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個故事(一):當風離開的時候
奶奶曾說,風,是個難以捉摸的精靈。
我一直都摸不透風的動向,我也不想去深入了解它,在我看來,追逐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的人,都沒什麼好下場。
我父親就是,他曾經離家出走說是要去追求愛情,聽奶奶說他實際上是和鄰家女孩私奔了,結果雙雙被族人抓回來,女孩浸了豬籠,父親因為爺爺在族裡的聲望,僥倖活了下來,但腦子卻壞掉了,那時我還小,我只記得父親在祠堂前跪著,看著面前的一塊白布,哭嚎聲快把我耳朵給震聾了。
人人都說父親是被愛情搞瘋的,可我卻始終不明白愛情是個什麼東西,我問奶奶,她告訴我,愛情和風一樣,都是不可捉摸的,不要去試圖追逐捉摸不透的東西,它只會給你帶來災難。
那理想呢,希望呢?族裡有專門供女孩讀書的學堂,先生是個很激進的人,他教給我們這些詞,叫我們談一談理想,可我不明白這些虛幻的東西有什麼好談的,我問先生,先生卻只是說我被腐朽的觀念侵蝕了。
我不懂。
不過從那之後,奶奶就再也沒讓我去過學堂,那個激進的教書先生,好像也沒有再出現在我們寨子里了。
我逐漸長大,女性的特徵越來越明顯,奶奶說我該談婚論嫁了,豆蔻年華,我在那些奶奶不讓我看的書上了解到了這個詞,我已經十六歲了。
生日那天,奶奶送了我一件灰色的袍子,上面用銀線勾勒出風的圖案。
「阿妹啊,你已經十六歲了,這個袍子是奶奶送你的禮物。」
「謝謝奶奶!」我把它披在身上,「好看嗎?」
「好看,我家阿妹穿什麼都好看。」
「這是什麼?風么?」
「是啊,咱們這一族世世代代都順從著風,服侍著風,是風帶給我們富足的生活。」
「風,不是很可怕的東西么?」
「噓!噤聲!」奶奶驚恐地跪在地上,向天空拜了三拜,好像是在乞求原諒,「風是給予我們一切的神,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是在海上漂流著生活,是風指引著他們來到這片陸地,定居下來,過上了安穩的生活。」
「在海上?」
「是啊,我們是漁民,不靠風,靠什麼。」
「海呀,海水養育著那些魚蝦不是么?」
「哈哈哈,真的是長大了,我的阿妹,來,奶奶年紀大了,腿不好,坐下來跟你說。」
「好。」
我扶著奶奶在一旁的水井沿上坐下后,我蹲下幫奶奶揉著腿。
「海水滋養萬物,這確實,但漁民出海打魚,卻是依靠風。」
「為什麼?」
「沒有風,海水怎麼起浪?沒有風,船帆怎麼揚起?跟著風,才能找到我們想要的一切。」
「真有這麼神?」
「等你什麼時候嫁人了,你就可以跟著你的丈夫出海,到時候你就知道,風,有多神奇了。」
「那我什麼時候嫁人呀?」
「猴急什麼,得要風來選。」
「啊?」
「逆風的時候,誰能駛船出海,誰駛得遠,誰就有資格成為你的丈夫。」
「真的嗎?爺爺當年就是這樣么?」
「是啊。」
「那父親呢?」
「不許提他!」
奶奶嚴厲地呵斥讓我閉上了嘴,總是這樣,只要提到父親,大家都是閉口不談,我知道父親就在側房,可奶奶從來都不讓我去見他,奶奶說,他是大逆不道的人,要我有空還不如去拜拜我那難產死去的娘。
奶奶說我應該恨我父親,可我卻恨不起來,或者說我不知道什麼是恨,我對父親唯一的印象,就是他那天痛苦撕嚎的模樣,至於那個浸豬籠的女孩,整個族人彷彿是都把她給忘了,沒人提起過她,也沒人記得,更沒有牌位。
但我小時候從村裡的一些潑皮無賴的嘴裡聽到過,他倆是私奔。私奔,一個陌生的辭彙印刻在我的腦子裡,那時我還在上學堂,我跑去問先生:「先生,您知道私奔么?」
「嗯?你從哪聽到的這個詞?我記得我還沒有教到。」
「聽外面那些人說的。」
「哦,這個詞是貶義,不太好,以後少用就行了。」
「那她是什麼意思呢?」
「意思很複雜,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你還小,知道那麼多沒什麼好處。」
「先生,你就告訴我吧,我保證不亂用。」
「好吧,私奔呢,就是指男女兩個人相愛卻不被認可,私自定下誓約,離開那個不被認可的地方,大體就是這個意思,先生我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學問,很多知識也都是一知半解,不過這個解釋也應該夠用了。」
