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第三種羞恥(12)
伯蒂一時不知道該對諾瑪深情的話語做出什麼反應,難道他應該鼓掌叫好嗎?或者追問為什麼既然萊昂納多愛她,現在他們卻明擺著沒有在一起?
教官根本不可能有愛這種東西。
相信教官會有愛,不如相信草履蟲也有個大腦。
或者相信老鼠們才是地球的主人,人類只不過是這群老鼠的實驗品,整個人類文明其實從未真實存在,所有能證明歷史存在的證據,不過是老鼠們為人類精心炮製的謊言。
好在諾瑪也並不在乎伯蒂的反應,這個美貌的女人顯然不期待伯蒂能給她什麼,僅僅是想同一個陌生人說說心裡話。
「你沒有見過萊昂納多。」諾瑪難過地說,「你不知道他在自稱為萊昂納多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那時候的他多麼迷人啊,溫柔體貼,幽默風趣,才華橫溢……所有用來稱讚一個人的句子和辭彙都應該用在他的身上。萊昂納多是所有人的夢中情人,人們會為了能和他春風一度的可能殺人——也真的有人為他殺了人。」
「我可以想象。」伯蒂發自內心地說。
他確實不知道教官在被稱為萊昂納多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可他知道現在這個自稱為亞度尼斯的教官是什麼樣子。
他完全相信人們會為了能和亞度尼斯春風一度殺人,他甚至會相信有人會為了亞度尼斯的一個吻殺人。
「你好像好多了,伯蒂,我們該回去了。待在這裡太久對你沒有好處,你的理智正在被融化,就像地面上被曬化的硬糖。」諾瑪說,「而且你也被吃掉太多了。」
伯蒂聽得極為入神,儘管他完全沒聽懂諾瑪所說的任何話。
教官的那一大堆名字,這條詭異的長街,奇怪的諾瑪,混亂的時間線,還有他隱隱約約記得的一些夢境……過於龐大的信息量已經讓他不算是絕頂聰明的頭腦過載,他沉思了半天,終於謹慎地問出了他認為目前最需要問的問題。
「我被吃掉太多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被吃掉太多的意思。」
諾瑪看上去無心解釋,她對任何與萊昂納多無關的話題都興緻缺缺。伯蒂很想再問,但識相地沒這麼做。
誰知道教官和諾瑪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暫且不說他們現在具體是什麼關係,但在過去他們有一段兒是肯定的。
既然如此,就由不得伯蒂不拿出對待教官那樣的尊敬來對待這個女人了。
他們原路返回,天空晦暗,彷彿蒙著一層灰紗。諾瑪走在前面,腰肢搖曳,健步如飛,伯蒂再三提速也沒法跟上。
後來他索性就放棄了跟上諾瑪,腳步虛浮地墜在後方。他覺得他的視力越來越差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層灰紗,這整條長街似乎都只剩下了淡淡的虛影,而且逐漸變得一模一樣,放眼望去,似乎前後左右的景色都沒有半點差別。
「快一點。」諾瑪催促他,「再快一點!」
這女人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這麼細長的兩條腿,竟然走得那麼快。
伯蒂在心中暗罵,可很快,他連暗罵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疲憊地拖著雙腳勉強往前蹭,那感覺像是在沼澤里邁步,每一次抬腳都要耗盡他渾身的力氣。
「到了。」諾瑪說。
她停下腳步,走到幾乎累癱到地上的伯蒂身邊,伸手想推他,可看看伯蒂現在的樣子,她又皺著眉收回了手。
