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第三種羞恥(11)
伯蒂可以發誓他絕不是個大驚小怪的人。
可他的神經確實一直都高度緊繃著,從他見到教官開始就是了。
距離島上的受訓過去了很多年,可教官在他身上的所作所為依然如烙印一樣深刻。那痕迹簡直已經烙進他的骨頭裡,每當他遇到險境,瀕臨死亡,烙印便會牽扯得他連骨髓都開始發痛,令他如同吸食了高純度毒.品般近乎癲狂地振奮起自我。
他是依靠著那些劇痛和癲狂走到今天的。
伯蒂不敢說他在受到教官訓練的人中屬於特別堅韌的那些——特別堅韌的是美國隊長;他也不敢說自己特別聰明——特別聰明的是九頭蛇送來的士兵。
他只屬於最中間段里的最中間段,不太出頭,稍有點懦弱,可也不至於懦弱到丟了小命。
這些年的經歷無時無刻不在強迫他回到那段受訓的時光里去。每當他遇見棘手到焦頭爛額的事情,伯蒂就在心中這麼安慰自己:你連教官的訓練都挺過來了,你在那群受訓的人當中甚至算是混得不錯,這世上還有多少東西能擊敗你?
這是有好處的。
可也有很大的壞處,有時候,伯蒂會覺得自己太過依賴於這種心理暗示,而他一次又一次挺過危機后,這樣的心理暗示又使教官在他心中的可怕地位變得過高。
就像年幼的小象,被人類拴上細繩后,它摔啊,咬啊,拚命掙扎啊,除了把自己弄得傷痕纍纍外一無所獲。它最終會習慣自己被細細的繩子拴在木樁上,等小象長到成年,即使它已經完全有能力掙脫那根細繩,也不會那麼去做。
我正在把自己變成那頭小象。
再一次見到教官前,伯蒂是這麼想的。
但見到教官后他就不再這麼想了,再給他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這麼想。
伯蒂恨不得回到過去,拎著過去的自己,那個天真愚蠢的、大腦里塞滿了脂肪的肥豬,用足渾身的力氣在他耳邊咆哮:
你這蠢貨!永遠!不要!在有幸離開教官后!還回頭!再去找教官做治療!
可惜他不能回到過去,所以他也永遠地失去了告誡自己的機會……伯蒂從見到教官起就在強忍恐懼,吃過大餐后依然在強忍恐懼。見到諾瑪時,儘管也短暫地為對方懾人的風情頭腦昏亂過,可最終在他的心靈中佔據絕對上風的還是恐懼。
諾瑪的尖叫讓他腦中繃緊的那根細弦猛地縮緊,再縮緊,終於縮緊到承受的邊緣。
那根名為理智的線,斷了。
諾瑪推開門,帶著無上的快樂,心滿意足地扶著自己的帽子走出來。
而出現在她面前的是散落了一地的包裝盒,滾得到處都是的各式鑲嵌著珠寶、羽毛和裝飾物的禮帽,和一個正像被一刀砍掉了蛋.蛋一樣失聲尖叫的胖子。
他簡直是在嚎叫。
諾瑪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喉口正瘋狂顫動的小舌頭。
「……伯蒂?」她驚地停在了原地,「伯蒂?你沒事吧伯蒂?」
*
被扶到桌邊坐下,又灌下去好幾杯水,伯蒂慢慢緩過了神來。
諾瑪正傾身望著她,面孔上充滿了天真的關切。這神色讓她看上去像個孩子,美艷的氣質漸漸消退了,她豐滿的蘋果肌重新得到了伯蒂的關注,不知怎麼,忽然之間的,伯蒂忽然意識到,諾瑪並不是一個性.感的女人。
當然她的身材是,但她的長相不是。
相比起成熟、性.感、艷麗,她的面孔更適合用甜美來形容。
一個給人留下甜美可愛印象的女孩通常來說都會有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可諾瑪的眼睛又並不大,反而具有嫵媚的曲線。
好像可愛和性.感這兩種氣質在她這裡完美地交融了,她能夠自由地在兩者之間遊走。
當你覺得她可愛的時候,你會意識到她是個成年的性感女人;當你覺得她性.感的時候,又會意識到她有種極為純真的魅力。
「你被嚇壞了,伯蒂。」諾瑪溫柔地說,「再多休息一會兒吧,別忙著動你的腦袋思考問題。也不用和我解釋剛才發生了什麼,伯蒂,讓你自己舒服一點才是最重要的。」
伯蒂愣了半晌,擠出有點嘶啞的聲音:「你的帽子……抱歉,你的帽子都掉到地上了。」
「沒關係,沒人會看帽子是什麼樣子的,我可以全.裸著去派對。」諾瑪笑起來,她的神色依然很天真,「我買帽子只是為了打發時間,伯蒂,生活是很無聊的。我當然也喜歡讀書和寫作,可是要是沒有華服派對來點綴,沒有人能和我交流談話,一個人亂想只會讓我的心情越來越壞。」
伯蒂難以忍耐好奇:「教官……咳咳咳,教官、他不陪你?」
