丈夫李威正在給國外的女兒打電話,手都有些顫抖,很快電話就接通了:「小鄞,嗯,你在那邊學習生活都還好嗎?」
電話里女兒很開心接到了父親的電話:「嗯,我這邊都很好,導師跟同學對我也很好,我這個學期可能回不去了,這一年半我打算在這邊努力,爭取拿下博士學位……」
女兒噼里啪啦在電話里說了一大堆,父親李威只是「嗯」「啊」「很好」這樣的簡單回復,但再一看,臉上的淚水是怎麼抹,都抹不幹凈了。
李威最後的話都有些顫抖:「小鄞,爸爸要跟你商量一件事,不過這件事你自己決定,無論你怎麼選擇,爸爸都不會怪你。」
女兒似乎也感覺到了父親電話里的語氣不太對:「爸,發生了什麼事情?」
李威說道:「你媽媽查出了淋巴瘤,醫生說,剩下的時間可能不多了,也許只有一年半的時間了,爸爸你知道你在國外那邊學業正是最關鍵的時候,你媽媽她不讓我跟你說,怕影響你的學習,但我怕不跟你說,你將來會怪爸爸,但這個決定還是要你自己拿,你是要休學回來陪媽媽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路,還是要定期回來看看你媽媽,還是其他的決定,都你自己拿主意,但無論你選擇什麼決定,爸爸都理解你……」
父親沒有說完,電話那邊突然傳來「哇」的一聲大哭,哭聲隔著手機都能聽得很清楚,斷斷續續能有十分鐘,女兒終於哽咽的說了話:「爸,你讓媽媽等著我,我這就去辦休學,你告訴媽媽,女兒很快就回來,要讓她聽醫生的話,積極配合醫生治療,我們不要放棄哪怕一絲希望,不是有很多被醫生判定活不了多久的患者,最後都頑強的創造奇迹了嗎!我們也一樣……」
李威輕輕的嗯了一聲,掛斷了手機,他聽見病房裡妻子的呼喚聲,急忙抹去臉上的淚痕,露出笑容,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模樣走進去,笑呵呵的對妻子說:「女兒剛才來電話了,她學校那邊因為疫情原因,需要休學一段時間,剛好可以回來陪我們。」
妻子眼裡像是一下子有了光,嘴上卻抱怨起來:「這個疫情真是的,什麼時候才能結束,耽誤了孩子上學。」
江黎親眼目睹了眼前的這一幕,轉頭看向了左手邊孤單的張好仁,這位也是一位母親,幸運的是她的胃癌發現的比較早,已經做完了手術,馬上就要進入接下來的化療階段。護士走過來給他換藥,看她還在拿著手機刷朋友圈。
護士問道:「你沒跟在國外上學的女兒說你病了?」
張好仁搖了搖頭:「她一個小孩子,知道了能怎麼樣嘛!回來即耽誤學習,又沒有什麼用,還添亂!」
張好仁的丈夫,在一旁給妻子的化療單上簽字,張好仁拿著手機繼續翻看女兒在國外的朋友圈,上面是女兒的各種動態,每天都在無憂無慮的發著一些美食、電影、逛街的自拍照。
江黎看了一眼,張好仁的女兒長得很漂亮,很像她,但恐怕這位女兒此刻在國外曬自拍的同時,怎麼也不會想到,在國內的這一頭,他的母親正掙扎在死亡的生死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