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不舒服
悠悠鹿鳴,食野之萍,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以前姬職讀曹操這首短歌行的時候。對這兩句話大惑不解,怎麼前面野鹿吃草,後面就高朋滿座了呢?
直到聽得眼前樂師敲打編鐘時簡奏出來的鹿鳴之曲才恍然大悟,果然是自己無知了。
姬職做夢都想不到,無鹽女為了招待自己,居然搞出這麼大的陣仗。可他偏偏對這種莊嚴肅穆的貴族宴會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對座的無鹽女也是一臉疑惑的打量著他。自己費盡心機搞出這場貴族宴會,就是為了表達對他的敬重。怎麼這位燕國王室公子呆愣得像根木頭似的,一點宴會禮儀都不懂?
她不知道的是,對面的姬職此刻是如坐針氈,有苦難言。他就是個鳩佔鵲巢的偽貴族,哪懂什麼禮儀?
這個時代的禮儀制度,在後世早已失傳的差不多了。姬職也只是從後來的一些殘本中得知。這個時代的宴會禮儀異常複雜。迎來送往,酒肉吃法。
餐具規格,飲食順序,喝完幾杯酒,就要向主人致謝行禮一次,這些都有嚴格規定。
一場宴會下來,與其說是在吃飯,倒不胡說是在上禮儀課。當年周公制定這套禮儀制度。其中一個目的,就是想要用這些繁瑣的禮儀消耗掉底下諸侯貴族的精力時間,讓他們別整天琢磨著造反。
姬職無奈之下,只好假裝自己沉浸在歌舞之中不可自拔。硬是不去看無鹽女一眼。殊不知,他這表現落到無鹽女眼中,卻更加生氣了。這些貴族公子,怎麼都是一個德行?
無鹽女不禁氣悶,開口問道:「公子,這舞樂可還算入眼?」
姬職聞言,卻如蒙大赦:「好,很好。「」
無鹽女繼續追問:「好在哪裡?」
姬職哪知道好在哪裡?只好敷衍的回答道:「人好,樂好,曲也好。」
不料他這話一下就讓無鹽女看出了成色。無鹽女從小就精通音律,這樂隊是為了招待姬職臨時找來的,水平只能說一般。剛才姬職如此沉迷,就讓她大惑不解。
那些貴族公子每次看完舞樂都會無病呻吟的發表一番解說,以此彰顯自己的學識淵博。尤其是這麼普通的樂隊,太多東西值得針砭了,姬職卻說好好好,可見姬職剛才的沉迷是假裝的。他根本就不懂音律。
聯想到這位公子在宴會上的失禮行為,無鹽女心中不禁嘀咕:「他該不會是一竅不通吧?」
無鹽女想到這裡,打算試探一下他。只見她對姬職說:「妾敬公子一杯酒。」
說完,她就從桌上取下一隻杯子,放在桌旁的龍紋紅木盆中清洗。然後又拿起潔白的葛布,仔細擦拭,倒上滿滿一杯酒。站起身來雙手遞給姬職。
姬職接過酒杯后抿了一口,放在桌上又繼續觀看歌舞。
無鹽女這下子算是徹底明白了。這位公子是真的不懂禮儀啊。剛才她所做的,是宴會中最基本的獻酢之禮。
按理說,姬職接過酒杯后。應該微躬致謝,然後小步退回桌前。當著主人把酒杯中酒一飲而盡,空杯置於桌上,以示對主人的尊敬。可她剛才遞酒的時候,姬職就只是直接站了起來,接過杯子抿了一口。這是嚴重的失禮行為,要是擱在一般宴會上,非得被亂棍打出不可。
看著機子在那裡一臉正經的掩飾尷尬,無鹽女不由覺得可笑。趕忙把出口幫他解圍:「聖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今日宴請公子,意在交心。公子隨性而行,繁文縟節,一概去除。」
姬職聞言,頓時心領神會,知道自己肯定是露餡了。連忙就坡下驢:「家主所言,正合我意。」
無鹽女把歌舞都撤了下去。兩人就如同飯館普通平民一樣開始進食。
