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0 醫生偽裝的殼
下午一點,腫瘤科大樓,六樓的醫生休息室里,空調開得十足,將屋子裡悶熱的空氣煥然一新。
季晗查完房剛走進來,裴曉楠正窩在魏燃的輪轉椅上,目光一動不動的盯著眼前的電腦屏幕,手上也不閑著,撕扯著速溶咖啡的袋子。
「你昨天在這裡熬了一夜沒回家?」
季晗放下手裡的病例表,在飲水機前面駐足,給自己倒了杯熱水。
「我讓老魏給我查的這個文獻資料有點多,還有一小部分就看完了。」裴曉楠頭也不回說道。
另一邊江黎把白大褂脫掉,整個人一進來就踢飛了腳下的平底鞋,倒在了休息室里唯一一張按摩椅上,一隻手揉著脖子,另一隻手接過季晗手裡的咖啡,小口抿了下,總算從查房的倦怠里鬆了口氣。
就在裴曉楠喝掉第四杯咖啡的時候,魏燃拎著兩大包外賣走了進來。
他身上薄料的白色襯衫攏不住他身體里的燥熱,襯衫領子口的排扣被他全部解開,露出了漂亮的肩胛骨。
魏燃看了眼三人,將外賣放在桌子上,順手往外拿:「裴老師的煲仔飯加冰美式,季老師的干鍋拌飯配烏龍茶,江老師的過橋米線,加麻加辣……」
魏燃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密汗,微笑著看向三人:「三位老師,對我的服務可還滿意?」
江黎吸了口米線,嘴裡含糊不清的說道:「很滿意,再接再厲,還有提高的空間。」
裴曉楠翻開冰美式,插進吸管,晃了晃,眉頭擰著:「老魏,這冰美式裡面的冰塊都化沒了,你下次先買飯,最後再去買飲料,這樣冰塊就不會因為等那麼長時間,化得那麼快了。」
魏燃把自己的麻辣燙拿出來,揉了揉手腕:「裴老師,下次麻煩您能不能自己去食堂吃?」
「幹嘛那麼小氣。」裴曉楠沖著魏燃眯著眼睛笑了笑,「我們老魏最好了,下次請你吃小籠包!」
江黎嘴裡咬著筷子,順手點開了眼前電腦上的微博娛樂新聞彈窗,著名歌手張千藝罹患食道癌的新聞出現在頭條位置,她看了一眼季晗,問道:「這個歌手聽說是要在我們院里治療,是轉到腫外了嗎?」
季晗拿過最新的入院記錄表,翻了下:「應該不是,沒有轉入腫外這邊的記錄。」
江黎看向了魏燃。
魏燃放下手裡的筷子,說道:「聽說是轉入胸外科了,主治醫生好像定的是趙志強教授。」
「趙志強教授?」裴曉楠聞言抬起頭,「這是院里的決定?趙志強現在胸外基本不開完全台,最近聽說連手術都推給了下面的主治醫師了,他給張千藝做食道癌的手術,能行嗎?」
季晗快速吃完餐盒裡的食物,抽出幾張紙巾擦了擦嘴,急忙拿起病曆本就要往外走:「老魏,餐盒幫我扔一下,我下午還給出門診,趕時間。」
魏燃比了個ok的手勢,一回頭季晗已經走出了休息室。
裴曉楠吃完順手把餐盒遞給了魏燃,繼續盯著電腦屏幕上的文獻資料看起來。
飯後,外面又下了一場小雨,將剛有些萌芽的暑氣澆了個乾淨,吹過來的風裡都泛濫著沁入心脾的涼意。
路過花園的時候,梔子花已經開始打骨朵,能嗅到空氣中的香味。
江黎換了一雙新鞋,之前的那雙有些不合腳,走起路來總是有種不著力的感覺。她正往住院部的方向走,半路碰到了實習醫陸嘉嘉。
她打量了一番陸嘉嘉,臉上浮出笑意:「今天怎麼打扮得這麼漂亮?有約會了?」
「哪有江老師!」陸嘉嘉端正了神色,「人家每天都是這麼穿的。」
江黎笑而不語,兩人並肩走進了住院大樓。
今天腫瘤內科的李安然副主任特意請江黎過來,她們內科有幾個病人,需要江黎這邊會診一下,畢竟她是從安德森回來的,對各類癌症的治療在國際上的視野更開闊些。
陸嘉嘉隔著很遠,一眼就看到了一群實習醫里的康俊,對方穿著米咖色的襯衫,搭配外面的白大褂,英俊帥氣,身上有股子年輕人獨有的朝氣。
江黎從腫瘤內科病房外的走廊上向外看去,剛好可以看到遠處的水榭,相比腫外那邊的中規中矩,腫瘤內科這邊,在煙水波淼間多了幾分雅緻。
