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國破家亡
春恨來時,孤城困鎖,倏爾而來的一場細雨,霏霏地打落在廊下的窗台上,青苗私塾的文傅,半坐在棚台遮掩的石桌上,替稚兒說完最後一章書。
稚兒的眼眸中,流瀉著好奇與期待,揚起小臉,問著:「吶,老師,後來呢,後來那南慶國的帝姬,如何了?」
文傅悠悠地闔起手中的摺扇,帝姬二字,在泥沙沉澱的記憶之中,如流星一般,淡淡地隕滅,他說起那位南慶的帝姬時,好似很是悲慟:「後來啊……那南慶的帝姬身披嫁衣,自皇城的最高處,一躍而下,屍骨斷裂,以身殉國。」
往事恰是那長河中悠悠的一句詩,待繁華過後,便滌盪在歷史的水面之中,暴露在世人之下,論常人評析和指點。
宣應四十五年秋,系南慶帝姬周僖與南慶內閣太師白明卿的大喜之日,亦是北夷入南,與南慶盟約的神諸之年。人人皆道,系那南慶帝姬福瑞祥身,才教戰爭了百年的南北二處,重約締好,從此以後,天下定再無戰爭,再無流離失所,將迎來百年,甚至千年、萬年的和平之世。
「柔奴,你瞧瞧,我這眉毛,是不是畫歪了?」周僖睇著銅鏡中描上紅妝,傾色姝容的女子,擔憂地蹙起眉頭。
柔奴認為,周僖身來便是帝姬,她生得一副端莊漂亮的好樣貌,便是不用脂粉釵環打扮,立於嘈雜的市井中時,其風儀也能教人忍不住去想,是何家高貴的女郎來,在此之下,美貌實則已經被端莊掩蓋了去。
「不會不會,公主您呀,是奴婢見過的南慶國最漂亮的新娘!白太師——哦不,白駙馬,真真是好福氣,能娶到像公主一般的美人!」小丫頭笑得眉眼彎彎,喜氣洋洋。
周僖垂下臻首,又羞又怯的潮紅自漂亮的面孔中一路蔓延到長脖,耳邊垂著的琉璃小鐺,正隱約照出富貴姝華的人世。她在近日,便要出降於南慶的內閣太師、是她自幼的老師、青梅竹馬,而往後,便是她的駙馬,她的夫君了。
周僖前半世富貴出生,享帝姬之華,如今更是能得償所願,嫁予自己的心上人,定是上輩子做了無數的好事,這一生,才如此幸福罷,她如是想著。
「公主,到時辰啦,該蓋上蓋頭啦。」
是以,周僖的兩目頃刻幻化成幸福的、喜氣的紅色,那南慶皇城的深處,好似悠悠隱隱地傳來一陣樂聲、一陣稀奇的,古怪的樂聲。
「公主,您聽,好似是皇帝陛下,尋人替您奏的出嫁喜樂呢。」
她是南帝最寵愛的嫡女,亦是南慶國唯一的公主,嫁前,南帝顯露出了少見的慈祥與欣慰,笑著對她說:「阿僖長大了,往後,不需要父皇照顧了。」
可明明該是歡快的送嫁之聲,為何,這「樂聲」聽起來,既悲涼又戚戚?
「公主,奴婢這就出去瞧瞧去!」
柔奴皺著眉頭推開門,可一霎間封喉,她甚至不曾來得及慘叫出聲,血液已然灌滿了帝姬出嫁的閨房,潑灑在紅色的大喜字上,更加亮眼。
周僖一愣:「柔奴?」她迅速地掀開蓋頭,轉身去尋柔奴時,已見白明卿——她自幼心念、即將於今日成為她額駙的人提著劍走進,那劍上的鮮血還不曾瀝盡,一滴、一滴緩緩地淌著,而白明卿的臉上,依舊是乾淨的清風霽月。
「你……你……」周僖堪堪後退著,一時驚訝、震驚,交織在漂亮的眼眸中。
白明卿一手執劍,一手地拽過周僖的胳膊,踏過門框柔奴的屍首,將周僖狠狠地砸在城樓的欄杆上。
是喪樂,是祭奠一國之君,亡故的喪樂。
周僖顫顫巍巍地抬起頭,傍著喪樂,驚恐地望著遠處南慶換成最高的鐘樓上,懸挂著的兩顆人頭,一顆是南帝,她的父皇,一顆是南后,她的母親,都是最疼愛她的人阿…
而皇城之下,早已被北夷的大軍及東河的舊軍控制,南慶僅在一時,頃刻不存。
「不……不!!!」周僖不忍再看此景,欲痛撕裂地抱著頭,一襲曳地的紅嫁衣,被鮮血暈染得更加紅。
白明卿扯過她的鳳冠,以大力迫使她抬頭,看著懸挂著,已屍首不全的雙親,殘忍、興緻地高聲:「我等為臣,恭送南帝、南后大薨,恭送——」白明卿言及此處之時,清俊的眼眶像是滑下一行水,可言語間的冷漠與殘忍,依舊不減幾分:「恭送——貞文帝姬,大薨。」
白明卿殺起周僖的時候,絲毫不手軟。
南慶城樓的之上,彷彿仍舊高旋著那首凄慘的喪樂。
宣應四十五年秋,白氏亂國,戧南帝南后,世傳貞文帝姬同日殉國,而後,國分白太師登基稱帝,改號為「應」,奉寧氏為後,逾五年,滅北夷,一統國之。
「……公主,可背完一章了?」周僖透過一層霧水,朦朧地瞧著那位溫柔肖春風的老師,他向她伸出白扇來,便是想輕輕地向瞌睡的她的腦袋一敲,卻也不舍,只能嘆息地搖搖頭,寵溺地替她蓋上小毯。
「老師……阿僖……」睡夢中,周僖笑著,支支吾吾地吐著可愛的夢話:「阿僖……阿僖長大后要嫁給老師……嫁給老師……」
白明卿回身,看著睡夢中尤其可愛的周僖,噙著似笑非笑,遂又俯下身,溫柔極其地替她整理著鬢邊凌亂的青絲,輕輕地在她地耳邊低語道:「老師允諾,等阿僖長大,必定三媒六聘地,迎娶阿僖。」
噩夢肖極吃人的獸,吞噬著人的意志,她捻起手,耳畔皆是嗡嗡的響聲,往事、出嫁、城樓,一幕接著一幕地上演,潛滋瘋長的仇恨,好似要將她狠狠地吞沒。
「阿僖……僖……阿僖……長大了,往後,不需要父皇照顧了。」
周僖猛地睜眼,大殿中靜得出奇,南帝正立於皇位之下,威儀棣棣、此刻卻是極其慈愛的一位父親,看著周僖,既心疼,又不舍。
那是她出嫁的前一夜,她同她的皇父,徹夜別之。。
周僖又悲又痛地抬頭,清醒地喊出三字:「我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