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在路上耽擱了些,她和孟子慕到邵府時,昏禮已進行到了拜天地這一項。
聽那禮官高呼一聲:「望鏡展拜——」邵居行便對著那面銅鏡跪了下來,孟頤霏行了一個屈膝禮。
禮官又呼:「夫婦一體,邪祟永離。」二人皆對銅鏡拜去。
謝晏晏的肚子此時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她尷尬地看向孟子慕,他板著的臉被四周的紅布映著紅了些,不像方才那般凶神惡煞了,言辭卻是依舊犀利:」殿下為了養面首真是廢寢忘食。「
然後便自個兒入席去了。
這一席上都是些孟氏遠親,大約都是些九品芝麻官,席上眾人見孟子慕後頭跟著個容貌清雅的小娘子,皆好奇地多看了幾眼,起鬨了起來。
「孟侍郎,今夜竟有佳人相陪,不給我等介紹介紹?」離孟子慕最近的那個朝他作了一揖,揶揄道。
孟子慕方冷著臉要反駁,謝晏晏接上他們的話茬道:「各位大人們好,吾本就不是個什麼人物,恐污了各位大人的尊名。」言罷,挑眉盯著那人。
那人似是被盯得心裡發毛,不再提及她了。
孟子慕往旁邊挪了個位子,她也跟著挪過去,偏巧這桌上離她最近的那幾道菜都是她愛吃的,還滋滋地冒著熱氣。
她小聲讚歎了句:「邵府果真氣派。」
喝了點酒,鄰桌几個書生模樣的開始聊起了些坊間趣事。
「聽說方才那位華陽公主攔住了迎親的隊伍,意圖搶親。」
「她還想把邵家小公子搶回去做面首?」
「真是禽獸不如,她從前做郡主時不是美名遠播,才學過人嗎?怎麼去了趟北川,學了這麼些歪風邪習!」
「我聽聞前幾日她非要一個月文樓的小二給她唱曲,那小二說不會,她便揚言要讓他下獄,還好有幾位熱心的老大哥朝她扔了臭雞蛋,那小二才逃過一劫。」
謝晏晏湊上前,十分豪邁地道:「這可太氣人了!這華陽公主真是有失體統!」
那幾位看她英雄所見略同,便也讓她一同加入,連連稱讚她是個懂得是非黑白之人。
「什麼美名遠播才學過人?你們是還不知道那樁事吧!永明八年,謝大將軍與夫人雙雙死於屠刀之下,謝將軍才氣無雙、英勇一世,眾人皆去祭拜,可哪知當時還是郡主的華陽公主非但臉上毫無悲色,甚至連一滴眼淚也不曾流過,那時老朽便知她是個生性涼薄之輩!「
那一位老者越說越氣憤,像是親眼見到華陽冷漠的神情似的,竟敲起了桌子。
其他幾位更是群情激奮,言辭激烈,句句指責她是個白眼狼,是個不孝女。
謝晏晏頓了頓,覺得他們這樣說其實也無可厚非,親爹親娘就在一夕之間駕鶴西去,換做是誰都會悲痛萬分,她雖那時還是個小娃娃,但也是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母親出殯了的,她那般冷靜屬實是令眾人所不平的。
「各位原來都去過謝將軍的喪禮!吾當時還只是孩提,不曾聽聞過這些事,還請各位兄台詳細講講。」背地裡被人說三道四也就算了,她可不能容忍被指著鼻子罵。
那位老者仍在氣憤之中,答曰:「老朽未曾有幸去過,可聽聞華陽公主的惡劣行徑,不禁憤慨!此等不孝之輩該受千萬人唾罵!」
謝晏晏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可幾位為何卻像是親眼見過一般出口便成章?」
「幾位都是識過字讀過幾年書的,不會不知人云亦云、事物並非非黑即白的道理吧。他人之見聞便是真相么?眼之所見便是真相么?在人前不落淚便是不孝么?在人前落淚便是孝么?你們在背後如此議論我大虞的皇族公主,竟不怕陛下怪罪嗎?「
其實是不用怕的,她這一個月來流言紛紛,必定有些傳到了陛下耳朵里,他是管不了嗎?他壓根就不想管,自她歸來后,除去在除夕夜宴上,陛下問了她一句,給了些賞賜,可對她有過半點關心?甚至不曾斥責於她。