李安然副主任剛好從病房外走過來,手裡拿著資料:「江教授,麻煩你了。」
江黎含笑的接過病人的資料:「沒事,反正兒童腫瘤科這邊目前病人也沒有多少。」
兩人一起向病房裡走,李安然介紹病人的資料:「第一位患者叫趙麗,是一位上市公司的女總裁,精明能幹,六年前是我負責接手的,診斷出了腸癌,選擇保守治療,剛開始的時候治療效果還不錯,但沒過幾年就出現了對藥物不耐的情況,今年年初過來複查,癌細胞有了盆腔轉移的跡象,內科這邊也試過幾種手段,效果各有利弊。」
江黎一邊走一邊抽出了片子,轉過身對著陽光看了起來:「情況的確不太好,當初怎麼沒有考慮下手術切除?」
李安然無奈的搖了搖頭:「病人有糖尿病,當初害怕開刀之後刀口不癒合,選擇了在內科保守治療,另外這個患者比較強勢,當初也堅決不同意動手術,我們都勸了幾次,可惜沒用。」
江黎站在VIP病人的門前,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裡面看了一眼,一位成熟知性的女人躺在床上,長的漂亮清秀,床頭有個七歲模樣的小女孩,趴在床頭邊上寫作業。
李安然在一旁介紹道:「她住院的時候,家人不怎麼管她,老公從來沒有來過,有的時候是她公司的女秘書照顧她,有的時候是請的護工,還有就是她的女兒,一放學司機就送過來,女兒每天都過來陪媽媽。」
江黎開門走了進去。
趙麗向這邊看過來,見是李安然醫生,微笑的點了點頭。
李安然給她介紹江黎:「這位是從安德森回來的江教授,內科這邊請她過來看看,大家群策群力,開一個病情研討會。」
江黎扭頭看向了趙麗的女兒,小女娃蹬著一雙黑白分明且純真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江黎,她的卡通作業本上,字跡寫得歪歪扭扭。
江黎微笑著摸了摸小女孩的丸子頭:「小傢伙,幾歲啦?」
女孩奶聲奶氣的說道:「七歲了,馬上就八歲了,人家不小了,已經上小學一年級啦!」
「是嗎?真厲害!」江黎被孩子的模樣暖到,「你叫什麼名字呀?」
女孩回答:「我叫李勤勤,勤勞的勤勤,媽媽說女孩子要勤勞,不要靠爸爸,要學會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
「你好厲害呀,阿姨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在哭鼻子呢!」江黎颳了下女孩小巧的鼻子。
江黎起身,看向了病床上的趙麗:「當初選擇保守治療,的確有幾率控制住腫瘤的發展,但從你現在的病情上來看,腫瘤已經有向盆腔內轉移的跡象了,這邊還是建議儘快手術,之後看手術后的具體成效,進行化療階段,我聽李主任說,你現在每天還要在病房裡開會,經常熬夜加班,這種情況以後堅決要杜絕。」
趙麗急忙抗議道:「不行,公司一大攤子事情都等著我處理呢!」
江黎微微揚了揚眉毛,目光靜靜地落在趙麗的臉上,笑著說:「我現在不是跟患者你商量,你知道你現在已經很危險了嗎?你距離死亡也就一步之遙了,我不懂你還在堅持什麼?是工作重要還是你的生命重要?說句不好聽的,你要是沒了,你有想過你女兒怎麼辦?她還這麼小,就沒有了媽媽?」
趙麗聽江黎這麼說,看了一眼女兒,猶豫起來。
江黎把片子拿出來,擺在她面前,用筆給她在腫瘤生長的區域指出來:「你自己看,不用我說,你都能從片子上看得出來,這塊陰影的位置已經多明顯了,現在你這段場子已經徹底被腫瘤堵死,等到腫瘤繼續生長,就會把你的腸子撐破,到時候腫瘤擴散到整個腹腔,你就沒救了,那個時候就算你求我,我也無能為力的。」
趙麗雙眼微微虛了下:「你們醫生就會危言聳聽,還不是想讓我做手術。」
江黎轉頭看向了李安然,說道:「給這位患者辦理出院吧,我們醫院治不了她的病,讓她去找能幫她保守治療的醫院跟醫生吧。」