這個時代講究的是食不言,寢不語。進食的氛圍異常安靜。正在大快朵頤消滅桌上美食的姬職無意間抬頭,卻發現對面的無鹽女似乎有些不對勁。
他發現無鹽女吃東西的時候都是把食物分的很細。
然後再低下頭顱,臉部朝地。用餐具小心翼翼的送入口中。
姬職見狀,心中卻忍不住湧現出一股惻隱之情。他知道無鹽女為什麼會這麼做。她是在害怕掀開面巾吃飯的時候,那張丑絕天下的臉龐會影響自己的食慾。
旁邊,正小心翼翼進食的無鹽女,心中也是五味雜陳。
當初田單說她長得傾國傾城,這話其實沒有錯。十歲時的她,就長的如出水芙蓉,纖塵不染。臨淄上下都斷定,這日後定是個美人坯子。上門求親者絡繹不絕。
那時的無鹽女,雖然已經展露出驚人的經商才能
卻從來無心商業。最大的憧憬就是兩三年後找個貴族男子嫁為人妾,像普通女人那樣相夫教子,度過一生。
可偏生那年,臨淄城中發生瘟疫。無鹽女身染疫情,高燒不退。雖然最後無鹽氏老家主費盡萬金,遍求名醫。總算是把她從鬼門關給救了回來。
但終究是為時已晚,高燒使得她左臉臉上的經絡徹底毀壞,瘀血堆積,無法散去。以至於變成今日這副模樣。
病癒后的無鹽女無法接受自己毀容的現實。多次自殺未遂,都被其父救回。無鹽氏嚴密封鎖消息,凡是知情人都被他用錢封了口。故而世人都不知,曾經的落落美人,如今已然成為一介醜女。
無鹽氏老家主也是為這個女兒費盡了心。為了能讓她嫁出去,也不奢求什麼貴族了,老家主找了魏國漪氏,趙國東郭氏,楚國黃氏,宋國陶氏這些鉅賈大戶上門相親。甚至不惜以無鹽氏的萬貫家財為聘禮。
可惜啊,這些高門貴族的公子們看到無鹽女的真容后,無不如見鬼魅,更有甚者惡語相向。這些人的行為無疑是在無鹽女心口捅刀,把毀容后心性大變無鹽女惹得勃然大怒。甚至冒著得罪這些大商賈的風險。讓這些貴公子們或車毀人亡,或失足落水,或路遇盜賊。
姬職田單之前,唯一見過她的真面目還能活下來的,大概就只有齊王田辟疆了。想起田辟疆無鹽女,心中就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當初田辟疆見到她的真容之後,直接一口老酒噴在她的臉上。最後還是在內侍的攙扶下,才顫顫巍巍地走了出去。
他這反應在無鹽女眼中簡直就是莫大的羞辱。若非他是一國之君,非要弄死他不可。
無鹽女之所以如此待見姬職,正是因為姬職是唯一一個見過她真面目之後沒有歧視她的人。
那些人只看到她臉上醜陋的疤痕。可是從來沒有人看到這疤痕之下是一張美若天仙的臉啊。只有姬職看到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醜女猶甚!為了報答姬職,她甚至可以破例饒田單不死。當然,前提是他別出去亂說。
整整八年了,她為了掩蓋自己的真容,從來不敢與人同桌吃飯。今天因為與姬職投緣才開的這個先例。以至於飯桌上過於拘謹慌亂,生怕自己的臉被姬職看到壞了氣氛。
正在低頭吃飯,胡思亂想的無鹽女。忽然發現座位上的光線變得昏暗起來。抬頭一看,卻發現姬職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座位,正一臉神色複雜的看著自己。兩人目光對視,無鹽女一陣慌亂。
卻見姬職突然彎下腰來,把手伸到她的後腦勺。無鹽女頓感臉上一輕。她發自本能地用雙手捂住了臉。過了許久,才從指縫中睜開眼睛。看見姬職已經回到了座位,手上拿著她的面巾。
姬職看了她一眼,如冬日暖陽般微微一笑。語氣平淡地說了一句:「這樣吃,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