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第 169 章
在荀晏的認知中,荀衍的性情是他數位兄長之間最溫柔的,也是最顧家的。
遷族冀州時,是荀衍在照看宗族,荀諶投身於袁紹帳下,他與荀彧遠投曹操時,是荀衍在照看宗族。
乃至於其後數年,皆是荀衍無聲的在後頭守家,直至迎得天子后,他遠走巴蜀。
但很顯然,荀休若的溫柔也是有界限的,比如他已經足足有三日沒給堂弟半個笑臉看了。
「若是夷王起殺心,如今我都得為你準備棺槨了。」
他亳不給面子的說道。
荀晏諾諾稱是,想了想還是小聲說道:「這不一切盡在掌控之中嘛。」
荀衍深深吐出一口氣,突然有些後悔自己少年時太寵堂弟了。
他緩緩道:「莫非是要我請家——」
「三兄!」荀晏這會突然清醒了,他求生欲爆棚的打斷了荀衍的話,「許都時,阿兄變更家法!」
荀衍一句請家法憋在嗓門眼裡,想了想還是皺著眉詢問為何會突然更易家法。
聽得了回答后,他才嘆了口氣。
「雖說未免有些過於嚴苛,」他說道,「文若向來穩重,想來心中已有成數。」
他看著開始扯東扯西的堂弟,心下不免略微覺得好笑。
方才他也不過是嚇唬嚇唬人,若是幼時倒也無所謂,打兩下就打兩下了,只是如今大家已皆非稚子,身份更是不一,他還不至於去教訓如今守著御史台的堂弟。
「文若與曹公……關係可還好?」
荀衍踟躕片刻,卻是這般問道。
荀晏一怔,答道:「曹公最是信任阿兄。」
起碼現在還是這樣。
他心中尚且在思忖著三兄想著了什麼,他的兄長又一次說道:「縱使無事,深入巴中親見賨人亦是不智之舉。」
……兜來轉去又回去了。
荀晏道:「我去見與兄長去見不同。」
出乎意料的,荀衍輕輕揭過了這件事。
「你自幼便有想法,只是常出險招並非好事,」兄長拍了拍他的肩,「今當以調養身體為重,年紀輕輕,身體還遠不及我。」
「兄長正值盛年,自然是身強體壯。」
他三兄突然露出了有些感慨的神色,他問道:「清恆何日成婚?」
荀晏:……
他笑得勉強,未想自己跑路巴蜀竟然還會被催婚。
「你年歲不小了,縱使是立業也早就立了,不知昔年高陽里裴氏的女郎如今可有成婚?」荀衍似是突然來了興緻,一個一個點著,「成都城中當也有不少人願意將家中女郎嫁於清恆,如此又可收益州士族之心,只是婚姻大事還得重視,不可兒戲……」
溫酒咕嘟咕嘟的沸了起來,淡淡的葯香漫開,正是那日朴胡夷王所贈的藥酒。
大補之物,卻也不可多用,每日一小杯,雖是酒水倒也不傷胃,少飲反而養脾胃,他突然沉重的想到,這好像帶點補腎壯陽的功效。
一直毫無存在感待在一旁對著那藥酒抄書的醫者終於慢吞吞抬起了頭來。
他對於這賨人藥酒很是感興趣,成日來辨認其中成分,同樣也被迫聽了一波師兄是如何被催婚的。
「荀君的病……」他企圖委婉的說著,順便為荀晏解個圍,「宜避免行敦倫之禮。」
荀衍戛然而止,有些詫異的望了過去。
「先生何解?」他謹慎的問道。
杜度老實道:「氣血兩虛,偶有心悸,又素有胸痛之症,確實不當常行此事。」
「……倒也不至於此。」
荀晏覺得師弟在坑自己,當即出言。
荀衍沉默許久悵然長嘆一聲,卻是絕口不提嫁娶之事了。
「若是如此……」他說著,「是我方才著急了。」
「日後若有心儀女子,萬不可貪圖美色而忘卻其餘。」
他甚至轉而這般囑咐道。
荀晏瞠目結舌,未想自己從催婚一族到被勸說不可貪圖美色竟然就那麼幾句話功夫,一時之間心下有些微熱,又有些尷尬。
正逢他耳尖又聽得了外頭喧嘩之聲,連連告罪先一步離去,不敢再聽兄長念自己了。
荀衍無奈搖頭,他心中自然是想堂弟趕緊成家生子,但也不得不承認,前些時候被荀清恆那昏沉了許久的一病嚇著了。
無子尚且能從宗族過繼,人沒了就真的沒了。
溜了半路,荀晏又偷偷摸摸轉了個彎拐回來取走了這幾日養病期間新謄寫的賬冊。
若能得漢中與巴賨糧草資助,關中窘迫的狀態應能改善,但如何處理買賣仍是個大問題。
他雖略通此事,卻也並非專精此道,哪裡斗得過那些常年將心思綁在上面的商人?賨人恐怕還好,漢中卻是有不少賣天價糧發家的大商。
此外……關中諸將的問題也必須得要處理了。
方才飲了酒,神思有些飄飄忽忽,手腳卻少有的暖和了起來,起碼不至於像夏日時一邊熱得要死要活,一摸手心還在冒冷汗。
他迎面碰上了尋了過來的趙雲,趙雲身後有賨民數十人,不著那日里的鄉里服裝,與尋常漢人也無什麼區別,所幸荀晏還記得其中幾張臉。
「商隊在其後,賨邑侯派賨兵千人以修棧道,另留幾人於荀君身旁以作調遣。」
趙雲說道。
唔,修路有了,荀晏再探頭看了看那讀作以作調遣的幾位選手,嗯,都是威武雄壯的山民哇……等等?怎麼還有個小孩?
