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第 165 章
「你若是實在喜愛這白羆,帶上不就是了?」
臨行前,荀衍實在忍不住委婉的提道。
荀晏正抱著那毛絨絨圓滾滾的黑白幼崽,一整個圓球沉甸甸的壓在他的腿上,聞言他有些依依不捨的抬頭說道:「蜀道艱難,舟車勞頓,幼獸尚小,只怕吃不住遠行。」
荀衍看了看他幼弟大病未愈,仍然蒼白的面色,再看看那白羆幼崽結實的身軀。
「清恆莫非不知白羆乃是猛獸?」他無法理解的說道,「莫說這點路,再遠又有何妨?」
理是這個理,他也知道,據說黃帝還曾經訓了一隻熊貓大軍,更有傳說蚩尤騎著熊貓征戰四方,然後被坑了……
可是那是熊貓誒!是熊貓誒!
他得給他喝盆盆奶,吃竹筍!
黑白滾滾懵懂的抬起頭,親昵的用吻蹭了蹭荀晏的手指,看得荀衍一陣心驚膽戰。
這要是一口下去,保不齊這手直接廢了。
荀晏抱起了那足有四十來斤的虛假幼崽,貼貼了老半天才放了回去。
「三兄留駐漢中,還請兄長好生照料……」
他說得艱難,因為那隻滾滾這會抱住了他的腿。
荀衍莫名感覺有些壓力大,他感覺幼弟囑咐他的樣子活像是託付給他親閨女一般。
「阿白,我會想你的。」
一轉頭他又看到荀晏牽著熊貓的爪子認真的說著,他心想這沒救了。
離去時荀晏尚且沉浸在少有的安詳以及有貓了的激動中,待走了半日後終究是又一次被現實擊敗。
他不該說南方天氣還湊合的,作為一個北方人,他感覺自己有些水土不服。
在北方他嫌太冷,真來了南方他只感覺哪兒都不對。
山路難行,他的舊病休養了半月仍是沒怎麼見好,騎在馬上還好,下了馬靠腳力翻山越嶺時只覺得走上一陣就喘得不行。
他回頭看了看似是已經習慣了這等地形的荀攸,忍不住問道:「昔日膝蓋舊疾,如今可有再犯?」
荀攸一怔,搖頭道:「多謝小叔父關懷,早已不礙事。」
荀晏看了眼他的腿,看不出什麼,只能暫且作罷,心裡盤算著下回逮著人去看看。
靠近成都時,劉璋已派人出城二十里相迎,不論他心中如何想,給朝廷的面子是絕對到位了。
大太陽底下,益州牧身上所著的蜀錦衣物華美而繁複,細密的金絲銀線幾乎能晃花人的眼睛。
他生著一張一看就是好脾氣的臉,略微有些發福,在眾人的簇擁下也沒有太大的威勢,他親自迎二人進城。
待得入宴會席中時,已不知過去了多久,荀晏忍耐著渾身不適,抬眼望去,滿座皆是陌生的面孔,那是益州的官員們。
如何勸說,如何分析,一路來心中早已打好了腹稿,只是如今還得在這宴會上推杯換盞。
無形的交鋒在酒桌上完成,這似乎已經快成了個習俗,就連隔絕於世的巴蜀也是如此,酒盞輕輕舉起,只略微濕潤了些唇便放了下去,荀晏有些頭疼的漫無目的的想著。
劉璋似是早有向曹操示好之意,此時也順水推舟,笑道:「海內大亂,社稷將傾,璋雖擁巴蜀之地,卻只能安坐於此,曹公率義兵為天子誅逆,功高德廣,璋豈敢不從。」
席中諸人或是冷漠或是不滿,亦或者是欣喜,各異的眼神從上位那年輕的御史身上滑過,眾人竊竊私語著,最終仍是沒有人提出異議。
劉璋如此表態,荀晏亦不可無所作為,他順勢起身,舉杯而道:「劉公大義,當為天下楷模。」
說罷,他一飲而盡。
劉璋笑意真誠了一些,當堂討論了起來該如
何用兵,該發多少兵馬。
荀晏坐下后只覺額角一頓一頓的疼,冰涼的酒液入喉,帶起一陣灼燒般的麻,他有些神遊的望過堂上諸公,切切實實的感受到了棘手。
此行雖是順利,但依他看來,其中許多人仍然持中立之態,並不傾向於曹操,如今願意出兵很大的可能卻是看在以荀攸為主的親曹派上。
昔年劉焉入蜀,扶持出了以南陽三輔人為主的東州派,經過父子兩代經營已是盤根錯節,甚至壓制著益州本地士族。
而公達入蜀后拉入了部分的潁川士人,對比起來仍然不成氣候,但他斡旋於其中,左右逢源,今又取五斗米道,已硬生生拔出了第三隻勢力。
自古權衡主客最是困難,益州的現狀,不論是東州派還是潁川派,皆是外來之客,那些自劉焉一代起就一直被壓制的益州士族又是什麼想法呢?
