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鴨子
「殿下,請入浴。」
郁燈泠在門口逗留著,不願意進去。
入夏之後洛其調了一種藥包,每十日就要她泡一次葯浴,說是能防夏日蚊蟲毒瘴,清理體內雜質,還能強身健體。
那葯浴的味道郁燈泠不喜歡,聞著都覺得舌根發苦。
可惜她的不贊同似乎沒有什麼用,洛其說醫者為大,並不理會長公主的命令,那一副清高相,其實是他自己很喜歡葯浴,所以看不慣郁燈泠說葯浴的壞話而已。
至於薄朔雪,則是洛其說的都對,更加不會幫她了……況且,薄朔雪也根本不在宮中。
今天一早起來,練完晨練,他就不知哪去了。
反正郁燈泠是沒有再看見過他。
當然,長公主也根本不打算見他就是了。
郁燈泠坐在椅子上發獃。
周圍的宮人實在是都沒了辦法。
都已經將殿下連人帶椅子地端到了浴房門口,可殿下就是不進去,能怎麼辦?
殿下若是鐵了心不想做什麼事,是極有耐性的,恐怕能在這裡不動如山地耗一天,還沒人能勸得動她。
侯爺不在,他院中的張文自然就來服侍殿下。他向來快人快語,是個急性子,又和侯爺待久了,膽子大了些,沒過多久,有些忍不住了。
眼珠一轉,稍退後兩步,朝著外邊兒院門口驚喜地喚了聲:「侯爺!」
院子里的宮人連忙紛紛彎腰行禮,誰也沒注意的時候,椅子上的長公主躥的一下就進了浴房,且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眾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再看院門口,空空如也,哪裡有侯爺的影子。
於是又紛紛起身,一片抱怨聲。
張文抱著腦袋嘿嘿直笑,朝各位哥哥姐姐賠罪:「看錯了,看錯了,原來只是一片雲影,奴才眼拙,還道是侯爺回了呢。」
另幾人徑自捶打他,張文一邊哎呦呦求饒,一邊擠眉弄眼地努嘴向緊閉的浴房門。
站最前的宮女回過神來,上前一步,靠著門問:「殿下,您在沐浴了嗎?要奴婢們進來服侍么?」
說也奇怪,一直勸不動的長公主,怎麼突然主動進去了。
郁燈泠聽著門外的聲音,也知道自己是被騙了。
薄朔雪根本沒來。
可她既然已經進了浴房,現在再出去,恐怕會叫人懷疑,她是為了躲薄朔雪才進來的。
雖然事實的確如此。
郁燈泠開口冷冷道:「是,我要沐浴。」
沒錯,她就是因為想沐浴了才進來的。
浴房裡瀰漫著葯浴的氣息,雖說不上刺鼻難聞,但至少不是郁燈泠喜歡的味道。
想到還要把自己全身浸進去,郁燈泠就打怵。
但現在已經踏進了門,也就沒有了反悔的餘地。
郁燈泠硬著頭皮,臉色緊繃冷淡地往前走了兩步。
踮著腳尖,目光朝浴桶中冷冷地看了一眼。
眼神忽然頓住。
水面上,漂著幾隻鵝黃色的小鴨子。
當然不是真正的鴨子,只是看起來栩栩如生,仔細一看,才能看出來,是木頭做的。
郁燈泠:「……」
她沒有問是誰做的。
這般手藝,宮中怕也只有一個薄朔雪了。
郁燈泠靜靜的,在旁邊站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探著身子伸手去摸了一下。
硬硬的,很輕,裡頭應該是空心的。
一推就飄走了,在水面上盪出一圈漣漪和波紋。
郁燈泠指尖有些癢。
半刻鐘后,她已經坐在了浴桶里。
兩隻木頭鴨子從她面前一前一後地漂過,硃砂點的嘴唇又紅又厚,看起來笨笨的,是兩隻昂首挺胸的笨鴨子。
還有一隻被她捏在手裡,時不時地戳一戳鴨腦袋,鴨屁股。
自然只會是木頭的手感,但做成鴨子的木頭,似乎又要比普通的木頭可愛。
郁燈泠拿著玩了好一會兒,也不再察覺葯浴的難聞,不知不覺就泡足了一刻鐘。
郁燈泠對水說不上喜歡,如非必要是不會碰的,但在這浴桶里坐久了,手心撥弄著水流,也覺出了幾分趣味。
葯浴與平時沐浴又不同,泡得越久,渾身越是微微發熱,郁燈泠爬出來時,雙頰溫潤泛紅,肌膚都透出平時沒有的暖意。
她又在清水池裡洗了一遍,才搖搖鈴鐺,讓宮女進來服侍穿衣。
等宮女隔著白手帕替她穿戴整齊,郁燈泠出門去,看見那個連同她一起被端過來的椅子還在門口。
郁燈泠第一反應自然是要坐上去,等著人再給她抬回去。
但腳已經邁了一步,想了想,還是繞過了椅子,用自己的雙足走向院中。
院子里放著一個陶盤,裡面盛著一層淺淺的清水,水面上放著一朵粉粉初綻的蓮花。
郁燈泠示意宮人在旁邊擺上一張椅子,坐了上去。
掏出方才帶出來的木頭鴨子,放在陶盤裡又接著玩。
手指輕輕撥弄著清水,那栩栩如生的鴨子更像是活過來一般,自己搖搖擺擺地遊了起來。
郁燈泠用手心拍水,拍出啪嗒啪嗒的響聲,像是鴨子的腳步聲。
她似乎被帶回了稚童的年紀,重新用玩具,用手掌的觸摸,感受著身邊世界的一切。
玩得滿手是水的時候,薄朔雪回來了。
聽見太監行禮的聲音,郁燈泠迅速抓起那隻木頭鴨子,塞進了裙擺下面,藏了起來。
薄朔雪走進來時,郁燈泠看了他兩眼,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薄朔雪倒沒說什麼,一切如常,看著她,還朝她彎眼笑了笑。
雖然說不上來,但就是有些不一樣。
彷彿原本是暖陽照著的松尖氣息,突然變成了覆雪的山頂。
郁燈泠看了一會兒,扭回頭,也沒跟他說話。
兩人隔著一丈的距離並肩坐著,沉默地各想各的事。
薄朔雪在想福東王的事。
今日的鬧劇是他的手筆,否則哪裡有那麼湊巧,被誘哄的孤苦少女找上門來,王妃又不在府中。
要想讓福東王真正落馬,便要先斬斷他的根須,使他無力回天。
甚至,薄朔雪先是查到福東王名下的泰辦產業都歸入了博陽侯手中,猜到博陽侯如此賣力保他別有蹊蹺,才有此舉。
福東王並非終結。這之後撬動的,是博陽侯,還是周太妃?