李安然瞧著江黎臉上嚴肅的神色,心領神會,轉身看向了趙麗:「趙女士,既然江教授都這麼說了,您看要不要考慮轉院看看?」
趙麗沒想到眼前這位年輕的女教授,這麼雷厲風行,如此強勢,聽對方這麼一說,立馬端正了坐姿,改了口:「手術的話,你容我考慮考慮,我就給徹底從公司退出來,這麼大的事情,我總要想一想。」
江黎點了點頭:「截止到明天早上。」
說完,江黎跟著李安然走出了病房,來到了護士台前。
李安然搖頭一笑:「剛才我真是被江教授的話嚇了一跳,還以為你真的要讓她轉院呢,哪我醫生敢趕走病人的,幸好只是嚇唬她一下,沒想到還真把她嚇住了。」
江黎面不改色:「我沒有開玩笑啊,這種不聽醫生話的患者,幹嘛還要留著?既然患者不信任醫生,那就讓她去找自己信任的醫生去看病,與其在這裡耗費生命,不如趁早離開,眼不見心不煩的好。」
就在兩人說話間,腫瘤內科的護士急忙跑了過來,焦急說道:「李主任,你怎麼在這呀,電話也沒有人接,急診那邊有一位你的患者,情況特別不好,讓你趕緊過去一趟!」
江黎聽著護士的話,急忙跟著李安然身後一起朝著急診走去。
外科急診EICU。
一個中年男子站在門外焦急的踱步。
他穿著身休閑褲,腳上是沒來得及換的拖鞋,看見李安然的一剎那,整個人直接給李安然跪在了地上,抓住了李安然的白大褂,痛哭流涕說道:「李主任,求你救救小夢,求求你了!」
患者是李安然熟悉的病患,三年前就是她負責治療,女孩叫禪小夢,男人是她的老公叫王珂,禪小夢三年前診斷腸癌,反反覆復入院出院,因為生活中過得不太如意,湊不齊手術費,就在內科選擇嘗試保守治療。
到後來,前一段時間李安然再看見她時,腫瘤已經長得很大,透過皮膚,都能清楚看見腫瘤的腫塊。
外科急診的主任孫仁義,正在EICU里參與搶救,見李安然與江黎一起進來,搖了搖頭:「病人腫瘤造成胸腔出血,這個淋巴瘤已經侵蝕到了患者血管,造成腫瘤破潰進了胸腔,出血根本止不住。」
李安然急忙朝著EICU裡面走,只瞧一位表情十分痛苦的女孩正躺在病床上,帶著呼吸面罩,但她胸腔內大出血把整個肺部都壓扁了,導致女孩無法呼吸,憋氣憋得嘴唇發紫,整個人連眼睛都睜不開。
聽到李安然的說話聲,女孩費勁全身力氣睜開了眼睛,看向了李安然。
江黎大概永遠也無法忘記女孩的這雙眼睛。
她的眼睛里倒映出李安然的身影時,浮現出了一種光芒,彷彿看到了希望。
她覺得只要自己的主治醫生在這裡,她就能和前幾次一樣,被醫生救過來。
那個眼神里,滿滿都是對生命的期盼。
她想活著,她還有許多沒有做的事情,沒有來得及道別的親人。
江黎拿過女孩的病例,之前因為腫瘤,女孩就已經出現過腹腔出血,甚至腸梗阻,前幾次,都是李安然幫助女孩,化險為夷,在經過內科的保守治療后,女孩有一段時間病情維持得非常好,所以,這個叫禪小夢的女孩,對李安然十分信任,甚至是對李安然醫生十分依賴。
可這一次……
李安然拿到女孩胸腔片的時候,整個人直接怔楞在了原地,眼睜睜的看著禪小夢躺在病床上氣喘吁吁,卻無能為力。
禪小夢似乎讀懂了李安然眼中的信息,她眼神里的光芒與喜悅,逐漸頹敗下去。
她送來得太晚了,出血面積很大,這個時候介入封堵止血幾乎沒有什麼意義了。
護士搶救了不到兩個小時,禪小夢最終在病床上失去了心跳。
她的丈夫王珂,抱著心愛的女孩,哭得撕心裂肺。
江黎看了一眼外科急診的孫仁義。
孫仁義走過來,失憶了一下肩膀有些抖的李安然,說道:「好好安慰一下李主任吧,這個患者跟了她三四年,這種情況,她心裡肯定不好受。」
江黎知道李安然此刻的心情,因為她也曾經歷過,或者說每個腫瘤科醫生,或多或少都經歷過。
當你作為腫瘤科醫生,眼睜睜看著病人離開人世,這種作為醫生的無力感,挫敗感,甚至會追隨醫生一輩子,成為她很難走出來的陰影。
江黎在醫院角落的涼亭里發現了孤單坐在角落的李安然。