相愛卻不被認可,就是那個愛情么?就是那個把父親搞瘋的愛情,為了這個私奔,父親可真不值。小小的腦袋裡被印下了大大的錯誤,直到那個人的到來,才讓我徹底清醒過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在家學刺繡,奶奶說,女孩家如果連刺繡都不懂,是沒有男人娶的,一心想出海的我,在奶奶的威逼下開始學習,但這枯燥的玩意實在讓我提不起興趣,我看著手裡的針線不斷轉動,風的輪廓已經慢慢顯現在那一張白布上,旁邊的紅娘看到,忍不住誇讚了我幾句,但我實在是提不起興趣,只是機械地動著。
門外傳來的吵鬧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的思緒正在飄著,門突然就被撞開。
「阿妹!快去岸邊,來了個怪人!」
怪人?那些潑皮無賴就好唬人,估計又是那個落難的人從海上漂過來了吧,平時的我是根本不會去理會這些事,但眼下的事情實在太過無聊,我抬頭用祈求的眼光看向紅娘,她給我了一個白眼:「去吧,不過快點回來,要不你奶奶又要訓你了。」
「好嘞!」我放下手裡的針線,飛一般地跑了出去。
我家離岸邊挺近的,很快就到了,但岸邊已經被早早聽到消息的人圍了起來,好在我比較較小,順著人群的縫隙,鑽到了最前面。
我看到一艘不算小的船,但那艘船是我從來都沒見過的,不是木頭做的,是個鐵皮船,沒有船帆,船上還有一艘小房子。
那船能開么?我抱著這樣的疑惑,往船的方向走去,強大的好奇心蒙蔽了我的雙眼,壓根就沒看到那些原本在我眼裡威嚴的有些恐怖的族內長輩,和那個大家所說的怪人,我繞著船身轉了一圈,看到船尾底下還有一些我根本叫不上來名字的東西。
「這是什麼?」我自言自語著,大大的疑惑充斥在我的腦海里。
「那時螺旋槳。」
突如其來的應答嚇了我一跳,我抬頭,終於看到那些正盯著我看的人們。
「你,你是誰啊?」
「你是誰啊,鬼鬼祟祟的。」
「我,我是。。。」我看到正瞪著我的族長,低下了頭。
「阿妹!你來這做什麼?你還沒成婚,整天出來亂跑,成何體統?!」
「我沒有整天亂跑。。。」
「還敢頂嘴!?回家去!」
我低著頭,準備往回走,但肩膀突然被拉住,回頭一看,是那個怪人拉住了我。
「那個不好意思啊,她想了解你就讓她了解不就好了,何必呢你說是吧。」
「我們族內的事,輪不到你這個外人多嘴,留你住下已經不錯了,別得寸進尺。」
「不是,剛才咱聊的不是挺開心的么,這怎麼說變臉就變臉?」
「少廢話,你還沒說你是怎麼到這的。」
「海浪吧,船沒動力了,順著海浪漂過來的,正好是逆風,就給我弄到這了,本來我都以為要完了,你看,這天不亡我,還讓我遇到你們這些好人。」
「你說是風帶你來的?」
「啊不是,是海浪,欸不對,要不是逆風我還漂不過來,應該是風,嗯。」
「真是風?」
「應該。。。是吧。。。有什麼問題么?」
「既然是風帶你來的,那你就是我們尊貴的客人,阿妹,把他帶回家裡,等我回去再做安排。」
族長由原先的嚴肅變為一臉恭敬,我只有在祭祀的時候才會看到他露出這種神情。
「知道了爺爺。」我朝族長點了點頭,帶著那個怪人往回走,那些把海灘圍住的人們的目光都聚集在我們身上,但這個人似乎根本不在乎那些眼光。
「那人是你爺爺。」
我點點頭。
「他可是族長啊。」
我又點點頭。
「那你是族長的孫女?」
「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大家都在看我們呢,不害臊么?」
「害臊?為什麼?我又沒犯什麼錯。」
「。。。」
「你應該是想說害羞吧,也是,女孩子家,出來亂跑,成何體統哈哈。」
「你!唉,隨你吧。」
怪人一路都在問我,我實在是沒有見過這麼能說話的人,從我出生以來,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因為別人說話而感到焦慮,無數的目光注視著我們,雖然沒什麼,但我總覺得很不舒服,他每一次開口都會讓我心焦,本來不長的距離,在眾人的注視和怪人的聒噪下,變得異常漫長。
我那時根本不會想到,有一天我會離不開這樣的話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