身為一朝太妃,如此大肆斂財,究竟又有什麼目的。
薄朔雪眼眸深深,坐著一動不動,身影如同晚霞中的一塊磐石。
直到身旁傳來沒有規律的拍水聲,像是鴨子趾蹼在水面上踩來踩去的聲音。
薄朔雪才稍稍回神,向旁邊看去。
像是感應到他的目光,郁燈泠懶洋洋地站了起來。
往他這邊走了兩步,一丈的距離瞬間縮短至無。
郁燈泠舉起濕噠噠的雙手,放在薄朔雪臉側,然後,「啪啪」地在他臉頰上拍了拍,聲音比拍水面的聲音要響得多。
拍得薄朔雪面上全是水痕,拍得他一臉懵,方才在腦海中琢磨的念頭也煙消雲散,全被拍走了。
薄朔雪伸手抓住她,好笑道:「殿下?」
郁燈泠滿意地看著他面頰上滑落下來的水珠,輕哼一聲。
這是長公主被捏臉的報復。
薄朔雪拉著她的手腕,也沒松,依舊坐著問:「今日葯浴了沒有?」
郁燈泠點點頭。
薄朔雪有些意外,這樣乖?
他輕咳了咳,小心注意著沒表現出來,免得長公主惱羞成怒。
低頭看了看她手上的水漬:「殿下不怕髒了?」
「水不臟。」郁燈泠道。
薄朔雪點點頭。
長公主對於乾淨與否,似乎有自己的判斷條件。
有時明明是看著簇新的布料,長公主也還是嫌臟不肯碰,這水雖然清澈,但卻是寬口大盤,很容易落灰,殿下怎麼又不嫌髒了?
薄朔雪沒有反駁,是因為他也想藉機調一調長公主的這個習慣。
阿燈潔癖嚴重,平時看著無礙,因為在宮中,一切有人打點,有人服侍,需要長公主親自操辦的事情很少,還勉強可達到長公主要求的標準。
但若是日後情形有什麼變化,阿燈這毛病改不了的話,只會讓她自己難受。
不過,這只是源於薄朔雪做的最壞的猜測。
況且,哪怕真是要糾正阿燈的潔癖,也不急於一時。
薄朔雪又同她說了些旁的話,無非是吃的玩的,直到郁燈泠不耐煩聽,手腕扭著從他手裡掙脫出來,走回一邊的椅子上窩著去了。
直到夕陽漸漸沉落下來,在兩人身上覆上橘調的光輝,薄朔雪才起身離開。
入夜了,長公主如今不要他侍寢,他便不應該再留在此地。
見他走了,郁燈泠才悄悄抬起身,手往下扒拉了幾下,從椅子的縫隙中扒出先前藏起來的木頭鴨子,揣在裙擺里,帶回了寢殿。
木頭鴨子是薄朔雪做的。
不能叫他知道長公主喜歡。
郁燈泠這些日子晨練雖然只練了匕首,但體術已經大有長進。
又過了幾日,薄朔雪已經可以拿出一個人立沙包,教她對打。
郁燈泠按照他帶著練的方式出刀,戳中了沙包,再拔.出,沙子緩緩流瀉出來。
「再來一次。」薄朔雪鼓勵道。
郁燈泠便又抬手,這回偏了些許,戳中了另外一處,再把匕首拔.出來時,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流出來。
郁燈泠看向薄朔雪。
薄朔雪道:「要害處放的是流沙,其餘地方則放的棉絮,殿下若是有非要用刀之時,定要瞄準要害,一招制勝。」
郁燈泠看向那沙袋。
抿抿唇,攥緊了手中的匕首。
她不知道薄朔雪為何非要她練這些,或許是出於無聊,或許真是像他所說的那般,盡一個上柱國的職責。
但她其實並不排斥。
在她曾經最痛苦的時候,她首先想到的自然並不是毀滅自己,而是想讓仇恨之人都消失。
只是她手中沒有兵器,也沒有能將他們扳倒的機會。
壓抑得久了,才轉為了自毀的衝動。
覆滅大燕,是薄朔雪的使命。
但如今若有機會讓她手中握有武器,她也絕不會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