「少說點,你的嗓子都啞了。」諾瑪回答,「你說萊昂納多?噢,那可是萊昂納多啊,伯蒂。你什麼時候見過他回頭去看過去的人?」
她微笑起來,這笑容無憂無慮,彷彿一生未曾經歷過絲毫苦難。
「你、咳,你有點像是,像是我認識的一個人。」
「是誰?」諾瑪微偏一點頭看著他,她的一舉一動簡直讓人說不清到底是在蓄意勾.引還是她天生就如此引人犯罪,「是你的情人嗎?」
伯蒂失笑:他能有什麼情人。
亡命之徒也曾經有過美好的熱戀,這種事發生在現實里的幾率倒也不算很低,可伯蒂很確信他不屬於那些幸運兒中的一員。他所經歷的關係都充滿了疼痛,大抵是交易,偶爾是取暖,至於那些溫柔的感情……
「不,是個女明星,咳,超級大明星。」伯蒂觀察著諾瑪的反應,「你一定聽說過她的名字,她可是一個時代的符號——瑪麗蓮·夢露。你簡直和瑪麗蓮·夢露一模一樣。」
諾瑪說:「噢!是她呀。她是我最討厭的人了。」
她果然露出了一個孩子氣的討厭表情,皺著鼻子擠眉弄眼,不過沒做幾個怪表情她就停下來,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你——你不是——你討厭瑪麗蓮·夢露?」伯蒂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得到這種答案,「為、為什麼?」
「因為她金髮大胸,性感無腦,因為人人都愛她的外表。」諾瑪嘟起嘴唇,「因為人人看我的時候都在看她,夢露在謀殺貝克,貝克沒有還手之力。」
伯蒂頓時語塞。
「只有……」諾瑪說,她的神色忽然變了,變得柔情款款,甜蜜溫柔。她情不自禁地咬住下唇,用手指摩挲著側臉,彷彿她正撫摸的是另一個人。
一個她深愛著,也深愛著她的情人。
*
「你就這麼把你的小玩具扔在外面不管?」康斯坦丁問。
「別叫他們「小玩具」。你在抹黑我的聲譽,我對客戶一向體貼備至,不僅包他們的人身安全,還幫助他們解決心理問題以外的其他情況,甚至他們的職業危機和財務危機。」亞度尼斯說,「不要動。等我畫完再動。」
「天。」康斯坦丁受不了地說,「我可不相信你不能把這一幕的細節全部記在心裡。你就是喜歡看我心臟里插根劍,不停流血,不停死掉又不停復活的樣子吧?」
亞度尼斯放下正在調色的手。
他注視著康斯坦丁,沉思了一會兒。
「這把劍不僅得穿過你的心臟,還得把你你釘在牆上。」他說,「這樣看起來會像標本。」
「真是振聾發聵的發言,足夠入選連環殺人狂語錄清點。你這可悲的精神變態。」康斯坦丁悻悻地罵道,「我一定是倒了八輩子的霉才會遇到你。」
「別這麼怨氣衝天。這都是你自找的。」亞度尼斯說,「你真該在向我許願前搞清楚我到底是什麼。」
「每個向你許願的人都沒好下場嗎?」
「絕大多數都是。」亞度尼斯說,「極少數不是。」
「極少數?我打賭這個數字不會超過一根手指。」康斯坦丁咳嗽了一聲,吐出一口血沫,「那有下場最慘的嗎?還是說大家的凄慘程度都差不多,這個斷腿那個斷手,這個耳聾那個眼瞎?」
「你的問題太多了。」
「我總得知道和我一起度過漫長的永恆時間的怪物到底是什麼性格吧,而且你也從不隱瞞我這些,過去我問什麼你就告訴我什麼。親愛的,你最大的優點就是從不對我說謊,」康斯坦丁幽幽地嘆了口氣,「細數我的歷任情人,你是對我最好的……也許不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最誠實的。」
亞度尼斯笑了,他放下畫筆,轉頭吻了康斯坦丁沾血的胸膛:「現在誰才是可悲的精神變態?」
「我。」康斯坦丁坦然自若地承認道,「我才是。」
「我可以先從那個「極少數」說起。」
「噢!那個幸運兒是他還是她?」
「她。」亞度尼斯說,「她叫諾瑪,諾瑪·貝克。她最初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她非常痛苦,非常孤獨——」
康斯坦丁的英式發音陰陽怪氣起來可真是夠氣人的:「我快被嚇死了,親愛的,她和你一直以來的審美取向完全不同呢。」
「——而且她還姓貝克。不過「貝克」是另一個故事了,未來的某一天我會講到。」亞度尼斯說,「她是唯一一個向我許願,然而我無法滿足的人。」.
這下康斯坦丁精神了。
「她許願了什麼?」這傢伙幸災樂禍又興緻高昂,「快說!」
*
「只有萊昂納多。」諾瑪輕聲說,「只有萊昂納多愛的是無人問津的諾瑪·貝克,而不是性.感迷人的瑪麗蓮·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