底下的士人看著情形,嘴角笑意愈重,只是眼底卻心緒難測,不一會便有人上前來敬酒。
「素聞潁川荀氏多良才,昔日見荀公,今又見御史,方知名不虛傳,不知御史可有意多留一些時日,觀我巴蜀之河山?」
那人笑吟吟說著,也不知是玩笑話還是什麼,荀晏記得這人,此人正是中郎將吳懿,劉焉領益州牧時,此人率全家跟隨入蜀,可以說是老劉家的家底之一了。
「吳中郎善相面之術,」有人同樣在席間笑道,「昔日有善相者道中郎之妹后當大貴,可惜其夫早逝矣。」
席上一時冷了一瞬。
他這話看似沒什麼問題,卻一時之間打到了一堆人。
無論是所謂『后當大貴』的吳懿之妹,又或者是娶妻吳氏,早已在權位爭奪中去世的劉焉三子,如今劉璋的兄長,劉瑁。
這樁姻親只顯露出了雙方的野心,若是平日里倒也無妨,但鬧到一個中樞官員面前總歸是不大好看。
荀晏反而笑了起來,「兄長如此,可不是大貴!」
吳懿聽罷知曉他無意追究,略微鬆了一口氣,又聽眼前那年輕的御史說道:「若要言大貴,聽聞中郎有子聰慧,今許都將復太學,可有意隨我入許為太學生?」
「陛下亦重視太學,將擇近臣於太學生之中。」他漫不經心的又補充了一句。
諸人說笑聲逐漸平息,都側著耳朵聽著他們的對話。
再興太學一事他們是沒有聽說過的,但這位御史與如今尚書令為兄弟,又長在中樞,知道一些他們不知道的也不稀奇。
只是天子近臣……劉璋也不由得多看了眼吳懿。
吳懿咽了口口水,心下卻很難不心動。
對於一名傳統的士人而言,偏安一隅雖好,可要名重於天下仍需有來自中樞朝廷的積蓄,這樣一個機會,也不影響他在益州的勢力……
他不看旁人視線,咬牙道:「多謝御史引薦。」
他舉杯敬酒,卻被人攔了下來。
「叔父不善飲酒,不若攸代叔父回敬一杯。」
一直一言不發的荀攸舉起酒樽說道。
這位積威甚重的前蜀郡太守往那兒一站,一群本欲上前來試探試探的益州官僚頓時沒了什麼敬酒的心思。
大略談定了出兵事宜,荀晏亦知不少人不甚滿意,如今曹操能給他們的並不多,糧食輜重,不可能,他們最大的資本仍舊是擁護天子的大義,這對於一部分人而已已經足夠了。
當年眼疾手快把天子抱走真的是最大的戰略成功,荀晏不由想著,當年只感覺是普通的一步,如今來看卻是至關重要的一步,奠定了日後的所有。
一場宴席,眼前儘是奢靡,在北方難得一見的蜀錦在這兒卻不算太稀罕,尤其是席中都是有錢人,晃得他簡直眼睛疼。
他雖不喜奢靡,但見
著這般如藝術品的蜀錦仍不由得多看幾眼,想著大概曹老闆會很喜歡這種美衣裳。
酒過三巡,荀晏起身辭以舟車勞頓,不勝酒力。
……舟車勞頓大概是有,不勝酒力就很難說了。
滿打滿算這人估計就敬劉璋那一杯是真喝了,其餘皆是碰了碰嘴唇,邊上還有個親屬在代飲。