她無暇去理會這些,畢竟她只是個過繼來的公主,沒有半點皇室血脈,這樣的人對陛下來說太微不足道了,可實在是痛心。
那幾位被她說得目瞪口呆,皆默言不語。
謝晏晏看孟子慕一眼,見他竟坐得端正,一臉不關己事地吃著菜。
新郎君邵居行喝得醉醺醺的,跑來這一桌敬酒,瞧見這兒的氣氛尷尬,轉頭卻看到了謝晏晏。
「你是……晏晏阿姊?」
謝晏晏訝異於邵居行竟能認出自己,她最後一次見到這小兔崽子已是永明十八年的事了,那時他才不過八歲,想來這位邵小公子自小便在識人尤其是識女人這一項上頗有造詣。
許是邵居行有些口齒不清,又或是那幾位耳力不行,他們皆未反應過來眼前正是他們方才口中的荒唐公主。
她厚臉皮地道:「邵小公子好,奴家是孟家的遠房親戚,名喚孟言燕,與公子有過一面之緣。」
她著重強調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輕輕踢了一腳旁邊的孟子慕。
孟子慕挑眉:「論輩分你該稱一聲嫂嫂。」
謝晏晏又踢了一腿。
最後是邵居行稱自己認錯人了,又叫了聲嫂嫂收尾。
很多年後,謝晏晏問過孟子慕為何當時不站出來幫她說話。
「你不是個會吃虧的性子,這是你的戲台,我何故要摻和上一腳,若你佔了下風,那時我必定會站出來,且我知道你不會佔下風的。」
-
「舅舅!」一聲清朗稚嫩的叫聲將席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去。
一個淺色衣衫的孩提自府外奔向這來。
那孩提的衣衫貴氣逼人,衣上花樣無一不是由金線織成,一看便知是皇室中人。
蕭燁的到來讓席上炸開了鍋,他喊孟子慕為舅舅,想必應是當今楚王之子,蕭燁小殿下。
孟子慕有多寶貝這個侄子是眾所皆知的,自孟家大小姐孟輕岫也就是故楚王妃生下蕭燁后便體弱多病,兩年後便薨逝於王府,此後蕭燁一生病,孟子慕便宵衣旰食、形影不離地照顧他。
謝晏晏看著他抱著蕭燁,眼前忽地就出現了孟輕岫的身影。
她依然像從前一樣,眉目如畫,舉止嫻雅,彷彿從未離去。
謝晏晏伸手想去抓,卻只抓到一片虛無。
「壞女人!」蕭燁就在離她一尺之處,驀地指著她大喊,目光是她從未見過的兇狠。
心中那方池子驟然落入磐石,猛地激起巨大的水花,沉入了池底。
若不是孟子慕嚴厲制止,她覺得,蕭燁甚至可能會衝上前去將她抓個粉碎。
自己怎麼就成為了壞女人?此刻她竟比方才被痛罵冷酷無情之時更加心傷。
所有人都在盯著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似的,目光如數十張網將她捆住,令她動彈不得。
恍惚間她聽見什麼人咳嗽了一聲,接著有數十名劍客飛躍進院子,殺氣直逼宴席而來。
竟是招招致命朝她和孟子慕而來!
一時之間喊叫聲、悲鳴聲充斥於天地間。
殺氣鋪天蓋地,她和孟子慕很是默契地把蕭燁護在身後,赤手空拳與那些劍客對打。
她此行有暗衛隨行,丹砂隨兄長在西北軍營歷練多年,是從鐵血戰場上練出來的一身武功,與她兒時為了自保而學的那些武功是不同的。
丹砂以一敵十,又帶了幾個侍衛,所幸打退了不少劍客。
眾人卻仍舊寡不敵眾,此次的劍客路數奇特,招招狠毒陰厲。
邵家老爺邵興筠原是明召衛的前指揮使,武功卓絕,他亦以身應敵,奈何廉頗老矣,大臂上被劃了一個大口,鮮血噴涌般濺出。
敵人實在強勁,眾人有些體力不濟,一個劍客看準時機,騰空而起,長劍揮灑,直衝蕭燁而來。
謝晏晏離得最近,她猛地一個橫踢將其踢倒,然後腿上就失了力氣。
這時毫無防備的後背霎時被一劍刺入胸膛。
猩紅滾燙的鮮血登時從嘴角流出,隨之而來的是無力,她倒在地上,耳朵里似乎只聽得見衣訣和刀劍摩擦之聲,那劇烈的疼痛使她喘不上氣,也說不出話。
在她暈厥過去前的一刻,聽到了一聲急促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