她一腳把伯蒂踹回房間。
*
伯蒂喘著氣從床上跳起來。
他驚魂未定,左右四顧,這還是他睡前看到的房間,這讓他放鬆許多。空曠而封閉的屋子給了他十足的安全感,伯蒂甚至懷疑他到底有沒有離開過。
濃郁的肉香充盈在他的鼻尖。
那所有和諾瑪相關的記憶都像是一場夢,如今夢醒了,他感到一股奇怪的空寂,彷彿在夢中失去了什麼……
伯蒂很快就意識到這不是錯覺。
他看到了自己的手。
這雙手已經失去了皮膚,裸露出下方紅色的肌腱。血管有節奏地跳動著,像是無數條蠕蟲在他的身體里亂鑽,這雙手就像被放在鍋里煮了數小時一樣皮肉剝落,某些地方甚至已經完全鏤空。
淡粉色的骨骼從鏤空的地方鑽出來,鐵鏽般的黴菌附著在他的手骨上,伯蒂翻轉手指的時候,幾塊指腹上脂肉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蕩,像一團不停彈動的果凍。
伯蒂抬手,嗅了嗅自己。
那股肉香就是從他自己身上傳來的。
有人敲了敲門。
「請進。」伯蒂木然地說。
門開了,伊薇掛著甜美的笑臉,推著餐車走進了房間。
她穿了一條弔帶長裙,銀色的裙面如魚鱗般閃著光。這條長裙也果然將她襯托得如人魚一般神秘和高貴,燙成了細卷的長發披散在她的肩頭,如同海藻。
「吃飯啦,威廉姆斯先生。」她快活地把餐車停在伯蒂身邊,一一揭開擋住食物的銀蓋,「今天的主菜是燉羊肉、烤羊排、炸雞和牛腩鍋,多吃一點,好好補一下身體。」
伯蒂遲鈍地抬頭看他。
「你說我該去照照鏡子嗎?」他問。
「我的建議是不要照鏡子呢威廉姆斯先生,你可能會被自己現在的樣子嚇到的。」伊薇笑容可掬,「不過沒有關係,多吃一點,再去泡個澡,你很快就會重新胖起來的,威廉姆斯先生。」
伯蒂沒有低頭,只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他摸到了一團濕滑柔膩的東西。
「我現在還能吃東西?」
「當然沒問題了,威廉姆斯先生。」伊薇微笑著說,「請不用擔心,你現在非常健康,非常有活力。雖然看起來很恐怖,但你被吃掉的只有脂肪層和皮膚,效果相當於最頂級的抽脂瘦身手術,而且這場手術全程無痛,甚至會很愉快呢。」
「那我的皮膚……」
「我們會給你一身更年輕的皮膚,威廉姆斯先生。」伊薇溫柔地彎下腰,輕輕撫摸伯蒂的後背,如同誘哄小孩般說,「你喜歡什麼類型的皮膚,威廉姆斯先生?我們這裡有所有類型的皮膚,男人的,女人的,嬰兒的,青少年的……白皮膚,黃皮膚,紅皮膚,黑皮膚,藍皮膚……甚至蟲類的軟甲,魚類的鱗片……應有盡有,任你挑選。」
伯蒂仍只是木然地坐著。
「我……我就想要我自己的皮膚。」
「這在技術上沒有任何困難,威廉姆斯先生。」伊薇的聲音仍是柔和的,「現在,是時候來點前菜了。」
她把餐車朝伯蒂的方向推了推,伯蒂獃獃地抓起一塊燉羊肉就往嘴裡塞,渾然不顧油脂和湯水滴落得到處都是。
不過這也沒有關係,那些油脂和湯水在落到地上后就消失了,彷彿一滴水落進一沓厚厚的紙巾里。
伊薇微笑著退出房間,卻沒有關上門。
她推著另一輛餐車停在伯蒂的門前,打開餐車上裝滿燉肉的盒子,對著房間一股腦地傾倒起來。
*
亞度尼斯拔.出了插在康斯坦丁胸口的長劍。
鮮血絲絲縷縷地纏繞在劍身上,將清亮的劍身染得詭異而魔魅。
「這把劍沾了無罪之人的血,差不多廢了。」康斯坦丁說,說完這句話,他自己也覺得好笑,「我、我居然算得上無罪之人……哈、咳咳、哈哈哈!」
「不同的神靈對罪名有不同的定義。」亞度尼斯說,「這把劍只斬褻神者。你既然不知道它歸屬於哪一個神,自然不可能褻神。」
失去了固定身體的長劍,又大笑了一陣,康斯坦丁沒力氣再站直身體,順著牆面往下打了幾次滑。
亞度尼斯攔腰抱住他。