一群威武雄壯的大漢裡頭站了個小蘿蔔頭還是非常醒目的,他還記得,那日里朴胡夷王將他稱為……何平?
他不過看了看,那不過八九歲的小孩就冷淡的開口道:「首領命我侍奉於君侯身側。」
他想了想又補了句,「若君侯不便,我善飼養白羆。」
荀晏:……這年頭的童工都是這等高端人才嗎?
他接收了一群能打架能修路的賨人特種兵,一邊行軍一邊修路。
等回到了長安碰到的第一件事是如雪花般送到他面前的軍報與信件。
都是先前『道絕不能至的』。
他感覺自己幾乎能被直接埋過去,鍾繇在一旁無情的笑出了聲來,看著同僚窘迫的模樣竟讓他百忙之中得到了一絲快樂。
……莫非真是被長期高壓折磨瘋了?
荀晏摸索摸索,翻出來一份奏表。
「謹按侍中守司隸校尉東武亭侯鍾繇,幸得蒙恩……繇輕慢憲度,不畏詔令,不與國同心,為臣不忠……」荀晏抬頭瞅了瞅鍾繇,繼續念著,「數罪謹以劾,臣請詣廷尉治繇罪……咳咳……」
他念著念著就嗆得咳嗽了起來,抬袖掩住了面上的笑意,卻也瞞不過鍾繇那雙眼。
鍾繇面無表情抽走他手上的奏表,撫須唉聲嘆氣。
荀晏自知理虧,拱手道歉。
鍾元常那一手字著實是當世翹楚,只可惜這是一封自劾書。
他在入蜀之前向許都送了兩份奏書,一份是彈劾河東太守王邑的公奏,另一份則是陳述利弊的私信,顯然曹操很迅速的給河東找好了新的繼任。
只是河東士族包括在位實質上並無大錯的王邑並不大讚同,礙於始作俑者聯繫不上,所以壓力全給到了鍾繇身上,又兼新任河東太守與王邑的交接堪稱噩夢,鍾元常只能才華橫溢感人淚下的先給自己寫了封自劾書。
「事濟矣?」
鍾繇明顯不與他追究此事了。
「劉益州大義。」
可算是有一個好消息了,鍾繇有些神遊,劉表亦知不可使曹氏勢大,連月攻豫州,若有益州牽制,想來會好上一些。
他自那疊文書中抽出一份遞給荀晏。
「曹公復攻黎陽不利。」
荀晏接過軍報,沉下了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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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陽城外五十里,浩蕩的曹軍正駐紮於此。
袁紹因病留鄴城,使二子袁譚袁尚共守黎陽,曹操幾次擊之皆難攻下。
二人並非庸才,袁譚雖丟半數青州,卻亦是熟習軍事,袁尚更是被袁紹常年帶在身邊教導,光是身邊謀臣武將就足以令他少走許多彎路。
雖說二人關係不好,但有親爹壓在頭上,隔三差五送信來指揮軍事,再凶的幼獅也不敢造次。
這般下去,就走上了曹操最不願看到的道路了。
若是無法趁勝追擊,以袁氏的底蘊,只需休養數年便仍是北方霸主,而他要再想拿下一場能比擬官渡的勝利卻是難上加難。
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本初實乃身強體壯。」
曹操對天感慨。
熟知他秉性的人都不禁苦笑,知道曹司空這會是恨不得他發小趕緊生個大病和袁術一般去世,別要死不死的挺在這兒了。
郭嘉打了個噴嚏,天氣轉涼,他可悲的患上了一場風寒,他搓了搓鼻子,悶聲悶氣說道:「當真是有些想念袁公矣。」
諸人回首看向了他,未想這兒竟還有個想念袁紹的人。
「祭酒生擒本初之心不死啊!」
曹洪打趣道,言下卻頗有幾分解圍之意。
曹操也不惱,反而是眉眼間帶上一抹興緻。
「奉孝有何見解?」
「昔年袁公征公孫,常親自領兵,官渡亦身涉險境,而今黎陽據黃河渡口,此鎮之重不必嘉復言之,而袁公卻只令二小兒守之,」郭嘉有氣無力說道,「當真是只聞其言,難見其人矣!」
「本初一戰而喪其志……」
曹操撫須笑道,話剛出口突然想到了一些什麼。
他看向了下首的郭嘉,心下驀的明了他的意思。
難見其人……他確實已經許久沒有聽聞袁紹的動向了,只知其病後留於鄴城,四處叛亂也皆由麾下重臣與子嗣平定,命令不絕,而其人卻難再見。
他知道郭嘉雖說總是口無遮攔的模樣,但真到了話出口卻都有了一定把握。
他的面色逐漸沉了下來,指尖摩挲著腰間劍柄上光滑冰冷的寶石。
「奉孝所言……」他緩緩沉聲說道,「有秘不發喪的可能?」
帳內霎時寂靜,眾人面面相覷,無人敢說話。
若是那位已死,那如今把持鄴城朝政的又該是誰?密不發喪,當真有這般可能?並且瞞過河北諸多世家?
賈詡準時從摸魚狀態蘇醒,他拱手道:「不知司空可知,昔年袁公有將長子袁顯思過繼予故太僕袁基之意?」
袁紹喜愛幼子,立幼子袁尚之意從未斷絕,乃至於有過將長子過繼出去這般在如今社會上極其荒謬的行為。
「今二子能協力守城,蓋因其父之威,然袁公一病至今仍未立嗣,顯思占長子大義,顯甫有外家之助,」他緩緩說道,「可以之離間。」
曹操捋著自己的鬍鬚,微微前傾身體靠在案邊。
「昔日回信陳琳檄文之高士現在何處?」
他問道。