待得出了府邸,荀晏抿了抿唇,有些直不起腰,被扶著才上了車,去往暫且歇腳的官舍。
那車晃得他心煩,他忍了一會尋了條帕子,將方才吞下的酒水又吐了出來,只是再出來卻成了淡淡的粉色,喉嚨間頓時又皆是血腥氣。
他開始左顧右盼尋思如何銷毀罪證,免得又被念叨,這胃出血斷斷續續就沒有好過,他感覺再養養也湊合了,只是他師弟解鎖了念叨人的技能。
還未等他想出什麼,馬車已然停下,外頭有人喚了一聲,隨後掀開車簾。
「叔祖?」
年輕人喚了一聲,視線慢慢移到了荀晏手中還未銷毀的罪證上去。
「多年不見阿緝,」荀晏若無其事的塞走那條帕子,他看了看那年輕人,忍不住說道,「頗有公達之風。」
這孩子站在他面前,他恍惚間甚至想到了很久以前,方才及冠的荀公達笑意盈盈站在他面前帶他回家的時候,他們生得不算太像,但這種說不上來的氣質卻十分相似。
荀緝沒有被他帶偏,但又不能跨輩分批評叔祖,所以他善解人意的也不提什麼,只是扶著人下了車,轉身又命人請醫工來。
官舍中早已安排妥當,他一路雖是疲憊,又馬不停蹄的與劉璋見面,這會真歇下了反而沒有什麼困意。
「阿緝初來益州時,有何感受?」
他眯著眼睛斜倚在案邊問道。
荀緝聽他聲音又輕又快,又想起父親先前的囑咐,雖是憂心但仍是認真的從風土人情、百姓生活各種方面開始回答。
荀晏本是隨口一問,卻未想那少年人直接空口寫論文去了,一雙杏眼都睜圓了。
荀緝見狀有些不好意思的停了下來,他發覺叔祖大概不是這個意思。
荀晏搖了搖頭,這會上了心,「阿緝說得很好,繼續吧。」
待荀緝說完,他才思忖著慢吞吞開口道:「巴蜀素有天府之美稱……」
北方曾多次遭遇蝗災、洪水、疫病,而巴蜀在秦嶺之後,卻是未如何經天災,就連戰亂都數得清,如此天府,百姓又如何會想著外伐。
他沒有說下去,只是笑道:「晏初至益州,只為蜀錦之精妙晃了眼。」
荀緝一怔,叔祖的聲音雖然輕,但他也聽清了,為蜀錦而炫目很正常,天底下多得是人千金求蜀錦,但放在這位叔祖身上總感覺有哪裡不對。
「織錦起於襄邑,可憐錦官城在戰亂中已不復昔年盛狀,當今天下錦繡莫過於蜀錦。」
荀晏闔上了眼睛,要將一直孤立在外的益州綁在戰車上,最牢靠的關係莫過於利益的紐帶。
「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價如金。」
他慢慢想著,甚至不得不承認在貨幣制度崩壞了的現在,說不準以蜀錦為貨幣,性能反而還要好一些,最基本的職能它都具有。
價值尺度、流通性、貯藏性、支付性……
開市、互通,這是他能給予益州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