康斯坦丁欣然接受了亞度尼斯的好意,選了個舒服的姿勢趴在亞度尼斯的胸前,問他:「你到底有多少被神靈賜福的武器?」
亞度尼斯說:「不計其數。」
「我可以用嗎?」康斯坦丁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
亞度尼斯的回答更加直接:「不用和我客氣,隨便拿。」
「真慷慨。」康斯坦丁挑高了眉梢,「因為我們的關係更進一步了?還是說你對誰都這樣?」
亞度尼斯撫了撫他在流血的心臟,回答:「過去沒有人能接近我到這個程度。」
他將康斯坦丁抱到椅子上放好,康斯坦丁往椅子里縮了縮,捂住還在劇痛中抽搐的胸膛——這種連綿不絕的疼痛感到底是傷口所致,還是感情作祟,他實在是難以分清。
亞度尼斯帶著烈酒返回,酒杯中懸浮著一尊栩栩如生的人魚冰像。他把杯子遞給康斯坦丁,康斯坦丁猛地灌下了一大口。
「過去也有人愛你嗎?」康斯坦丁問,「而且你還沒講完諾瑪·貝克的許願。她許願了什麼,連你也不能完成?」
亞度尼斯從康斯坦丁的杯子里喝了口酒。
康斯坦丁盯著他無波無瀾的面孔看了幾秒,受到驚嚇般猛地灌了一大口酒:「這段過去讓你傷心了。」
「嗯。」亞度尼斯說,「一共有三個人愛我。」
康斯坦丁震驚於「三」這個數字:「只有三個?我不信。」
「只有三個。」亞度尼斯說,「其他人以為他們愛我,其實他們是恐懼我,或者徹底瘋了。」
「諾瑪是其中之一?」
「諾瑪是其中之一。」
「我猜還有一個倒霉鬼的故事很長,以後再聽吧。」烈酒讓康斯坦丁產生了溫暖的錯覺,他放鬆地舒展了一下身體,「說回諾瑪的許願。」
他對這些過去表現得很執著。
「一共有三個人愛我。情人的愛。」亞度尼斯說,「每一個都讓我……」
悲傷。快樂。痛苦。快樂。迷惑。快樂。寒冷。快樂。空虛。快樂。絕望。絕望。絕望。絕望。絕望。
絕望。
或者所有情緒全是假象。
「……感到很抱歉。」亞度尼斯說,「非常抱歉。」
絕望。
「你的表情和你口裡的話完全是兩回事。」康斯坦丁嘲笑道,「你現在滿臉性冷淡,像是在說「你是我所有炮.友里技術最爛的那個」。」
絕望。
「諾瑪向我求婚了。」亞度尼斯說,「她想要我們結婚後搬到郊區的房子,在院子里養花和搭鞦韆,為我生兩個孩子,每天收拾收拾房間,照管小孩,為我準備三餐。我可以有情人,不過必須是她同意的對象,而且不可以帶回家讓兩個孩子發現,馬龍除外。」
康斯坦丁聽呆了:「這有什麼不能實現的?」
「這些描繪只是一個外殼,內核在於,她許願的是美好幸福的普通生活,這一點我永遠不能滿足。」亞度尼斯說,「我只能拒絕她。」.
絕望。
康斯坦丁想了想,忽地大為感慨:「我絕對是這三個人里要得最少的!」
「胡說,」亞度尼斯輕飄飄地反駁,「你最貪心。」
「你倒是說說我貪心在哪裡。」
亞度尼斯拿起空酒杯走開,並不回答康斯坦丁。但閑極無聊的康斯坦丁怎麼也不肯住嘴,喋喋不休地追問個不停。
「除非你把話說清楚否則我是不會閉嘴的,聽到沒,亞度尼斯,我現在是重傷患者,我有的是時間耗在這。你最好在我煩死你之前告訴我答案。」他說,痛快地喝著酒,「我知道你打定了主意什麼都不說的時候我問不出來,但我分得清你是現在不想說還是完全不會說。說吧,親愛的,說吧!」
「他們都不敢奢求太多。」亞度尼斯說,「而你想要我愛你。」
這句話擊碎了康斯坦丁試圖掩藏的一切秘密。
他沉默下來,就在亞度尼斯以為他會閉口不言的時候,康斯坦丁又一次展露出他驚人的、可怕的貪婪。
「你愛我嗎?」他膽大包天地問,就好像前一陣子冷笑著說「你根本沒有愛」的人不是他似的。
絕望。絕望。絕望。絕望。
亞度尼斯俯下身,給了他一個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