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藏龍道上
第二天一早,宋鳴還再酣甜的睡夢裡沉睡,便硬生生地被尋梅扯起來。宋鳴一口一口:「再睡會嘛。」尋梅便一步一句:「還睡還睡?」
宋鳴正睡眼惺忪,拖沓著步子,在不知不覺間出了廂房,踏出宅門,過了一條山間小道。揉了揉眼睛,發現恍惚間居然已經被尋梅拉到藏龍道上。
它的群落傍山而建,而宋宅建於此山平緩的山頂,因此宋宅人每每到道上去,虛走一條崎嶇的下山小道,此道有地茂林修竹,有地雜草叢生,有地亂石扎堆,還必須忍那山蟲山獸煩擾。直至走到那山坡逐緩之處,雞犬逐喧之地,方見同鄉。
那山路難行,縱汪先生有愛生之意,願自掏腰包請車夫送私塾內的學子送至他們的門前,宋鳴大抵還是不好意思讓車夫助佛助到西的送至宅門前,他總是喚車夫到藏龍道路寬廣的地方停下,然後自己走那山路回宅,因此他但凡是出了宅去道上,私塾,回來時,鞋履衣服上總不免染上泥塵。
前文說道,藏龍道因藏龍閣而得名,但莫看它名字風光,實則就是這貧窮的明北郡的一窮鄉僻壤。道內,皆是泥濘小路,阡陌交通。不像那些大街坊統一的裝橫,這裡瓦房,茅屋,泥房交錯。宋宅雖是一宅,比不上宋鳴去明南時所見的名門望族之府邸,千金富豪之園林。但同藏龍道的鄉親比,門戶還算是風光,乃是用宋家先人所遺之財產所建,但遺憾固定的財產永遠不能滿足恆變的生活,於是穀子衿用一些銀兩在宅外辟了兩畝地,自給自足。藏龍道的鄉親也都是這樣自給自足,但他們認為他們活的是輕鬆的,畢竟用勞累的汗水換取來一家人的三餐四季,言笑晏晏,何嘗不值?
宋鳴之前也是這麼以為,他愛黃昏與藏龍閣同耀的景,他愛這群淳樸善良的人。但直到十二歲他那年去了明南,到了私塾才發現,真的有人天生瓦舍繩床,有人註定權勢在手,他的眼界早在無形中隨著馬車碾過的路一樣遠去,不再藏龍道上。
縱宋鳴在私塾時,常受那群紈絝子弟暗諷與不屑,但他從未感嘆生命的不公。三言兩語還不足矣擊垮他堅固的心性城牆,但宋鳴從未想過,今天發生的這三兩件事,卻讓宋鳴彷徨,窒息。
「尋姨,這最後一試是什麼呀?」宋鳴見早晨的阡陌已經忙了起來,李叔和張伯正在耕種,孩童正在追蝶,好不熱鬧。
尋梅本來想著的最後一試,是今天與宋鳴用自己的三成功力與他比試一番,若他贏得了自己,便算通過,但她昨晚輾轉反側,也不能寐,獃獃的望著那煤油燈讓她勾起了一段過往,神情暗自神傷…
一段塵封多年的記憶浮上思緒,不同地點,不同時間,但關於同一個人的人的記憶回蕩在心房,久久停滯在腦海里。讓她心思大亂:孤舟泛波,不熾劍廊,羌笛洞簫,華燈初上……
這讓尋梅改了主意,帶宋鳴去一個地方…
尋梅答道:「不急,接下來我要帶你去的地方,一去就要三四個月,待成時只怕已縫初秋書院與門派招生之時,又是一陣奔波,八成不會再回藏龍道。想來鄉親們自打你出生以來便照顧你有恩,甚至你去私塾的銀兩,也有部分是他們合資相扶持,否則你哪知什麼詩書兵法,於情於理,你必須躬自挨個挨個好生與鄉親們去道個謝。姐姐下午便會去舞台那張羅鄉宴,待晚飯後,宋良陪你我一起上路。」
「什麼?鄉親們聯手資助我去的私塾?」宋鳴聽聞,眉頭緊皺,
不免脫口而出,聲音洪亮到驚動此刻枝上山鳥。
他話里充滿一種憤怒,一種無名的憤怒,這種憤怒雖是向尋梅表現,但這憤怒的卻是宋鳴向著自己來的,是一種無能的憤怒。
尋梅猛然醒悟她多說了一嘴,她曾答應他們,不會對宋鳴透露他們出手之恩,宋鳴什麼性子,他們可知根知底,彼時絕對暴跳如雷了。果不其然,尋梅欲含糊過去,薄唇微微一啟,宋鳴見狀,大肆咆哮:
「尋姨,鄉親們什麼家底,你哪能比我更清楚??走在道上鄉間哪個不是短蓑粗麻制的衣一穿便四季,衣不蔽體。
暑期,明明深知大旱耕不了幾里,還要背灼炎天光,太陽把皮膚都曬脫皮了幾層,直至倒在田地上,才能多賺些銅錢。
這天公卻又總不作美,旱澇風蟲頻頻到來,辛苦播下的畝畝稻穗在災害中只留下一點去城中賣錢,菜田遭了大殃,而那五穀雜糧,偏偏又難充饑腸!
天公不作美也罷,這地方官也黑心滿滿!在天子不知處,以國策的幌子壓榨著百姓,他們整天不想著精忠報國,反倒派來官兵強征窮民糧稅,百姓白白勞苦半年用來好換得他們觥籌交錯,曲水流觴。
鄉親們他們那好不容易積攢的銅銀,還要計算著家計,家裡要孩子的,有的需要有營養的蔬果,有的需要多織幾匹新衣。家裡不要孩子的,便把他早早送至山中古剎道觀,因為他們深知自己扶養不起!
他們,他們…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舍送去讀書,卻偏偏集資讓我去遠地私塾!他們自己在農田日晒風吹地里過活,卻讓我著青衫體體面面地習讀詩書兵策?
此事,我宋鳴第一個不服,我宋鳴何德何能值得鄉親們這麼對我?值得他們在這錢糧當道的世界去犧牲自己的生活?
如此他日風光是建立在鄉親們的饑寒交迫之上,我都恨不得千刀萬剮我自己!如此的我,與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有何區別??」
宋鳴怒氣愈來愈小,話中愈來愈充滿疑惑,襲上這俊俏玉面的,慢慢的,更多的,是一種痛楚和不甘:
「若是我再努力點就好了,我身負眾人之期,又怎能負眾人之期?過往的三年,我應當更多去向汪先生請教,把那交的銀兩用學識討回來!多去書樓學些實用的農道,授予,更利於鄉親。
我宋鳴真自私,自私到這三年只助己攀高,不懂照顧那些從不欲攀高,卻心懷我宋鳴的鄉…不…親人……」
宋鳴的聲音逐漸減小,直至內功深厚的尋梅都聽不見他的聲音。
他字字句句都是在對著自己說,刻在心底。
他的內心逐漸燃起了一場燈,他知道他接下來要怎麼走了,或者說,他接下來必須這麼走,他不能負眾人那歷盡滄桑與艱辛的古銅膚色,不能負眾人那彷徨無力等著,彷徨地等莊稼死去,無力地見糧食全被擄走…
尋梅見他眼眶逐潤,久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