她走過去,坐在她身旁,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讓她的頭依偎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想哭就哭吧,別憋著,哭出來就好了。」
李安然眼睛里無聲的砸下來一滴淚,「我剛才看著禪小夢望著我,我懂,我懂她的眼神,我都知道,在她眼裡,我就是她的救星,我就是她的上帝啊,可是怎麼辦,我沒有一點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就這麼走了!」
「這不怪你,有一些病,現階段我們就是治不好不是嗎?」江黎輕聲安慰她,「可我們也有越來越多的腫瘤患者被治癒了啊,因為我們的努力,有些腫瘤病人可以回歸家庭,跟親人在一起生活,這不都是我們努力的成果嘛!禪小夢只是一個意外,這不能完怪你。」
李安然畢竟不是第一次經歷這些,只是禪小夢跟她太久了,這個病人跟她三四年時間了,李安然已經可以說是,成為了禪小夢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們倆人不再拘泥醫生跟病人的關係,也是抗癌路上親密的戰友,甚至朋友了。
朋友離開了,難免會傷心難過。
江黎很久之前,就在不斷告誡自己,永遠不能與病人走的太近,否則她也會成為第二個李安然。
但這卻是每一個年輕醫生的必經之路,在治病的過程中,作為醫生,會產生共鳴,會代入其中。
江黎現在有點能明白,為什麼季晗在腫瘤外科的病人跟醫生眼裡是不近人情的,是孤立的,是冷酷的。
其實季晗,只是把自己偽裝進了一個「外殼」里,他藏在這個殼裡,來避免這些,才能讓他最大限度為每個患者,做出最正確的醫療決策。
晚上八點,臨下班之前,江黎不知道為何又想到了在病床上煎熬不肯做手術的趙麗。
趙麗不同於禪小夢,禪小夢不是不想做手術,是生活太苦了,命運強壓著她弱小的脊樑上,讓她不得不放棄許多。
而趙麗有優渥的條件,她要比禪小夢幸運得多。
不知不覺間,江黎又走到了腫瘤內科的病房前,卻剛好碰到了趙麗七歲的女兒,李勤勤。
李勤勤瘦小的身軀試圖攙扶著媽媽趙麗。
趙麗因為癌痛,身體很不舒服,無法起床。
她應該是想要去排尿,但晚上八點,護工也下了班,往日里她都能自己下地活動,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身體強烈的不適,以及活檢穿刺的痛,讓她無法走下地。
就在趙麗不得不按床頭的電鈴,叫護士幫忙時,讓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現了。
瘦小年僅七歲的女兒李勤勤,用一雙小手顫巍巍的從床下面舉起了尿盆,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母親趙麗的身旁,故作大人模樣的說道:「媽媽,你是想要上廁所嘛,你不用害羞,讓勤勤幫你就好啦,我白天的時候看到護工阿姨幫你上廁所,現在阿姨不再,也沒事的,讓勤勤來。」
趙麗看著女兒瘦瘦小小端著尿盆的模樣,眼眶瞬間紅了起來,她溫柔的摸了摸女兒的頭。
解決完生理問題后,趙麗說道:「勤勤,你把尿盆放在床下,等明天媽媽身體能下床再倒……」
不等趙麗說完,李勤勤卻顫巍巍的端著尿盆朝著病房外走去:「放心好啦,我知道怎麼倒,絕對不會撒到外面,給保潔阿姨添麻煩的啦!」
這一幕讓江黎很感動,七歲的女兒與罹患腫瘤的強勢母親。
以前趙麗作為母親十分強勢,可現在當母親病倒了,以前像是小貓兒一樣依賴媽媽的女兒,反而堅強起來,成為媽媽的護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